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他个妈!飞娃娃大骂一声,双手一拍方向盘,仰头靠在了椅背上。
我们都知道问题严重了。
飞娃娃告诉我们,离天亮还有几个钟头,陷在这里太危险。前面倒是有个道班,可还有几十公里,人还没跑拢就会冻坏。实在不行,只有把木板车篷通通拿来烧火烤着,但只怕也维持不了那么久……
谁也不吭声了。
李明敏的确还算沉着,她小声探问,程师傅,你看这晚上还会不会有别的车跑夜路?
平常倒有,可这么冷的天,少。除非后面来追我们的。
李明敏说,算了,宁肯冻死也别让他们追回去。都是那些浑蛋,不是他们,咱们也不会落到这地步!
飞娃娃突地把头一拍,嗨,对了!你不说我倒忘了,我们刚过了一道路口,那儿有条从若热插过来的公路,我回那里望望,那条路跑的车要多些,能碰上一辆车来把我们拉出这狗日的雪窝子就好了!
他拿上电筒,火柴,一罐汽油,腰间插一柄斧子,又拎上车摇柄,便急忙跳下了车。返身关死车门之前又特别招呼了一声:千万别出来,小心饿狼!
车灯关了,驾驶室内也一团漆黑。我把电筒拿出来,晃了晃。李明敏说,别照,看把狼引来了。这回我听得出她是认真说的。
真的,飞娃娃一走,车灯一关,这世界就连最后一点活气也没有了。雪野茫茫,冬夜漫漫,只有我们两个人生地不熟的年轻人蜷缩在这角落里。死一样的黑夜,对未来的迷茫乃至绝望,寒冷和恐怖重重包裹着我俩,一切都无心绪去谈了,好像体内的一切也随这寒夜而凝固了,死亡了。我向来是个爱在脑袋里说话的人,不吭声倒没什么,可李明敏也突然这样,就令人感到窒息般的紧张恐慌了。
我想应该说说话,打破这死寂,可又不知说什么,这种时候,还能够说什么?安慰吗,鼓励吗,这时候全是废话,只有可笑的电影上才需要。可是眼瞅着一个少见的活跃奔放的姑娘,和我一起陷入几乎绝望的境地,我又实在觉得心痛不安。
明敏……终于,我无目的地小声叫了一声,并不知道要说什么。
嗯。她的应答也很微弱,仿佛灵魂已睡死了。
我……真对不住你,是我把你连累了。你本来可以好好地走你自己的路的,不会遭到这么多危险。趁着黑暗,谁也看不清谁的脸,我一气说道。
你在忏悔吗?听我说完了,她说,声音仍然很轻微。
不是,我是真心觉得很对不起你,害得你跟我一起……
一起干吗?一起受难吗?
明敏……
你别说那些可笑的话了,我不需要,现在我只需要……她没说下去。
我说,你需要什么,你说。
你太木头了!这么冷这么黑的晚上,我只需要一个人能抱着我,让我暖和地睡去,天亮了,是生是死都没关系了。懂吗?我的木头骑士。
我真的成木头了。也许在另外的环境中,也许在别人用手先搂住我的时候,我会一时心血来潮,把对方也搂抱住,可是此时此地,偌大黑夜偌小空间中只有我和她,而且我的心绪是那么冰凉清醒,我真不知这样做对不对。
我就知道,哪怕我们有缘相处十年,你也不会有一次主动。等明天别人来看吧,冻成冰棍了,也是两根,各是各……与平常截然相反,她的声音在这黑暗中始终都是非常的平和轻微,好像在很遥远的一极,好像隔着层层幕幔。这最后一段话,还隐约带着发颤的笑,我的心颤抖了,手臂也颤抖着张开了,我第一次完全自动地轻轻地扑倒在一个女子身上……后来,我脑里一直有个疑问,到今天也还是感到困惑难解:用“圣洁”这个字眼来修饰爱情究竟对不对,确不确?我看到过圣洁的仙女,她们的容颜,她们的身体,还有她们的神态笑貌,一切的一切,都是美丽的,然而是冰冷的,如同美玉。她们只出现在画片上。而作为现实中的活生生的女子,我不知道你是否只因为她具有崇高的品德或良好的教养之类就会爱她,喜欢她,要和她亲近?或许你能举出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来证明圣洁可以加在爱情头上。但我想,那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也许不过只是一种方式,而且是一种特定情形下只能如此的甚至可以说无可奈何差可宽慰心灵的方式。如同此前我对央金以至小玉。或者不能最终拥有她,或者不忍心“伤害”她。然而有这样的情况,你爱一个女子而不是爱她的整体,包括娇美的眉眼、嘴唇和轻盈柔软的身体吗?如果圣洁是以排除这些为前提的,我只能说,至少是说我自己,永远也做不到。你能吗?我只能佩服你是堪和仙女配对的圣人。回画片上去吧。我开始拥抱李明敏的时候,确实只是轻轻的,如同轻轻颤抖的心。她这一次也很奇怪,不似以往的猛烈狂热,而我本来以为,在这样如同密室的浓黑中,她会更加放肆的。不,她只是轻轻地回报了我的拥抱。她的肩头被我抱住了,双手从我腰间伸向背部,轻轻地抚摸,头埋在我怀里。而我只把她搂住,一动不动,也不知该怎样动。
