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趁机一口气说,你看,你们不让他们过这根线,过了就是犯规,现在你们也不好出这根线,出了也就犯规。对吧?一个道理。
我这当然是歪歪道理,鬼扯,但他确实一时反应不过来,翻了翻眼睛,没找着词。
这样吧,这根线往天都没有,我们有啥事都好说好商量,进出方便。今天既然临时断了一下,我们就先克服一下,隔着它商量了正事再说。
他果然就站在原地没有过来,说,啥正事?
我说,我也是成都来的。他说,知道。我说本来今天我有事要回成都去了。我有意提高嗓门,让长征队的都听清楚。然后说在车站碰上了北京来的红卫兵战友。我把身旁的罗军、李明敏介绍了一下。他俩也顶凑趣,把证件亮了亮,打了几句京腔。他们是中央文革专门派来了解四川运动情况的,我随心所欲地编起了神话,听说这边出了点小事,他们顶重视的,想找你们的负责同志了解一下,好回去汇报。
你莫说,那两年,在一个偏远小地方,北京来的红卫兵这个名儿还是顶响亮顶镇人的。那话筒一听,脸就不那么板了,说,那……
我说,这样吧,你们画了线了,我们也不好随便进去,你先去打个招呼,请示请示,看咋见面吧。
话筒显然也只是个“前线”小头目,他很认真地想了想,果然便转身跑进大院里面去了。
嗨,老林,你还真有两下子!罗军小声说,小伙子显然有点兴奋。我忙用眼神制止了他。李明敏看来还算老练,和我一样严肃着一张脸,眼光缓缓地扫视,空若无物。
紧张的空气得到缓和,我听见长征队的在小声议论,但我没有转过眼去。本来想瞅一下秋萍的,却转向了她们后面的央金。央金嘴角咬着杏黄色的长袖,定睛望着我们这边。在黑糊糊的人群中,只有她那一身光彩得耀眼,看她的那一瞬,心里才充满了轻快的感觉。你会想,生活应当是那样的色彩!
很快,话筒引着一个人出来了。瘦小,精干,灰布中山装上别着枚大毛主席像章。我认得他,段主任,头两天为郭医生的事打过交道的,还可以,比较通情达理好说话的。
他快步上前,和我、罗军、李明敏分别握了下手,说,这样吧,既然北京的小将来了,我们请到里边谈谈。
我说,你们这根线?
他笑了笑,这个嘛,是门卫搞的,主要怕运动期间,人来人往复杂,影响正常工作。你们没事,进吧。
我故意压低声音,段主任,北京来的红卫兵可以进去,成都来的却不让进,这恐怕不太好吧?都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嘛。
这个……他面有难色。
我赶紧给他阶梯:当然,你们还要办公,人进去多了是不合适,你看这样行不行,让他们派两个代表.这样我们也好商量,问题也好解决了,不然门口这个样子多不好看。
他想了想,终于点了头。
我松了一口大气。特别是当两个被推举出来和我们一块儿进去的长征队红卫兵,其中一个是王薇,又和我有说有笑一起进去的时候,我心满意足,“风波”不存在了。
王薇说,老林,还是你有办法。
我没开腔,其实心里很得意。心想这个话要是秋萍说的就更好了。
王薇又问,你原先硬是打算要走?
