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车门窗稀开一条缝,尖起了耳朵。他们叽里咕噜说着,比画着。开始一点听不清,慢慢地也就断续听出了些意思。他们说乡上接到了上面的紧急电话,说有一车匪徒抢了银行要从这里逃跑,让他们在这里堵住。
我一听,脑袋都嗡地一声涨大了。匪徒,抢银行!天,这可是从哪儿说起?难怪藏民们一个个背枪挎刀,立马拦路,一副决战阵势。这下被抓不说,肯定先要挨个半死了。
却听见飞娃娃在大笑,没想到是我哇,我老程能跟土匪一伙吗?真是有土匪,肯定是在后面,他们哪会有我们车跑得这么快?
有人问,你车上?
飞娃娃回手一指,你们去看吧,就两个娃娃。喂,别吓着他们,人家是从北京老远来的,毛主席的红卫兵啊!那女的生了病,男的赶着送她去省里大医院。
几个年轻藏胞朝汽车走来。李明敏一哆嗦,伸手搂住了我脖子,冰凉的脸紧紧贴住我的头。我悄声说,你闭上眼睛。我是怕太吓着她。
他们围着车走了一转,后面车厢也上去看了看,然后聚在车门下。你推我搡一会儿,窗上探出两顶毛皮帽,两双黑溜溜闪动的眼睛。我的手被李明敏攥着没法动。
两人突然哇一声叫,嘻嘻笑着跑回去了。别几个又跳起脚伸脖子望了望,却没有过来,都笑着交头接耳。
我的心一下松了许多,摇一摇李明敏,说,把我们看一对了。
她像真睡着了似的,腻声道:一对啥?
一对……我噎住了。
装害臊!她抬起小手指头又刮了我的脸一下,仰起脸蛋调皮地瞅着我。一对恋人、情人呗。
我说,不是。
还能是一对小夫妻?
你才不害臊!我反过来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一对活宝!我说,忍不住先自笑了。
她撑起身来,探头望了望,说,听,老程在给他们上政治课哩。
我侧耳一听,果然,飞娃娃这时正高谈阔论道:……你们看,我们帮助你们修通了公路,你们的牛、羊、木料、虫草贝母才卖得出去,盐巴、布匹七古八杂的才拉得进来,你们这样把路拦断可不好,是不是?我们大家都应该保障公路畅通嘛……
这老程,别看,还真有点能耐!我看我们有些部长局长还不如他会说话。李明敏赞叹道。
我说,这就叫“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我早有这感受了。
那你是哪一种?
铁匠,狗崽。
不,狼崽!你看你好大蛮劲,快把我憋死了。
我赶紧松开手,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有意?有意你又不敢了,活宝!
这时候只见火光下站出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藏胞,他对飞娃娃说了几句,挥挥手,大队人马就纷纷散开了。几个小伙子上去把断路的大树干通通搬到路边。
飞娃娃向他们挥挥手,返身向汽车大步走来。
我舒了口长气,忍不住道,明敏,你发现没有,最不讲理的其实还是我们汉人,你看人家……
李明敏点点头,是呀,好些事就是叫人难琢磨,文化高了,应该文明些吧?可有人偏偏更野蛮,真不好说。
我说,这就叫“高贵者最凶残,卑贱者最善良”吧。
行,你这脑瓜还真灵!李明敏一高兴,又想咬我一口。
我赶紧车开了头。这女子,也真是太开放了,不看看这啥时候啥地方。
她一点不在意,仍然兴冲冲的,说,好啦,顺利过关啦,该进大草原了,待会儿听我给你们好好唱首歌!
下了朵木关,便是大草原,飞娃娃一点倦意没有,反倒更来了精神,稳稳地把着盘子,加大油门一路狂奔。汽车的大灯雪亮亮地扫射出两道光柱,在前方交融成明晃晃的一团。深夜已经沉沉睡死的宽广草地,似被这强光惊醒复活,亮出了色泽形态和动静。看来整个草原已被积雪覆盖,灯光扫向之处,全是白茫茫一片。土路,积雪,平坦松软,汽车宛若在地毯上掠过。每到转弯处,侧目便见车轮溅起的雪尘如银亮的烟雾飞散。虽然极目尽是无边的夜暗,但你感觉得到进入了无限空旷辽阔的天地。没有了唯恐后有追兵前有埋伏的忧虑恐慌,心境也陡然变得和冬夜的草原一样旷远宁静,只安心地享受着车灯开出的一幅幅雪原美景。看,看,快看!李明敏把眼睛贴在了玻璃窗上,不时欣喜大叫。
近处枯草丛中惊起的野兔,慌张窜过公路的狐狸,还有远处游荡的狼群的黑影,都一一从光柱扫射中掠过,像在上演着一部动物世界的电影,奇妙极了。没有人的世界,竟比人群充斥冲撞的世界更美丽。
明敏,别光顾着叫喊了,唱首歌给我们听听。我说。我的喉头早痒了,只是不敢唱,便鼓动她。这种时候,能唱歌真是太好了。
飞娃娃也说,唱吧,小李,你刚才不就说要唱给我们听吗?唱唱,也免得打瞌睡。
李明敏这才把目光收回来,坐正了身子,说,好,我唱,想听什么歌?