也许就这样保持下去,还可以堪称圣洁吧?但是有一种气息偏偏和这作对。如果你是一个和女人亲爱过的人,你一定知道这种气息的,那不是香水,甚至与花儿的芬芳也完全不同,它带着温热的馨香,渗透你的神经,它是有生命活力的,不是纯粹的空气。你整个儿沉浸其中,迷醉其中,还想深深吮吸。于是你的手脚和整个身体便情不自禁地要开始动作。轻轻的抚摸变成用力的搂抱,恨不能将整个身体都紧紧地贴上去。你的头往下埋,捂在那一头松软的秀发里,而她的脸却慢慢仰起来,也许彼此看见对方眼波流星似地一闪,嘴唇温软的接触便融化了一切。这时你便觉得世界完全消失了,只有一种鲜美无比的感觉噙在嘴里……
当我终于品尝到这种感觉时,一切所谓的思绪都不存在了,时间已经凝止,身体也仿佛轻飘飘地浮漾在了空中……然而,糟糕的是--我很不情愿破坏那美妙的瞬间,但是,没法,她的手的动作重又使我感觉到了身体的存在,我又回到了地上,思绪开始复活并游鱼似地乱窜。虽然两个身体之间还隔着厚厚的棉衣,捂得严严实实的冬装,但紧闭的眼睛里,却不听话地出现了雪白丰腴的胴体,我曾看见过的她的身体。而这胴体的主人,此刻正实实在在偎在我的怀里。啊,天,这是多么糟糕的情形,我一方面热得浑身发烫,骨节都格格地响,一方面却止不住心里打颤,咒骂自己的卑污。然而无论我怎样咒骂,这卑污却不肯消退,随着拥抱的热烈,它不仅在我闭着的眼睛里不断闪现,而且似乎让我的身体也在感觉,感觉到那柔软的胴体,每一部分都是那么实在。其实,这中间隔着厚厚的保护层,身体的感觉完全是由于我那“罪过”的眼睛。所以我要再一次说,人啦,千万别窥探别人的隐私。
我想逃跑了,我年轻的心当时还是戴着“圣洁”的王冠的。我受的一切教育,传统的,文学的,还有革命的,都发射出了猛烈的火力,向我示警,一个个巨人般的黑影,头戴警盔,手持警棍和盾牌,逼我而来。我惊异,每当我产生卑污的邪念,他们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这样出现,这些天兵神将们!他们平时隐身在哪里?我,我们,青春的身体和血流,随时都有眼睛暗中盯着吗?啊,万能的神!
其实,事后我想,我应当感谢卑污,感谢这个字眼,这个符号,这个深深烙印在人间的标记,如同公路危险地段的警示牌,两根白骨交叉,一颗骷髅头颅狰狞,它使我不自觉地踩了刹车,我的手和躯体恢复了知觉,没有继续动作下去。
我还应当感谢李明敏,她几乎同时停止了“危险动作”。我不知道那时候她的脑里又是怎么翻腾的。“人心隔肚皮”,这话如果不理解为世俗之语的话,倒是满科学的。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完全了解另一颗头脑里的所有思绪,特别是瞬间思绪。有时候连自己都不会完全明了,能够说个一清二楚。
我们……就这样吧,我,很暖和了。她喘息着,轻轻地说。
我无语。
压缩饼干一般的浓重黑暗里,我们就那样紧紧搂抱着,仿佛已经凝固了的两具冰尸。世界死了,我们也死了。唯有青春不死,它以凝固的形式升华……
飞娃娃踩着积雪往后走了里把路,到了岔路口。他寻到一座土石堆,爬了上去。用碎石垒了一个火塘,将一块木板劈碎了,泼了点汽油,升起了一个小火堆。在墨黑的夜空里,那一蓬小火红得十分耀眼。好在没有风,一切都静止如死水,那火便安详地自个燃烧。
他对着火光看了看表,决定坚持一个钟头。于是下了土堆,刨开积雪,在四处搜集了一些枯草根,荆棘枝条,搂一大抱回到土堆上。用一块碎木板垫着坐下去,皮帽子、毛巾、大衣领将头连同脖颈整个包裹起来,双手抱膝团紧了身子,只露一对眼珠子盯着远方。铁摇柄、斧子放在脚下,手里捏着大电筒。心里念叨着,只要有车来就好了,只要有车来就好了,不管是从哪条路上来。他想即使从我们的来路有车驶来,也绝不会是追兵,量试他们没有那胆子和本事,敢在这时候向大草地发车。敢在这时候跑这条路的,团转几个县也只有他飞娃娃这样的几个夜猫子,他们都互相熟识尊敬,绝不会跟那帮坏蛋搅在一起的。你就用枪指着他们脖子,叫他载一车人去追截飞娃娃,他也肯定会在半路上主动抛点锚,让他们偷鸡不着蚀把米,尝尝冻冰棍的滋味。嘿,兄弟伙么!
