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高原狼
5241800000016

第16章

本来这台“戏”是要第二天晚上才上演的,可李晋川又忍不住要抢个快,下午就拉开了序幕。当时,我们正在达瓦、央金那儿,只好匆匆一别新结识的朋友,火急慌忙赶去救场。达瓦、央金稍后也赶来看热闹,那是过后我才晓得的。

整个“戏”我觉得演得还满不错,也没得我们想象的那么复杂。李晋川先拉开序幕也好,扯了场子,我们赶去的时候,院子里外都围满了人。干这种事,我就是需要场子大,人多。犹如足球运动员上场,要看到满场子摇旗呐喊的观众才来劲。只不过这时我依仗的不是运动技术,而是诡辩鬼扯。我也不知道这是啥时候从哪儿学来的本事。

李晋川又在给人家打语录战,这是他一贯的王牌。他这人脑子深,但是说话慢,幸亏那年月兴打语录战,不然他更难上阵对攻,因为语录读慢了没关系,哪怕你是结巴也没关系,没得哪个敢来打断的,对方再大本事也总得等你结巴完了一段,才能还手。

李晋川刚慢腾腾读完关于“重在表现”的最高指示,慢腾腾下结论:我们认为郭维莉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对方出面的也是个年轻人,啥子组织的头儿,说话比李晋川还糟糕,一字一顿如同打字:我们革命群众认为,资产阶级孝子贤孙郭维莉是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他妈的,就这水平!我心里冷笑,趁双方僵持的间隙,大步上前了。站到两人中间,我面向人群,足球裁判似的手臂一扬,举在空中,表示你两个暂停,大伙听我的。

我说,你两个一个说可以,一个说不可以,我们先要搞清楚,你们有啥资格?你们自己是干什么的?干革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是骡子是马得先拉出来遛遛。来,你先自报家门!

我手一挥指向李晋川,同时向他挤了一下眼睛,复又一本正经,俨然黑衣大法官。演这种戏,我还是有两刷子的。

李晋川只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他向大伙说,我,李晋川,成都红卫兵。

出身?

革命军人家庭。

具体点!你父亲是干啥的?

军区政治部的,副处长。

祖父?

长工,山西晋城十合堡……

行了!情况基本清楚。革命后代!

我转手一指:你!

那小头儿一张圆脸,女娃似一双大眼,眨巴眨巴,显然这种早在大城市运动初期就演烂了的开场戏,他还不曾见识过,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重复一遍,你!听着,在广大革命群众面前,不得有半点隐瞒!

他点点头,说,我叫青盛和,大家晓得的我是--

我赶紧打断他,严肃点!革命大事不准说废话。你什么人?说!

我,我,医院的,工人,工人阶级……

行啦,说下去,出身?你老子干啥?

我爸他是科长,他……

废话!你爷?

爷?死啦,他……

哪一年?

是,是1961年。

咋死的?饿……饿呀,

他……

行啦!我心中又一声冷笑,本来亮出这一招,只不过是想高打一张,镇镇堂子而已,不想却已经逮住了一条钢鞭。胜券在握了,心里更放松,便无话找话随便再问,他解放前是干啥的?解放前?好像做小生意,我也不太清楚……

不清楚?查!查清楚,是做小生意还是卖大烟!我突然想起路上听人摆过,解放前这一带卖大烟的不少,便随口加上一条。

那小头儿被接连几轰,轰昏头了,直点头说,查,查。

我说,得意扬扬甩钢鞭了:查祖宗八代,还要查你自己。你刚才咋说的,你爷是饿死的,1961年,饿死?嗯!

不,不,是病死的,自己病死的……他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我转向人群,大声说,都听明白了吧?就是这号人,这号历史不清并且当众恶毒攻击社会主义的家伙,在陷害人民的好医生郭维莉同志,这叫什么话?毛主席咋教导我们的,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干什么?

就要拥护!很多人接了口。这一条语录当年是使用率最高的之一,没有不知的。

好!问题明摆着了,郭医生该不该放?

放!喊的人更多了。

不用我再问,那圆脸小头儿自己应声了,我们放,我们放,不过我们要跟上级……

我说,我们正要找你的上级,你告诉他们,放要放个明白,写成文字,张贴出来。明天我们还要查这事!其实,我已经瞧见他们一群人后面,有几张更老成阴沉的面孔。我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

见好就收,这是演这种戏的又一要着。趁人群活跃的当儿,我大声宣布了:各位革命战友,我们成都红卫兵长征队到这里,就是响应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号召,宣传毛泽东思想,今天晚上,欢迎大家来看我们的演出!