这一下我做声了:当然。
其实……王薇叹口气,没说下去。
我感到奇怪,怎么李晋川不跟我们去了?刚才我没直接告知他们派代表的事,是叫黑娃去讲的。我跟央金说话去了,嘱咐她先回家去,等候好消息。央金还是嘴角咬着衣袖,眼睛忽闪忽闪,很不放心的样子。后来发现很多眼光在看她,突然一下脸上通红,低下眉眼去,只轻轻说了声你们小心点,便扭头挤出人群,匆匆走了。我回身与大伙儿一道进大院的时候,李明敏还笑着靠了我一下:老林,你真要在这儿干一辈子“革命”呀?我听得出那味儿,没回答,但心里有一股很滋润的感觉。
事情解决得太顺当了,简直出乎预料。从大院再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有些飘飘然,俨然一个大获全胜的将军。我们提出要求后,段主任作了些解释,主要是说情况复杂,有些问题是误会等等,然后出去请示领导。十来分钟后回来就告诉我们一切都解决了,杨德宗已经放了,跟我们的人一起回接待站去了,相机也还给了李晋川。
郭医生呢?我问。这是关键。
段主任迟疑了一下,说,这个问题……牵涉到其他一些问题,我们还要请示上面……我说,这不行,郭医生是个好医生,你们这里的老乡都夸她。因为其他人的案子而抓她,这没道理。
段主任眼睛向上翻了翻,这个,我当然知道,我小孩的肺炎还是她给治好的,可是,有些情况……他看看我们,无可奈何的样子。这个……这样吧,我们争取尽快解决。
多快?我问。
两三天吧。可以明确。他又翻了一下眼睛。
至此,一切都圆满解决了。段主任把我们送出大院。门口已没有了人墙,也没有了人群。段主任伸出手,你们什么时候走,是回成都还是继续北上?如果回成都,我们可以派车送,如果过草地,我们可以派向导。
我说,回去听听他们的意见吧。
他靠近我,压低了声音又补了一句:希望你们早点做决定。
其实我心里早做了决定,不管长征队下一步怎么走,我是不会与他们同路了。我不想要再跟着一个队伍,让一个队伍牵着我走。我肯定会单独留下来,待几天,甚至十天半月。我没有想过要怎么样,或者会怎么样,我只知道我要待一待,因为今天早上一个美丽影子的撞击……
十字路口,人们往往用来作为一个人人生道路何去何从的象征。其实哪里仅仅是象征呢,这个时候对于我就很现实。直走,回接待站驻地。往左拐,去城外央金家。我先去哪里呢?央金肯定是个有佛祖保佑的孩子,有预感功能吧,她已经在路边拐角处等我了。我没有发现她,是李明敏看见的。她向我一努嘴,小声地:喏,你的仙女。
仙女?
央金呀!
这时我当然已经看见了,雪地里,那么明艳着一条人影!她大约是不好意思过来,只在一棵老树干下站着,低着眉,手指又在绞着绿腰带。
这时就用不着考虑先去哪里的问题了。我对王薇说,你们先回去,把情况告诉大家。我去去就来。
王薇显然也注意到了央金,她说,她……
我说,郭医生的朋友,最关心郭医生的事了,我得先去告诉她一声。
李明敏把我一推,去吧去吧,别废话了。
我看她一眼,她冲我笑着,这时我觉得李明敏那张脸其实也顶好看。女人啦,一善良一温柔,就怎么着也不觉难看。
央金的家在老城边上,背靠一道灰白色的大石岗。那石岗被千年风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爽爽朗朗。斜斜的漫坡直接云头,岩石突兀,寸草不生。这一带的大山坡,大多灰扑扑的,遍布碎石岩片,丛生草棵。阳光朗照下,这石岗便特别的耀眼,当地人都说是神山。而那岗脚,却森森然耸立着几株大树,冬天了,树叶落尽,更见枝干勃张,弓盘剑刺,依然一种威严气象。原来岗底石隙间淌着一条小溪,沿边结满冰凌,中间却依然是流水潺潺,清莹澄澈。许是那水太活泼,冰封冻不住吧?
一座小楼倚山傍溪,矗立树下,便是央金的家了。据说央金的祖上曾是戍守威州的汉将,后来反叛朝廷兵败逃亡,流落白城,被一头人看中,便干脆入赘了藏家,更了服饰,起了藏名,彻底离了汉家。所以央金的奶奶不仅懂汉话,而且颇有点文化,年轻时当过白城第一所学校的教师。她靠在草炭烧得暖融融的炕上,眯缝着眼手里捻着佛珠,摆着摆着突然问我,你家是在成都东门一条河边?
我说,是,奶奶。
那河叫啥?锦江?