他笑一笑,看看远方,还是没有一点亮光。他掏出烟卷,就着火苗慢慢咂燃了,叼在嘴上。他想,妈的,这次翻船就不说了,要是明天顺当到了奶粉厂,老子干脆把车弄个毛病,叫人捎信转去,就说车坏了,要修理,得耽搁几天,叫他们再派一辆车来。纷乱世道,乌七八糟,还不如回家看看小崽儿去。也免得这两个娃娃再去转车,说起来还都是大学生,弄到这份上也怪可怜的。嘻,这两个小家伙还有点意思,跟自己倒转去十几年似的,亲亲密密多可爱……又笑一笑,再瞄一瞄,还是不见一点动静。扔掉烟头,又续上一支。心想,还好,粮草还算准备得充足,老邓这方面就是细心,整整给塞了一条烟。路上过关斩将,散了那么多,都还剩几包。管他的,燃烟计时,以五支烟为准,到时候还没有车来,就回去,只有拆篷子撬箱板烧火烤,熬到天亮了。妈的,还有三个小时!
他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又添些柴火,把蔫下去的火堆又烧旺了。热气一熏,眼皮有点松垮了,他赶紧再点一支烟。正这时,隐约听见点声响,怕耳朵木了,忙揭开护耳,一阵猛揉,终于清楚听见了,是远远的喇叭声。
他跳起来了,眼睛向四方搜索……日他妈,硬是从来路方向来的!谁他妈这么大胆子?他紧盯着远处游移的两点光亮,心头有点怵了,万一是追兵咋办?
他赶紧收拾好家什,跳下土堆,往回奔。
我和李明敏被猛烈的开车门声惊醒了。两个人依然紧紧地抱着,凝固在一块儿了似的,只把头扬了起来。
飞娃娃说了情况,然后说,万一真是来追我们的,日他妈,只有这样干了,坚决不让他们把你们弄到那辆车上去,这回得说你小林冻病了,病得很重,小李你把他抱死点,要赖也行,不让他们动人。先让他们把我们的车拉起来再说,老子等车一上路,一踩油门就冲,狗日的敢挡就撵死他狗日的些!
黑暗中,也看得见他的眼睛凶狠地发光。
他又跳下去了,站在路中间,亮起电筒光向远方晃动。
我瞥见丢在驾驶座上的斧头,伸手去拿。李明敏把我的手按住了。
别!她说,就按老程的办法干,能行。
我说,万一他们硬要动手……
没什么万一。你放心,我李明敏也不是笨熊,我把你抱着,谁也休想把你抢走!来,你倒过来。闭上你的眼睛,谁来了你也别吭一声!
说着,她便一耸身,把我的头闷在她怀里,双手死死地抱紧,好像恨不能把两个躯体合成一个似的。连我都这样想,像这么个样,是没人能从她这里把我分开了,除非两个人捆做一堆抬走。
喇叭声,马达声,高声大气的对话声……
一会儿,只听见砰一声响,飞娃娃又拉开车门,嚷道,没事了,没事了!不是来追我们的。等着,我跟金师傅挂好链索,马上就拉车!
李明敏的手像散了架似的,木然地松开了。我蹭一下撑起身,抱住她的头就一阵狂吻。我的脸感觉到她脸上的泪水热烫烫的。
……
汽车又奔驰起来的时候,飞娃娃还止不住满脸笑意,一边狠狠地咂着烟卷,一边兴奋地说话。原来那辆车说起来还是白城机关的,而且开车的老金也是纠察队员,以前还经常一块儿跑车,喝酒,但自从运动几搞几搞,机关的人都像戴了防护面具似的,不与汽车队的朋友来往了。所以飞娃娃还是有点犯虚,万一家伙装疯,不搭手呢?可是哪有这回事,人家一听就挽袖子,还说,那些学生娃娃,早把人家送回家去算了,整娃娃算个球本事!
嘿嘿,不错,不错!回去老子请他喝酒!
我心里也一阵滚热。那个老金师傅我看见了的,瘦高瘦高的,怕有四五十岁了吧。难怪他还登上车门望了望我们,点头笑笑。好人啦!
嗨,这一路上还真是遇到不少好人!
飞娃娃说,这一下算完事了,马上就出草地,我把你们开回成都去!
我和李明敏并没有再拥抱,只互相瞟了一眼,把两只手紧握在一起,向前方瞪亮了眼睛。除了车灯扫出的一方光亮,整个天地还是漆黑一团,但我眼里已觉得一道白光正在天际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