我说,你想唱哪首就唱哪首,放开唱。
唱啥呢?她挺认真地思考着,仿佛自言自语:说来吧,“穿林海跨雪原”那一段与这景色最沾边,可杨子荣是打虎上山,我们却是虎落平原,半夜逃命。《我们走在大路上》吧,那只适合游行集会挽着胳膊踢着腿在大马路上操正步。选个柔一点的吧,《洪湖水浪打浪》《万泉河边》《一条大河波浪宽》,嗨,凑巧了,全在水里泡着,上不了高原,唱个草原的歌吧,《雪山升起红太阳》《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又全是沾太阳的光,咱们这会儿深更半夜喊太阳也太别扭了点……
我忍不住笑了,得啦,你这是在选歌还是开批判会?敢说三道四革命歌曲,你胆子也太大了些。
好,咱低头认罪,不放毒了。哎,我唱一首真被批了的歌咋样?
啥歌?
说出来吓你,黄歌!
别开玩笑。我心头真的吓了一跳。尽管我并不知道具体的黄色歌曲是啥样,但只这头衔就够吓人了,恐怕比你真正做黄色动作还可怕得多,严重得多。
可李明敏把鼻尖一扬,做出一副故意挑衅的神情说,我偏唱!听着--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为什么这样红,
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
我还是第一次听她唱歌,声音并不大,但唱得很投入很大方,柔曼中跳荡着一股生命原始的野性,不是平原上那种潺潺流水,而果真使你想到雪山上淙淙而下的溪涧,阳光在夹带着冰凌的水面上灼灼闪耀,两岸渐次绽开了鲜红的花朵……
李明敏唱着,头靠在了我肩上。我静静地听着,沉醉在清新而热烈的温馨中。歌声完了,花儿还在开放,火焰还在燃烧。
喂,怎么样,你得“黄疸病”没有?李明敏抬起头,盯着我问。
回过神来,我说,可是你选的这首歌也没沾边呀,现在是冬天,我们在过大雪原。
怎么不沾边?越是冬天,越是需要红花,火焰。沾边得很嘛,你这木疙瘩脑袋!她抬手戳了我的脑袋一下,一副得意模样。
你这是诡辩。我说,其实心里早醒了,服了。
飞娃娃说,这不是《冰山上的来客》电影里那首歌吗?好听得很嘛,怎么说是黄色的了?我们学校就这么讲的,报上也有批判文章,还有好多歌,都划成黄色小调靡靡之音了。日怪!飞娃娃唾了一口。
草地真是太大了,汽车飞跑了半天,还是在它看不见的掌心里,像笼罩天地的浓重夜色一般漫无边际。渐渐地新奇感就被倦意取代,窗外的景色任它恍恍惚惚流过,李明敏又唱了几首已经受禁的外国民歌,嘴唇也随着眼帘一起闭上了。
瞌睡,这是一种传染病,我马上也感到了眼皮的沉重,脑袋麻木。可我努力想支撑住眼皮,不让它耷拉下来。旁边程师傅还开着车啦,我们坐车的反而都睡了,多不好。
李明敏的头在我肩膀上自然摇晃着,松软的头发不时拂拭着我的脸颊,有一股诱人入睡的甜香。也是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特定的空间,我才并不觉得尴尬难看,当着另外人的眼睛,竟然一动不动,并不避让。和一个女子这样紧靠着,甚至可以说是依偎着吧,在我可以说还是平生第一次。那种温软实在的感觉,确实舒服,令人浑身慵懒酥软,血液像变成了缓缓蠕动的黏滞稠浆一般。
脑袋是愈加迷糊了,昏沉中似乎一切都在离我远去,好似夜暗中止也止不住看也看不清的流水。我曾努力想要趁这难得的寂静,回想起些事儿来,甚至闪过小玉、央金等等名字,但都恍恍惚惚,一闪即灭,在脑中既不成声也不成形。至于革命,复仇,曾经那么澎湃一时的心潮,更不知退成了多么遥远的黑岸。这时候,只有肩头的感觉还依稀存在,知道有一个实在的身体在身边。为什么会是这一个,可谓萍水相逢偶然同路的一个北方姑娘?我向来是相信一见钟情的,可这女子,我开初对她的印象还是那么糟糕,怎么现在倒成了互相依靠着亲密无间的唯一实在的身体?要说在我心中深深烙上美丽字样的形象,她还不算呀。她是属于哪一种呢?怎么跟她对话要觉得够味够劲得多呢?真的是人的追求,对女子的追求,除了美丽以外,还需要有其他的共鸣么?怎么过去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触呢?……脑袋就这么一时完全昏沉一时略有知觉地沉浮着。飞娃娃的声音注入耳际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眼皮实际上已不听话地自动关闭了。
飞娃娃说,睡吧睡吧,驾驶室里还算暖和。
我强打了一下精神,甩甩头颈,说,你不找个地方歇一歇,也睡一下?
