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高原狼
5241800000013

第13章

门轻轻推开了,好似揭开一层帷幕,亮出一幅亮丽的画来,铺着豹皮褥子的小床,黑漆红边雕花木桌,板壁上糊着绘纹图纸,方方正正的镶花小窗,色彩浓重好似油画的背景,可床头壁上几幅从画报上剪下来的照片,木桌上整齐码放的一排书籍,和一面小圆镜,又跟我们城里的学生寝室一样,添了几分明快的色彩。小屋收拾得清爽洁净,仿佛照得见人影。在这里,我还没有看到过这么让人舒心的小房间。

我说,啧,你们家真是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

央金说,奶奶才是菩萨,菩萨才这么待我。

我知道她说这话的真诚。执意要她去城里上高中,将来上大学的,是奶奶。如今学校乱了,执意要她回老家来静心待着的。也是奶奶。我也由衷地说,祝你奶奶长命百岁!

轻轻关上房门,央金像完成了一件心事,复又活跃起来,拉我一把道,走吧,我教你骑马去!我印象中,当然藏民个个都会骑马。可是看着眼前的央金,我却怎么也难相信她也能骑在马背上奔驰。她似乎太高雅太文静了些,很难把她与草地上,那些纵马狂奔的野姑娘联想在一起。

你在这里等着吧。别怕,狼崽跟达瓦哥上山去了。她把我引到院子里木料堆上坐定,然后一个纵步跳下去,轻快地向屋侧的牲口棚跑去。奇怪,还没骑上马,这人却已经显得精神气派多了,跑得轻盈而有力。

我望着马棚,心里开始犯虚。别看我这人蛮劲大,胆子也不小,可得看在哪些方面。譬如说我不怕她家那条凶猛的狼崽,可是一梭一梭的小蛇却叫我发怵。骑洋马我行,可骑真的马,我比长征队那班女生还虚。这里肯定有个虚荣心在作祟,我最怕在女子面前出洋相,或者显得笨手笨脚。这会儿,当着的是央金,我就更怕丢丑了。可现在怎么推脱呢?她已经牵马去了。

我心里七上八下望着马棚,却半天不见动静。坐不住了,木堆上站起身来,却听见身后啊嗬嗬传来一声尖厉的唿哨,扭头去看,外面空旷的野地上,一团黑影腾飞而来。那是一匹酱黑色的马,马头高昂,鬃毛飞扬,驮着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朵彩云,从斜刺里疾驰而来,到得近前马头又忽地一转,划一道弧线而去。是央金!我早看出了是她,马头一转时,更看见她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她耸身勒缰,纵马狂奔,那身姿,那神态,真是英武极了。这是我从未见识过的一种美,一种让人顿然血液沸腾心弦震颤的美。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偏爱喜欢这样的女子,她们除了女性的优美,还有一些阳刚英武的气概。在城市,我就一直喜欢女运动员女军人以至女司机,在运动场上跑跳,或是穿上军服,或者握着方向盘,对我就较一般女子有吸引力得多。呆呆板板或者娇娇滴滴的我最不喜欢,尤其是忸怩作态的演员之类,无论她们有一张多么漂亮的脸蛋。我的青春热血太旺,我向往的是健美。所以,穿网球裙拿羽毛球拍的小玉会最先撞入我的眼帘,所以……当然现在一切都相形逊色了,纵马飞驰的央金,占有了我的全部激情。

一个圈,又一个圈,黑色的闪电托着彩色的祥云,在空旷的野地自由驰骋,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眼看着又冲我而来,已经放慢了速度,却突然马头一勒,加了速,向一边疾驰而去,一溜烟尘消失在一道土墙后面。

我这时脑里热乎乎的,许多罗曼蒂克的电影画面不断闪现,主人公变成了我和央金。我们并肩扬鞭驰骋,我们骑在一匹马上信马由缰……哎,这时我多么想变成一个骑士,搂着美丽的姑娘去草原去小溪去大森林去一切人烟稀少的地方,双双融入落日的余晖……

就在我想入非非之时,蹄声嘚嘚,央金骑着马一路小跑过来了。跑了几圈,那马嘶嘶地喷着白烟,骄傲地昂着脖子,酱黑色的皮毛缎面似的闪亮。央金的脸更加红喷喷的了,发辫松散了,粘几绺在汗津津的额头上脸颊上,更添了几分娇美野气。但是她那眼睛里却像蒙了云翳,不见兴奋的闪光。