对,我们叫九眼桥大河。
九眼桥,对对!火烧白塔寺,烧死五百僧,那白塔寺就在桥头那边,桥是弯弓塔是箭,不该对着天眼的。
我很惊讶,问她怎么清楚这些。她说年轻时就去过几次,最后一次是十来年前,央金的爸爸在成都培训读书,她还去了望江楼。
说到这儿,她停了转珠,睁开眼瞄着我,道:你这孩子,你住在那里,和我们可是通的。
我和央金围着炕下火塘,听她絮絮说着。我抬眼看看老奶奶,也不知是此地风寒,还是佛心怡养,她老人家虽然头发雪白,满脸皱纹,那脸色却是红亮亮的,眼光也不见昏蒙。我说过我小脑筋还是满灵醒的,便马上接口道,奶奶你说得是,我们那九眼桥河水,还是从你们这儿流下来的,一水相连。
奶奶笑,不只水通,人也是通的。刚才说的啥?望江楼?对,望江楼。常去玩吧,你去看过楼边那口井吗?
我说,薛涛井?这井我当然知道,但说实话,我从来没注意过。我这人不知怎么的,从小对公园不感兴趣。虽然那里紧傍着我们住家的校园,但我很少去过。小时候,住家的那大学校园到处树林花园,是我们的自由天地,比啥公园都强多了。有一次黄昏翻墙进那公园,也是为了追踪小玉,看那个约她见面的家伙究竟是个啥人,看小玉会不会……
我不自觉地吁了口气。央金是没有觉察的,她专注地盯着火塘上面铁架吊着的大铜壶。铜壶亮铮铮的,水咝咝地冒着白气,要烧开了。央金的两只眼睛也亮晶晶的,嘴唇秀气地抿着,微微上翘,顶动人的一条小弧线。火光映着,坐得又靠近,我充分感觉到她脸上和脖颈的皮肤那么细腻光泽,闻到一股少女温馨纯净的气息。
我已经忘却那薛涛井了。奶奶又问了两遍,我都没听清。央金用拨火棍轻轻敲了敲我的鞋帮,我才醒转来,装作炭灰迷了眼睛,使劲揉着说,奶奶,你是说薛涛井吗?
奶奶笑了,咳,你这孩子,心事顶重的。
央金跳了起来,说,没,没,是我不小心,把灰弄进了他眼睛。
央金要给我吹眼睛,我不好意思了。那种不好意思,也跟这里天空中飘浮的薄云一样,心上轻柔的一片。我说,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没事了。奶奶,你接着说。
奶奶的声音突然有点灰暗:通是通,可是到我们这里的人都会叹气,都待不长久的。
她说你们望江楼的那个薛涛,就到过这儿的。唐朝韦皋镇蜀,薛涛自恃才高气傲,得罪了主人,就被贬到这儿来了。不到一年就打熬不住,写诗乞怜,讨得赦免回去了。
她说,我年轻时还能背她在这儿写的诗,老了,记不得了。诗是写得好,但终归也是怨这儿苦寒,不能待的。
我对薛涛一点不知,很惊异还有这么一番事,把成都与这儿联着。更惊异这位老奶奶会这么清楚这些事。我说,苦寒?我怎么不觉得有啥苦寒。
奶奶说,年轻哇,年轻就是好,跳进雪窝子里也不觉凉。
说罢,又眯眼去转佛珠了。
我和央金面面相觑,眼里都有些茫茫然。忽然听得咝咝地响,壶里的水烧滚了,扑出来。不约而同地便去提那铜壶,不小心两只手便捏在了一处。好在那铜壶柄长,缠有布带,不然真要把手烙在那上面了。
喝了又浓又香的热茶,吃了点糌粑。奶奶便说,我要睡了,你们出去走走吧。
这楼房,下面是砖石砌的,堆杂物。楼上是厚实的木板钉的,住人。出了奶奶的大屋,央金指指转角一间小屋,说是她住的。我说看看。她却涨红了脸,伸手拦住,说,不要……我们的规矩……声音很低,那眼神分明在请我原谅。我笑了笑,说,我懂你们的规矩,你看刚才我的脚都没敢往火塘上放。
那……你说,这是为啥?她用眼光示意自己的房门。
我说,你没有请我呀,没有得到主人的允许,客人不能随便进门,对吧?
她眨了眨眼睛,笑了,对,也不对。说着脸上莫名其妙飞起两团红云。
我还是没有明白,便说,那就走吧,下去看看。只要她人在我身边就十分美好了,进不进房子我觉得倒无所谓。
央金却不动,把手放到了门上,轻声说,那你就看一看,不许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