他笑了笑,这大草地够我们跑一晚上的,前不沾村后不挨店,没歇处。
干脆停一下车,你睡一睡再开。
不能停!现在最怕的就是路上车出毛病,一停就完蛋,明早我们大家都冻成冰棍了。你睡吧,我没事,惯了。
算是有了借口,可以心安理得地入睡了。我斜过眼睛,瞟了一下李明敏,她显然已睡熟了,脸蛋枕着我的肩,微微泛红,愈发显得滋润柔软,熟了的水蜜桃似的。松散了的秀发遮掩在小半脸庞上,更添一种妩媚风韵。心里不由产生一种惊异的感觉,原来女子睡熟了的时候,更加好看,更加令人迷醉。她的嘴唇轻轻颤动了一下,我的心也跟着颤动了一下,花瓣!难怪诗人有这么个比喻,读了那么多书都没在意,这会儿却恍然大悟了。心旌一阵激荡,我怕我忍不住会去那花瓣上猛吮一口,便赶紧关闭了自己的眼睛,把头掉向一边。
说来也是奇怪,在我那样的年纪,心旌会是这样的容易产生摇荡,只要哪个女子稍微对我表示一点温存或者理解,我便会马上对她产生好感,甚至产生激情,而我又心里明白,这并非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一定通向婚姻的爱情。事实上那时候我还没有考虑过成家的事,我才跨入社会的门槛,而且并非容人按部就班平稳生活的太平盛世。然而青春的激情,就是在那样的乱世,冰封雪冻的天地中,它仍时不时无法遏止地要喷涌一下,尽管喷涌出来的热流很快又会结成冰凌。那冰也是粲然的。
……不知睡得有多长时间,反正被一阵猛烈的震动惊醒时,睁眼看天色依然是一片黑暗,较睡前还要黑得深浓,铁板一块似的。睡梦中还仿佛要光亮些,没有铁板包围挤压的感觉。然而毕竟不能睡了,车陷进了路边的雪坑中,并非飞娃娃打瞌睡,而是积雪太厚,有时完全掩盖了路面,稍一闪失,车就滑向一边,冲进雪窝子里。
车身已经明显倾斜,从窗上望出去,松软的白雪已壅没了半截车头。飞娃娃惊呼一声,倒霉!便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头脑清醒过来,我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可李明敏尚无知觉,倒在我身上半睁着眼,梦呓般说,咋回事,撵着野狼啦?
我说,你要喂野狼了,快起来。
飞娃娃又跳了上来,一言不发,又去打火。脚踩手动几番,马达都只嘶吼一下,便没气了似的咽了声。
咋啦?打不燃火?李明敏问。
飞娃娃摇摇头,掉雪窝子里了,倒霉!
他骂一声,又跳下去。
李明敏搡我一把,还愣着干什么,下!
一出车门,就觉得自个也掉雪坑里了,冷得瘆人。腿早已坐麻木了,在雪地里一动,木棍似的。
李明敏嚷道,嘿,比咱北方的雪还大!勾腰抓一把雪,说,快擦擦脸,清醒清醒。说着便往脸上手上一阵揉搓。
我也擦了一下,果然顿觉清爽多了。
李明敏又命令道,快,蹦蹦,小心脚冻坏了!
我俩一阵乱跳。果然,血流好像又回到了脚上。这女子不愧是北方长大的,还真有点经验。
她又团起一个大雪球,嚷道,来,我们打一场雪地排球,看球!
她把雪球往上一抛,跳起来,挥臂做了个扣球动作。动作满漂亮,可雪球一碰手却全散了,落她一头。
我笑了,好,打排球打出个老太婆来。
她埋下头用手一阵拍打,骂道,你小子坏,也不帮帮忙,只知道说风凉话。
我说,你又没叫我帮忙。
你这人就这样,不拽你耳朵你就连话都不会听,纯粹木头!不理你啦。说着她就向车尾走去。
飞娃娃在那里蹲着看什么。
我追上去,道,行行行,表扬你行了吧?你是开创新世纪的伟大女性,把排球文化带到这儿来的第一人……
贫嘴!她回头给了我一掌,拍在脸上,凉冰冰的。
飞娃娃撑起身来,说,你们下车干什么?快回车上去,看冻着。
李明敏说,来帮你推车呀。
飞娃娃摇摇头,没用,雪下面全成了冰,动不了。
那咋办?
飞娃娃搓搓手,说,来,小林,车厢里有两块木板,帮我丢下来。
我巴不得这关头能帮点忙使上点劲,一听便来了劲,翻上车厢摸到木板,抱起便往下丢。
刨开散雪,我们把木板塞车轮下了。
大家又上车坐好。飞娃娃又轰响了马达。胜败在此一举了,我们都屏住了气。车身震颤起来,可是半天也仍然没能前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