我跳下木柴垛,正在想要不要上前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她已翻身下了马,向我跑来。我的双臂已经张开,递到面前的却是一张纸条。

又是那样的纸条!火柴棍似的逗出来的字,这次是这么写的,只四个字:三十六计。落款都没有了。但一看就知道又是那个“老戏”。

什么人?我问。

央金说她也没看清。当时她正策马过来,土墙后投出一块土疙瘩,有一条人影向她招手。待她奔过去,那人已没了踪影,只土墙上压着这张纸条。那人是不是蒙着大口罩?我问。嗯,远远晃见一下,好像是,只露出一个脑袋,戴的棉帽子……央金认真地回忆着。

而我的回忆早接通了,早晨去车站的时候,那个纠缠不休的老头?当时没在意,现在一想,这两张纸条说不定就出自他的手!这个“老戏”,什么人?做得这么鬼祟?

唔,林……央金唤我了。眼里阴云更重。

没什么。口里这么说,心里却一样不踏实,刚才的兴头被冲了。这神秘老头,真不知他妈的什么意思。

回去看看吧,嗯?是不是又出了啥事?央金说。那黑马已踱到了她身边,头在她肩上轻轻蹭着。

她拍了拍它的脖子。改天吧,我再教你。

我点了点头。

我再也没能骑上马。

回到接待站的时候,没有发现什么新的异样,没有出什么事,一切正常。红卫兵们都聚在我们那大房间里。除了李晋川和秋萍,见我回来都一如过去那般热情,拥上来问这问那。见黑娃给我倒开水,王薇赶上前夺过了杯子,端到我面前,嗔怪地说,你咋去了这么久?

我正不知该如何回答,罗军接话了,嗨,不请咱去咱也不好厚着脸皮跟,不然,今天准拍几张精彩的田园牧歌!

杨德宗跟李明敏交头接耳说得愉快,冲我挤了一下眼睛。

李明敏把手一拍,对呀,样板戏也该再添一曲了,别老是孤男寡女,多没劲!

罗军蹦起来,故作一本正经,好呀,明敏同志,你敢攻击革命样板戏,好大的胆子!难怪别人说你立场有问题。

李明敏把眼一翻,去告吧你,咱坐大牢去,看你小子……

罗军马上接话,顶沉痛地:咱给你送饭吧,红肠还是玉米棒?

众人都乐了。

李晋川在一旁说话了,来了两个说北京话的,他也亮出了家乡口音:罗军你也甭想溜边儿去什么田园牧歌,现在是啥时候?咱们是在干革命大串联,走老红军长征路。田园牧歌?什么乌七八糟的!李晋川也是个干部子弟娃娃,听说过去就讲两口话,学校说川话,在家里是家乡话。可我听他打京腔总觉别扭,连词儿都作古正经,完全是印刷体了。他比秋萍他们年纪大点,人又老成,看去比罗军这个大学生还大学生,像个小干部。

罗军当然不会服了他,顶他一句,革命又怎么啦?老红军不还有谈恋爱结婚的?革命么,又不是出家当和尚,当和尚才是封建主义!

田园牧歌是资产阶级!李晋川不甘示弱。

李明敏自然要帮罗军了,她说,咱老爸就是老红军,就是长征路上谈的恋爱,打仗恋爱两不误么,咋啦?咋没听谁说他是资产阶级?告诉你吧,咱红军妈还是大妈,死啦,咱老爸才娶了我妈,比他小十几岁哩,这又啥阶级啦?废话!

李明敏这一条算是甩钢鞭了,李晋川哼哼地没再搭话。大伙的情绪却不知怎么都上来了,看一双双眼睛就清楚,好似饿久了突然打了一顿饱牙祭,眼珠儿都油亮亮了。是呀,什么情呀爱的,连词儿都好久没听说过了。

杨德宗也跳起来,拍了手,笑道:喂,喂,你们究竟在争啥子?我们这儿,谁跟谁有那事儿了?咹!不要无的放矢嘛。

王薇也跟着起哄:对,对,清一清,揪出来亮相!

黑娃说,斗争!

杨德宗说,不对,揪出来……亲嘴!

