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高原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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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原来,那天达瓦上山,修了一天被大雪压坏的棚子,晚上回到家里,刚刚睡了一会儿,就听见央金叫他。哥,快出来!央金披着头发,神色很紧张。

楼下狼崽在叫。

达瓦赶紧穿好衣服,提上猎枪,跟着央金跑下楼。

狼崽在院门兜着圈子,不时向远方吠叫两声。静夜荒野,那声音真像狼嚎。

达瓦喝住狼崽,弯下身把耳朵贴住地皮,静听了一忽儿,突地跳起身,几步跃上一个最高的木柴垛,举目远望。

哥!央金在下面喊。

有人,马队!

达瓦跳下来。

央金说,刚才我就看见有火把的,哥!会不会,城里要出事?

出事?不会吧。兴许是要开啥会。

哥!我怕……怕林大哥他们……

不会吧。达瓦还是没往那儿想,但一看妹妹的神情,便说,我先去看看。别怕。你在家待着。达瓦牵出黑马,纵身跃上,飞驰进黑夜中。

小半个钟头,他汗涔涔地回来了。央金从他脸上已看出了严重。达瓦不下马,只勒住马头告诉妹妹,他碰见一支马队,从几十里外的草原上来,有熟人,说是今晚公社紧急通知,城里来了坏人,冲击政府和监狱,要他们连夜赶进城协助政府捉拿坏人。

央金脸色顿时刷白,叫道:快去,哥,快去!告诉林大哥他们,接他们上我们家躲灾吧!

我知道!达瓦一勒马头,又飞驰而去。他进城的时候,已看见一群一群的黑影在街上游荡。

机关大院那边,更是人声喧哗。

空气骤然冷凝住了,谁也知道事态的严重了。大家不约而同地聚拢在一起。

达瓦说,糟了,很糟!我们的人,如果认为你是好人,为你拼命。如果认为你是坏人,就恨死了,要跟你拼命。你们,马上收拾一下,跟我走吧。这里,不能待!

我说,跟他们解释一下,让他们明白,我们不是坏人,是毛主席的红卫兵,长征路过这里,不行?

不行,不行。达瓦苦笑着摇头。他们都听政府的。

我这时的心情当然也很紧张,但一看大伙都惊惶不宁,李晋川和杨德宗也面面相觑,只有我出来拿主意了。我叫几个头留下来开紧急会议,其他的人出去看看情况。

紧急会议如同那黑夜,我们完全是掉进一口陷阱里,谁也拿不出主意。扯来扯去,决定只有暂时到达瓦那里去,避过今晚上再说。奇怪,这时我竟没有想到是去见央金,而是我们这一队人不要出事。难道我这人天生的德性,魔鬼一张牙舞爪扑来,我就只知道瞪住它,而心中的美神就自然隐去?后来我想过多次,也没把我这心理想透彻。

门又呀地一声被撞开了,吓大家一跳。屋里留下的唯一一个女生李明敏,一哆嗦抓住了我,我抓起了桌上的温水瓶,连达瓦也惊得弹起来,抓住了腰间的刀柄。

几个人影尖叫着跌跌撞撞扑进门来,是黑娃他们。黑娃架着王薇,王薇脸色惨白,瘫了似的。几个人喘了半天气,张了几次嘴,才说出个事由。

他们去到门口,看见外面一堆一堆的黑影,叽里咕噜不知在闹啥,不敢出去了。校门旁边的小屋今天亮了灯,有几条人影像是汉人,黑娃和王薇便大着胆子摸进去,想问问情况。那几个人却一律用冷冷的眼光瞪着他们,说今晚有情况,谁也不许进出。黑娃还想赖着脸皮再套点话,却听得身后王薇噼啦啦一声尖叫,回头看,便见一把亮晃晃的藏刀抵在王薇背上,后面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满嘴喷着酒气,咧着张大嘴。

别,别……黑娃再胆大,这时也吓了脚杆,只连声说别。

那汉子把他俩瞅了瞅,呵呵又笑,把刀收回来,扯了扯刀柄给他们看,原来那刀并未出鞘。嘴里叽里咕噜说,小娃子,回家去!伸一只大手,轻飘飘就把黑娃提出了门……

紧接着,其他的人也奔回来了,神色都差不多。情况一凑,明白了,正门、侧门、围墙外,现在都已经是人,有的已烧起了火堆,人们围着火堆烤白面馒头,喝酒……我们已无路可走无路可退。

达瓦,你走吧,我们没法去你那儿了。我说。

不!达瓦不动。

杨德宗这时凑上来问,达瓦,你出去他们不会挡你吧?