其实,我们已经演完了。以左对左,以革命大道理对革命大道理,指东打西,鬼扯一气,当年就兴这样,全国都这样。

只不过,很久以后才明白,尽管你打我,我打你,但有一点大不同--别人挨的是猪尿泡,我们挨的是铁实货。

我们高兴得太早了。我们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我的确是在演戏,戴上革命戏脸壳的那一时,唱念做打,挥洒淋漓,威风八面,可那只是“台上”一会儿工夫。下了场,我又是原来的我,想自在想逍遥想美丽姑娘去了。当晚演出成功,又得知郭医生已被放回,我就以为万事大吉,跟达瓦、央金喝青稞酒去了。甚至没有想过去看一看那位郭医生。或者说来不及吧,因为第二天长征队内部形势陡转,我已经决定打道回府了。

你看,这一路台上革命演出,台下暗潮汹涌,众人合久必分,我是欲走还留。像不像演戏,开玩笑?

我一人缩在角落里将这一段曲折经历回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名堂来,就算别人不把这看成是一个玩笑或一台戏,也说不上多大个事呀。干吗自己吓自己?

这时候,长征队员们正在争论明后天走不走的问题,明显分成了两派。杨德宗一伙坚决主张走,长征的路还很长,不能再停留了。秋萍说话带哭腔,走,这个鬼地方,人都待霉了!而李晋川却主张再看一看,观察观察。

杨德宗说,不要搞忘了,我们的目的地是延安,还有十万八千里!

李晋川说,红卫兵的根本目的是革命,哪里需要就在哪儿战斗。

将军哼小曲儿: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安家……

黑娃叽咕道,那我们就还是各归各的队算了,我们走,你们留。

王薇给了他一拳,你搞分裂!

罗军本来也缩在角落里,悄悄跟李明敏搞小动作。李明敏狠狠拧了下他那不规矩的手,他痛得跳起来,乐呵呵叫,好呀,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大伙闹成一团。突然秋萍站起身,小嘴撅得老高,不管你们走不走了,明天我一个人回成都算了,烦死人啰!

罗军这人就是有点色迷迷的,一听秋萍的话,他马上接上嘴:小妹妹,你一个人可不敢单独行动哇,小心大马熊把你背山上去。

立刻他的腿上又被拧了一下,李明敏骂他,你小子就是大马熊!

哎,不,不,别误会,咱们都是自己人。他马上改了腔,我是说,要下礼拜才有班车了,秋萍妹妹要回的话,只有明后天跟我们一块儿去拦货车。咱这纯粹好心么。

王薇冷不丁把话头转向我,喂,大汉,你还回不回成都?要回就把秋萍捎回去吧。

我一愣,心里并不知怎样回答,邦邦硬的一句话可是自动飞出了口:我可不敢搞分裂。

几乎同时,秋萍也甩出一句话:哪个要他……

她站在屋中央,吊灯下。我瞟了她一眼,只见她眼睛瞪得像画片上的洋娃娃那般大,也不知在瞪什么。

一时大伙儿都没再做声,刚才还闹哄哄一团,蓦地冷了场,又有点令人尴尬。

罗军并不知我们的前嫌,只有他还在嬉皮笑脸,瞄住秋萍问:咦,你不跟他,那是要跟谁呀?

一时闹得个秋萍大红了脸,大眼睛里却是泪花花在转。

李晋川突地发了火,不要扰乱军心!这事明天我跟德宗研究好了再决定。

李明敏毕竟成熟些,心细,她就坐在我旁边那张床前,这时探过身来小声地问,哎,老林,这个秋萍跟你……?

我愣了愣说,有气。

漂亮女娃娃对哪个男的有气,那人可得注意点!她笑着挤一下眼。那眼睛细细的,可表情却怪丰富的。

我突然觉得这一大伙人里,就她还能跟我对话,辈分一般似的。于是我说,你看,她跟央金,谁漂亮?

她认真想了想,坐过来一点儿,摇摇头,轻声道,这不好说,都是美人胚子。不过两码事儿,你们这个秋萍纯粹是漂亮,乖妞儿。央金,可真是叫美,那味儿,绝!

我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腿,说,你这看法也绝了,太对了。

我看你这人呀,也是心花的。她的眼睛又笑得细弯弯的。哎,我倒是想问问你,有个事儿老琢磨,要是一个男的喜欢上几个女的,或者一个女的喜欢几个男的,这种事……咋说呢,先说可不可能吧?

我想了想,可能吧。

怪,我也这么想,这不奇怪,对吧?她拂了拂额发,又问,可是,道德呢?怎么讲?这一层我可是觉得顶难说清楚的。

我也难住了,没法回答。当时我还没觉得我有这问题,当然更没琢磨过。李明敏毕竟是大女孩了,也许已有了亲身感受。反正吧,那晚上,别人在议论革命道路问题,我两人却是躲在一边探讨了一番那年月顶犯忌的情爱道德矛盾。那难题可能是永恒的吧,在我却是初次涉及,怪新鲜的。尤其是和一个女子谈论这种人心深处的困惑,在后来的年月里也很难碰到。

这时,李晋川发命令了,大家休息吧,秋萍,你出来,我要跟你谈谈,你那念头不对。

秋萍说,管它对不对,不谈了,我要睡觉。

杨德宗说,睡吧睡吧,大家都睡。

谁也没睡成。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擂鼓似的。

达瓦跳进来,神情十分严峻,叫道:马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