书城小说高原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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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但是,男女之事自来就有许多的各式各样的障碍和阻隔,道德的,法律的,传统的,世俗的,以及功利的等等。现在和未来的人们,你们想一想,为什么说爱情与死亡一样是文学与人生的两大永恒主题呢?死亡不需解释,它是上帝惩罚人类的最高也是最后手段,人从一开始上路就无形中同时在向着死亡进发,人一生都逃不开它的黑大氅的阴影,它将生命的一切,罪恶、功勋,光荣、耻辱,欢乐、痛苦,一切一切,最后都无情无形地化作一股烟尘,化作一个黑色的惊叹号。没有一个人能不对它肃然起敬,默然叹息。这叹息就是文学的一大主题。

而爱情呢?你以为只是因为它美妙,它是人生短暂旅途中最娇艳的鲜花,文学就注定要关注它吗?不对,其实更主要的原委,还在于我前面所说的那些障碍和阻隔,几乎与之俱生同荣同枯的障碍和阻隔。正是这一切,不仅使爱情激动人心,而且同样也震颤心弦,生发出许多无以言传的人生悲喜剧。你注意了,纳入文学的更多的是悲剧,就是这个道理。

那一个晚上,使我终于未能将手扶住秋萍温软的肩头,或是稍微自然放纵一点,做出哪怕是稍微亲昵一点的动作,归根到底是缘于此。那一晚我辗转反侧不能安眠,也主要是缘于此。我眼前横亘着两座不可逾越的冰山:道德和法律。我已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而秋萍才是十六岁不到的少女,我怎么能够与她谈情说爱呢?这太有悖于传统道德观念了。而法律的利剑高悬于头颈之上,则是我与她的名分,她是学生,而我算教师。师生之恋在那个时代可是吓死人的忌讳,法律将严惩的。在我见习的那所中学所在学区,就有一位姓洪的青年教师,因为和一位女学生谈恋爱,而在运动初期就被揪了出来,开除公职,逮捕法办,判了足足十五年徒刑。游街示众那天我是亲见的,小伙子完全脱了人形,漂亮的一头长发被推光了,使人想到骷髅的脑袋。五花大绑,据说手早已被提断了,惨白着一张脸,肩膀耷拉着。小伙子平常是最爱跳爱唱爱笑的,很有艺术天才,可那天的神情完全像死了一般。我只看到在卡车开出会场转上公路时,他掉头向一丛竹林惨笑了一下。后来听人说,他的那个已被开除了学籍的女生,那天悄悄躲在那竹林下用泪眼为他送行……

那晚上,这情景反复在我眼前出现,噩梦似的。每一出现,我便赶紧睁开眼来,直想大叫一声:不!不--

噩梦可以醒来,而阴影却是难于抹去的。尽管第二天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情况,秋萍好像依然如故的活泼调皮,但我心里有了“鬼”,便总是发虚,简直不敢主动跟她说一句话。而且我敏感到,她今日的活跃也没有像往天那样主要冲着我来。那根皮鞭仍在她手中舞动,但不是落在黑娃、将军身上,就是落到李晋川、杨德宗身上。大概羊鞭不是属于资产阶级娇小姐的,而是贫下中农的,所以李晋川非但没制止,反而难得地嘻嘻直笑。他说,喂,小徐,我爷爷就是羊倌出身,我爸小时候也放过羊,后来参加八路军打日本,就放下羊鞭拿革命的枪杆子了。秋萍看来没有放下羊鞭握枪杆的理想,她呼一下,又将鞭子朝杨德宗打去了。德宗眼明手快,反手一把攥住鞭杆,一扯,夺到了自己手中,眼珠一转说,嘿,好东西,今晚唱雷锋的歌,我可以拿它做样子了。随即一挥鞭子,唱道:共产党号召我闹革命,夺过鞭子夺过鞭子揍敌人!他回手去打秋萍,秋萍早不依了,上去便抢,两人便一阵小打小闹。

说来这本是司空见惯的寻常情景,长征队男生女生哪天不是这么打打闹闹行路的。可不知为啥,我这时掉在后面瞅着,心里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儿。

这当儿,黑娃和王薇上去了。王薇嗓门尖尖地说,嘿,秋萍,你这个也打那个也打,咋不敢打大汉呢?

秋萍一愣,脸上笑颜陡地凝住了,回头翻我一眼:他?哪个打他?我打石头!说着嗖一声,鞭子狠狠地抽在一块石头上。

黑娃嘻嘻一笑,你把吃奶的劲使出来也不像放羊的。

秋萍自然不服气,抵他道,我不像?哪个像?你像?黑不溜秋的就像?