他们敢!达瓦按住藏刀头。

那,你能不能帮我们跑一趟?

到哪?

汽车队,认得邓队长吗?

认得,熟,啥事,说。

把这边的情况告诉他们。看能不能派人过来一下。

李晋川补上一句,让他们马上给省上给中央拍个电报,说成都红卫兵长征队在这里遭到围攻,情况十万火急。

达瓦翻身去了。昂首阔步,两个肩头一摇一甩的,好似一个角斗士。

达瓦一走,时间仿佛也停止了走动,半个钟头挨过去,没有一点儿动静。寝室里的一盆炭火已经快要熄尽,没有谁想着去添炭。冬天高原的严寒,似也让位于黑夜的恐怖了。

杨德宗问我,要是他们冲进来,咋办?

望着窗外黑黝黝的天空,我心里也没有个谱。我没吭声,但脑子却是在飞转。越是这种时候,我这人越亢奋。事情应该说已经明白个大半了,为郭医生的事不知触动了这里的哪根神经,我们成了该挨枪打的出头鸟。现在的问题是已经不能以大辩论之类方式和对方“文斗”,他们已动用了马队,流血事件随时可能发生……我开始体会到人与庞大机器对抗的滋味。中午的辩论、谈判,一切答应我们,那只是虚晃一枪,致命的杀气在黑夜中使出。这就是机器比人聪明有力的地方。机器不是血肉之躯,它不需要情感道义之类所谓人性,也不像人有一张脸皮,它只是按照机械的规律缓慢而沉重地运转,一步步把人逼向死角。

没有退路了,没有什么可想的了。明确了是面对一架庞大的机器,我的心也就变成铁的了。一切狂躁不安通通消失,头脑也冷静如水。我说,听着,万一待会儿有人要冲进来,男生全部出去,封住门,无论如何不能散,任何人不准单独行动。

没有人吭声,但都听得十分认真。

倒是李明敏问了一句:我们呢?

我说,所有女生一个也不准出去,全部待在这屋子里。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闹得有多凶,也不准出去。

不,我要跟你们在一起!

其他女生都没再说什么,这是秋萍的声音。算是几天来第一次跟我对话吧。我瞄了她一眼,确实,她的眼光又像以前一样,亮闪闪直对着我。

但这种时候,我已经像将军上了战场,口气绝对低不下来,我瞪着她说,一切行动听命令,现在没条件可讲。

过去往往我说秋萍,李晋川或是杨德宗就会出来插话。今天好,他们没异议。

于是我继续安排,现在我们马上拟几条口号,主要是毛主席谈民族团结的。待会儿不管他们怎样,我们都只喊口号。大家把手挽在一起,站紧点,把门封死就行。喊口号听我的,一齐大声喊,让全城都听到最好,喊到天亮就是胜利!

这时,在门上望哨的黑娃小声喊道,有人!

刚刚安宁一点的气氛又骤然紧张。

我赶紧去门上一看,果然一个藏胞的身影贴着墙根梭过来,弓着腰身,走走停停。

我心里突地一颤,想起了狗与蛇。面对面汪汪叫的狗群并不可怕,暗处一梭一梭向你游来的蛇才最恐怖。我已经做好了与大队人马明刀明枪公开对仗的准备,但这种情形还是叫我心里发怵。他们是想搞突然袭击,纯粹把我们当成土匪来整治吧?

我回头喊,准备!声音都有些变调,同时抄起了门边一根柴棒。

那黑影已梭到靠宿舍区的墙边了,停住,四下探望了一下。就在他抬头的一瞬,我的心弦倏地松了。

达瓦!我叫道。我看清了他头上那顶熟悉的狐皮帽。他曾经要送给我,我坚决没要的。

它的皮毛不是黄色的,而是很珍贵的银白色,发亮,非常松软,甭说戴在头上,手一摸都暖烘烘的。

他几步纵过来了,不吭声,摇着手,一头就扎进屋里来,吭哧吭哧喘粗气。

不是达瓦,是车队的飞娃娃!

