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因为紧接着发生的情况,后来的事情,都是谜一般,突然,遇巧,疑云团团,所以这问题到现今我也无法完全明确回答。不仅是对肖主任,还有其他一些人,可以说除了孩子们,其是非善恶,心地情形,我觉得都很难说个完全清楚。人世间,事有对错,尚能辨分,可具体的人啦,确实难说!哪些是其本性使然,真心所为,哪些是环境造成,形势所趋?闹不清楚实在,你还真不能随便说一个人好坏。我可是觉得不能轻易判定,冤枉了任何一个好人。也许这是因为自己尝过太多冤屈味道的缘故,深知那滋味的厉害!
正说着,李明敏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喜滋滋地大声嚷嚷:老林,你看谁看你来了?抱一膀子不平,还没见过面哩!
她后面就走上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来,笑着伸出手:谢谢你,老林……哦,该喊你小林。我一愣:你是……郭医生?
她点点头。
那我们是老同学了!我高兴地握住她的手。
对对对,都听人说了,所以我该叫你小林嘛。
一说是老同学,我看她那气度韵味,确实像是我们七中的,我们七中可是个精英荟萃出人才的名牌学校哩。细一看,又心里有些吃惊,说来她只比我高两个年级,年岁当然也大不到哪里去,可怎么竟有些憔悴苍老呢?
我忙问她现在怎么样。她说还好,已经让她上班了,说是又要“抓革命,促生产”了。我又小声问了她一句,老马,马县长呢!
她脸红了一下,随即又为一片阴云覆盖,垂下眼说,还挂着,一会儿说要解放了,一会儿又说还不行,谁知道……
我说,快了吧,看这情形,会好起来了。
她说,真感谢你,小林。
说到秋萍病情,难题来了。秋萍就是她在治,是重感冒转急性肺炎,打了几天青链霉素才镇住,现在还得休息两三天才行。如果这样过草地,太冷,路上又辛苦,就怕反复,加重病情。你们能不能留两个人,晚一步走?我看后天或许能行,后天正好该发班车,让她坐客车也好受点。郭医生说。
当然只能这样了。晚走一两天问题也不大。
只是,留谁陪伴、护送呢?我正琢磨着,李明敏在一边唤我了。
我过去了,她说,这事得过去跟大家商量一下。
我说,当然,那我们现在……
学你的话吧,兵分两路。我过去跟他们商量,你呢,还不快趁这时间……还装什么蒜呀,你!她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
我当然明白,脸腾地就热了一股。刚才郭医生也谈到过央金去看她,那时我心里就已经热了一下了。
我可说好了,只准一个钟头。过了一个钟头,我就来捉拿归案!说着,她抬腕指指手表,这又才想起从另一只手腕上取下我的表来,交给我。
我回头去看,还好,秋萍他们的眼睛都在望窗外,好像那里有只鸟飞过。
老向自然是陪我去看央金。他实在是太想一睹这个为李明敏赞不绝口的“雪域女神”。他有一个在拉萨工作过的朋友,就曾给他讲过,有些上流社会的藏族女性,简直跟公主一样,美艳绝伦,高雅雍容。有的还是在剑桥、牛津大学读的书,能讲一口流利外语。
他跟在我身边快步走着,讲得神采飞扬,两个眼镜片闪闪发亮。
我笑一笑:你说那些我不知道,反正央金就是央金。等会儿你看见了再说。
对对,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的步子迈得更快了。嘴上可仍是不停地叨咕。也难怪,“牛棚”里关了那么久,出来一切都格外新鲜。所谓“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么。何况又是跟着我跑到这么遥远荒僻的异域来,碰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神神秘秘的人,够他那聪明的脑瓜转悠了。
哎,他说,我实在是想问一下你,你跟她们,这个关系,究竟是咋回事?
跟谁?
你装糊涂!自然是这个央金啦,小李啦,我看,还有那个秋萍--
别乱说!我止住他。人家还是个娃娃,学生。
我咋不知道?可这种事,难说。我们这些眼睛,一看就看出板眼来了。你看刚才医院里那个样儿,咦,味道长啊!
算了,别老往那上面搅了。你是专家,我服了,行吧?
那好,先把她放到一边。就说这个小李跟央金,都把我弄糊涂了。小李跟你,没说的了,可她又口口声声说央金好,这就怪,按说女人这方面最小心眼儿。
这有啥怪?明敏本来就不是一般化的女子。
那倒是,这女娃确实不一般,大气。问题是你又是咋个的呢?当着人家的面,这会儿又去找央金。
不是找,是去看一下。嘿嘿,看一下?复杂!
老向直摇脑壳。
不一会儿,已经穿出了小城。那一道峻拔的白色石岗,那一排高树的枝丫,已经扑眼而来,这当儿,我却真的有些犹疑不安了。
复杂,老向说的复杂,我也有些这种感觉了。先不说别的,待会儿我去了,该是咋样一副神态呢?大大落落,礼节性拜访,感谢寒暄,这还是我吗?但不这样,我又能怎样呢?我能够一把将她抱住吗?那种激情,自然还在我心里,可那种时间、氛围,我又隐隐觉得已经错过了,离我而远去了……
我这时想到的只是时间、氛围似乎已离我远去,而绝没有料到,央金这个人也离我而远去了!我和老向已在老奶奶屋里坐了好一会儿了,说着话,我几次想问央金在哪里,都没好意思出口。进屋的时候,奶奶只说达瓦上山去了,晚上才回来,而没有说央金。直到我们要告辞了,她才瞅我一眼,叹口气道,孩子,你来得不巧,央金到州上她爸妈那里去了,你们上次走了才三天,她就去了。这孩子,呆在这里也闷,但愿学校早点开学就好了,保佑我央金能到成都念大学。说完,又眯上了眼,转那佛珠。
我只有留下一堆祝福和对达瓦的问候,离开了。
下楼梯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腿在打闪。我好像从没有这么虚弱过。心里闷闷的,然而又是空空的。走了一程,当我最后回头望一眼那小楼时,那小楼恍惚已不存在,成了嵌在白色石岗上的一个梦……
我是个没出息的人,从来不善于掩饰自己的心情,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向眼镜当然看出来了,他叹了一声:命债哟!