黑娃说,我们老林才像,你不知道他手膀子多粗,劲多大。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连我也一愣。秋萍又回头翻我一眼,他劲大,当然了,他本来就是个老虎嘛!

黑娃不知啥牛劲上来了,不依不饶:对啊,老虎专吃羊子,你把鞭子给他,才管得住羊。说着不由分说就抢过那鞭子,转回身塞到我手中。

王薇拍手笑,对,对,秋萍她尽乱打人,大汉,你也给她一下,让她尝尝味道。

我真的把鞭子扬起来了,狠狠地运足劲,呼一下猛抽下去,半空里劈下一枝树杈来。

人的情感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东西,特别是在我这号爱冲动的人身上。大起大落陡然转换,有时不仅令别人莫名其妙,就连自己也思之茫然。

我那莫名其妙的一鞭子抽下去,没料想又打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新我来。

当时将军瞎凑热闹,上去捡起我打下来的那枝树杈,跑到秋萍跟前,滑稽地做了一个献花的动作,嬉皮笑脸地说:尊敬的小姐,这是我们老林送你的花,上面还有几颗红果果,请尝吧。

将军!我刚喊出口,秋萍已一把攥过那树枝,呼一下扔到山沟里去了。

这时就听得李晋川在训斥将军,不准小姐小姐的乱喊,破坏我们红卫兵的形象。

我两步上前,板着脸把鞭子塞向秋萍。不知怎么搞的,她没接稳,鞭子掉在了地上。我瞥她一眼,觉得一张脸雪白,没有表情。我扭头大喝一声:将军,黑娃,快走,赶路!

我昂着头大步往前走了。

从这一天开始,我没有再按惯例断后,而是领着黑娃将军雄赳赳地冲在最前头。谁也不多搭理,包括秋萍。

这是啥心态?说不准,我只觉得我那一鞭子抽下去,断了树枝,长了男儿血性。我这人一辈子都有两股浪潮在血管里相激。一方面非常渴求女人的温情,追寻美丽,只要谁对我表示一点温存,我就一定加倍回报。可另一方面,我又极端的自尊孤傲,从小就自命男子汉,决受不得半点屈辱,无论谁伤了我的心都不行,我会天王老子都不认。而我还以颜色的方式,首先就是昂首走自己的路,谁也不理睬。

面前的人不往眼里去,就有远方的影子来填补。我没有更多的人来思念,一腔心思只集中在两个人身上:父亲和小玉。我没有母亲。确切说,我的记忆中没有母亲。她去世的时候我才一岁多,除了几张照片保留下来的美丽娴雅形象,和大家族中人众口一词对她的赞誉,我自己没有一点直接鲜活的印象。我只抽象地知道她的一些情况。她父亲曾是袁世凯的御医,后来开办了中国第一家铁路医院。在北京一条胡同里的小院,至今还保存着。外祖父我小时候见过,他从北京来看过我们,白发平头,大个,很健壮,很可亲。那次他还拄一根竹杖,独自爬上了青城山。那是五几年四川通了铁路不久。此后不几年他才因摔了一跤而中风去世。外祖父一家可称为医学世家,我家则是教育世家--几个舅舅包括舅妈都是学医的,至今在医学界享有盛誉。偏只家里最爱的这个女儿,爱好文学。我看到过母亲写的散文,语言真是清纯亲切极了。她替父亲抄写的译著稿本,几十万字几大本,字迹都是非常的秀雅,令我想及照片上她的那一头秀发。据说她当年是京都名秀,容貌俊丽,且人如其名,十分淑慧。有意思的是多年以后,即父亲晚年,我才得知,原来她与父亲也曾是师生关系。父亲自法国留学归来后,即在北平中法大学当教授,母亲当时上女子高中,常常节假日或课余,夹一个小皮包就去我父亲寓所,补习法文,而且终于就不顾家庭拦阻,与父亲相恋并结了婚。好像当时师生恋还不像现今说起那么恐怖。

可惜母亲去世太早了。我这一生总觉有一个最大缺憾,那就是作为一个人而不知母亲为何物,更不懂人们说得那么美好的母爱又如何。而这与任何事物不同,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也许我一直性子粗野,不像个教授之子,原因就在于缺乏母爱的滋养吧?所以,只有请各位原谅我了,我是个没有母亲的野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