杨德宗与李晋川不同,是在市井俚巷长大的,脑子灵,说怪话也拿得出口。他这么一说,宛若丢了一颗定时炸弹在屋中央,吓得女生纷纷后退。

只有王薇勇敢,脸兴奋得放光,鼻梁两侧的苍蝇屎都被淹没了。她跳着脚尖起嗓子喊,我赞成!听着,我来主持大会……

德宗改正道,批斗乱爱分子大会。

黑娃与王薇争,我来主持……

王薇不让,瞪他一眼,你靠边!

李明敏上前把他两个往中间一推,得啦,你俩正好共同主持。不过得有个条件,完了,就该你俩上……嗯哼!

两人马上闹了个大红脸,嘣地跳开了。王薇反击道,我们先远后近,先外后内,你两个先说。来,李姐,你坦白交代!

我?李明敏不惊诧,故意眼珠子转一转圈,鼻孔朝天哼一声,咱瞧得上的还没在咱眼里出生!罗军不用催问,已自觉接了腔,做得可怜兮兮的,瞅瞅众人,摸摸脑瓜,叹一声,唉,咱这狗崽子命苦,还没夜叉的眼睛收了我去。

连李明敏在内,都忍不住扑哧笑了。

我看了看,闹到这分上,除了秋萍还一人坐在角落里,撅着小嘴不吭声,所有的人都乐哈哈的了。连李晋川也好像受了感染,他突然立起身,点了一炮:哎,将军,叫将军交代交代,他跟那个……那个……

到底老成些,没那个下去。

对对对,杨德宗拍巴掌,那个谢女子,晚上约你出去干啥了?

将军唬得直摆手,别,别乱说,人家,人家……

杨德宗兴头来了,这时啥也不管,满嘴直截了当了:说呀,那么有名的谢摩登,专门约你晚上出去谈心,谈到半夜三更,没得好事才怪!快坦白,坦白从宽。

将军翻身想逃,被几个女生推转来。尽管她们都有些面红耳赤,不好意思,但并不塞了耳朵,只掩住嘴吃吃笑个不歇。

杨德宗更来劲了,一把揪住将军,点着鼻子道:嗨嗨,平常你娃摆别个摆得那么扎劲,说自己就虚了哇!不行!

将军急得一跺脚,叫道:我硬是屁事都没得呀!

我笑笑道:算了,不要逼将军了,我保证他没事。

不料想,这一下火惹到自己身上来了,王薇首先发难了,冲我道,大汉,那你敢不敢保证你自己?

我们学校的,包括杨德宗,都没跟着闹,只是笑,而那一拨女生却不得了了,一哄而起道:对呀,大汉带个头呀,敢不敢保证?有的说,没关系嘛,哪怕是心里头悄悄想的也可以。大汉,说呀,不要不好意思啊……

我的脑袋立时被轰得嗡嗡响。

不过说老实话,这样的“热”攻,比昨天的冷枪冷箭好受多了。所以我一点不生气,只是困于找不出一句答词。再说,一群年轻人在一起,这样快快活活地说笑,特别是说这样的话题,已经好久没见过了,我也不忍心杀了大伙的兴头。只是,要拿话来说,我说得出啥呢?小玉、央金都是我心底的秘密,哪一个我说得出口?而且,这世上哪一个又真是定形了的我的她呢?都还是半天云吹喇叭,哪是哪里!

正当我急得没法,嗨,救星来了,秋萍!只听得砰一声响,她把杨德宗的洋瓷茶缸碰地板上了,接着她就跳起来,往外跑。

这一瞬间,谁也没反应过来,但声音都停了。我只道是她鞋被水打湿了,要回女生寝室去擦。但是,呀一声拉开门,她却站住了,愣住了。接着我们大伙都愣住了。

门口立着一个人,谢洪芳!

她啥时候来的?谁也不知道。但显然她已在门外立了好久。平常看见那么筋蹦啥也无所谓的一个风骚活泼女子,此刻却似一段呆木头,紧咬着嘴皮,面无表情。

好半晌,居然就没有一个人吭声。她也真算能沉得住气的人了,并不惊慌,只是突地一转身,坚决地走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喊,将军!

众人也七嘴八舌喊,快,将军!阿米尔,追呀!

将军却苦着一张脸,不动。

我总觉得这样对待一个背了一身骂名的女子不对,顿了顿,便拔脚去追。出门时瞥了一眼还呆在那儿的秋萍,她也跟那女子似的,咬着嘴皮,面无表情。

我急匆匆地出去了,身后仍是寂然无声。

谁也不知道,刚才那一段小插曲,就是我们这支长征队最后的一次欢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