帽子和身上笼的藏袍都是达瓦的。原来达瓦找到他们时,车队也已经受到了监视,一群机关的人把邓队长围在办公室里不让出来,车队门口也站着纠察队的人。达瓦便让飞娃娃换了装束,混出门,赶过来。

达瓦呢?我问。这时我觉得太需要有一个藏胞兄弟在身边了。

飞娃娃说,他骑马回家去了。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下面的情报更叫人心凉。飞娃娃说,纠察队已经放出话了。他们要抓人。马队是弄来吓唬你们的。

抓谁?我们都要抓?王薇问,紧紧傍着黑娃,一脸惊恐。

不,说是打蛇打头,主要是抓你们两个。他看着我和杨德宗。

满屋子冰冻了一般。

秋萍突然叫了一声,冲到我身边,带哭腔嚷道:凭啥要抓大汉嘛?人家本来都要走了的,凭啥嘛?不,不!

看着她那愤激得通红的小脸,我的心猛一阵震颤。我又看到了可爱的小秋萍。

但这只是一瞬。我的心这时候整个儿已被另一种狂怒的潮头所占有。终于明朗了,要抓的还是我。不能怨天尤人了,更没有什么理由可找可讲,我这个人看来无论跑到哪里,都是那部看不见的庞然大物虎视眈眈的对象。不同的只是,我自己的心态。半年前当我突然被揪出来,批斗,关牛棚,土劳改,人生第一次领教专政铁拳头的时候,我坦白,我确实是完全懵了,彻底垮了,只想一死了之,白面书生柔弱不堪一击。但现在,我的神经已锻造成了铁架,我的野性已经疯长。人生难免啥时候会咔嚓一声的,我信奉这个。逼上梁山,这个词儿用得有多好哇。逼吧,逼吧,老子决心上梁山了,横下一条心了!

我知道我周身的血液都滚沸了,我的眼睛肯定在喷着火。我呼地一下脱掉身上的蓝棉大衣,那是在茂县红卫兵接待站领的,顺手披在身旁的秋萍肩头。她的肩头很孱弱,一直在抖。然后我把棉绒军帽也揭下来,把今早央金才给我的藏刀、佛珠,还有藏在衣袖里面箍在腕子上的小银铃,一并塞在帽子里,走到李明敏面前,冲她一笑,拜托你了,你们不会有事。我说,离开这里之前一定要给她。我没有说央金,但就是这样,都有一种悲壮的血流往上涌,喉头发哽,没有把我永远感激她这句话说出来。

李明敏和我差不多个头,面对面站着。她的脸这时变得非常温柔,有一种圣洁的光辉。她也冲我一笑,凄淡的,然而美丽的,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时,李晋川突地大叫了一声:不能,不能!我们决不能让他们把老林和德宗抓走!

他一嚷,大伙都嚷起来。

我大步跨回屋子中央,把手一举,说,都听着!这时候谁都别乱吼。等会儿他们来了,德宗也不许出去,和女生都待在里面。我们,按原方案办!

飞娃娃说,我看这样,反正他们要抓的就是你们两个,干脆你两个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再说。躲?往哪儿躲?

罗军这时开了腔,不知为什么,声音有点不自然,他说:有个旮旯……说着瞅了李明敏一眼。众人忙问,在哪?

李明敏接话了,对,罗军说那地方行,在操场对面,看样子是原来的体育保管室,没人,可以从后面窗洞翻进去,黑咕隆咚的,藏里面谁也瞅不着,我跟罗军吃了晚饭去过……

黑娃说,不行,操场上也有人,咋过去?

我脑里一转,向飞娃娃说。这样,老程,你先把达瓦这身衣服给杨德宗穿上,想法混到那里去。

好!混出去一个算一个!飞娃娃马上就脱衣服。

杨德宗却整死不穿。他红着眼珠子喊,要遭我跟老林一块儿遭!

正在争持,外面探风的将军跳进来了,反手把门抵死,说,来了!他们--

我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两点。我慢慢摘下表,交给李明敏。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表了,它陪伴了我大学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