俗话说,人心隔肚皮,那是指别人的心思你难看准看透。可换句话说,自己的心思,你就一定能逮住摸透?我看也难。此刻,从央金家出来以后,我就确实没有估计到,这一次未能见到央金,对我的情绪打击会那么大,用怅然若失来形容已远远不够了,或者就如向眼镜后来所说的,简直是丧魂落魄!而问题在于,我本来并没有带着这情绪的反面一极,即很高的期望值和强烈冲动得不得了的心愿而来呀。也许真要见了,不说平平常常吧,可能也不至于马上发疯,狂热到沸点,而为啥一旦见不着了,就陡地跌落至了冰点?难道世上有些东西,真如哲人所说,要失去了你才会倍加感到它的珍贵?
如果世上真有这种东西,我想只能是情感了。情感的失落,才是人心灵上无法弥补的黑洞!这种心绪一笼罩,我就灰到底了,一切都提不起劲来。只想早点回家去,找一个能幽闭的角落,把自己一个人关起来,独处独思。当然我潜意识里也明白,这种境况一般不会长远延续,会有新的冲击将它淡化或转移。我不是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但此时此刻,我无法摆脱,任何理智的教谕对我通不起作用。一个人脸上的眼泪,别人可以替你轻轻拭去,而心中流血了,是只有自己慢慢去舔干的。
同长征队员们的重逢,气氛当然是可以想象的热烈激奋,表面上我也很高兴愉快。然而我知道,自己的心其实是凉的。大伙摆起往事,尽管不过是数天前的事,我听着说着都仿佛觉得十分遥远,淡泊,如同一个模糊的梦影一样。好像与我并无多大干系,我不曾在这里呐喊跳战过一般。央金不在了,彩云飘去了,白城于我何有哉?!
我知道明敏已注意到了我的反常失态。向眼镜都一目了然,还能瞒过她?此时老向也正在人丛后和她嘀嘀咕咕。还好,她只是时不时拿眼瞟我一瞟,而并没有跟我说东说西。我也明白,这时即便是她,把我叫到一边抚慰以至亲热,也提不起我的精神来的,说不定还会让我产生反感。我也真不是个东西,至少不是正常人吧,明明现今在我身边最实在的女子就是她,可还要分一缕魂儿去追随已经缥缈无影的彩云。难怪明敏她要笑我是那种只适宜于在梦境中生活的痴人。
长征队员们这时可正争得热闹,为谁留下来照应护送秋萍的问题。王薇自然是无可争辩的,她也愿意再呆两天。可另一个名额,却引起了争执。本来杨德宗第一个表态要留下来,担当此任,但慢条斯理的李晋川却似乎更有道理,他与秋萍是一个学校的,是他带队出来,理应由他亲手把秋萍交还到她妈手中。而且,他特别强调这一点,他已经与肖主任取得了联系,肖主任答应后天专门派一辆小吉普,把他们送过草地,在那边再赶客车回成都。
杨德宗自然还不起价钱了,只好默然无语,一脸的不高兴。他小子这时还不知道,他这是因祸得福了。
这一场争执已经令我有些惊诧,更料不到的是半路上还会杀出个程咬金来,罗军好像是兴奋得过了头,他两手一扬,跳了出来,乐呵呵道:同志们,同志们,不要为这些鸡毛蒜皮争论不休了,都是自己人嘛。这个问题很好解决的,甲乙双方争执不下,就由老丙来摆平好了,干脆,你们两支人马今天全走,我和我们老李同志留下来照顾你们的小秋萍好了,保证不会吃掉她……
我一直没说话。本来心头也曾闪过一下,是不是我该留下来?毕竟我已回去过一次了。但只是一闪,并无心思多想,反正有人争着留下来,不是个难题。但这时,却不知为什么,又并没有什么思想支配似的,就凭空冒出反对意见来:不行,你和明敏还要赶着回北京去,不能再耽搁了。
李明敏只笑罗军道,拿我做挡箭牌干吗?干脆就说你一个人留下来,不就得了?
罗军忙摆手,别误会,别误会,同志们,咱这可是纯粹出于公心的考虑,发扬雷锋精神,要有半点私心杂念,我罗军遭五雷轰顶!
这一乐,气氛才又恢复正常。
于是就定下来了,李晋川和王薇留下来。
只是多年以后,秋萍才告诉我,告诉的时候都还有一点不好意思,她说,其实她当时希望我会留下来。然而到第二天,她又暗道幸好留下来的是李晋川而不是我。当然,再过几天,便又明白,我留不留下来都一个样,难逃此劫!
这又是一个谜。一件事,或者所谓一段历史的谜。
而秋萍的心思,也是一个谜。一个藏在小姑娘心底的谜。
在历史学家看来,一个小姑娘的谜与历史的谜比较起来,当然微不足道。
但对我来说,一个小姑娘的谜却比历史的谜有价值多了。
历史无论当时具有多么巨大的力量,甚至把无数个人压得粉身碎骨,但终究不过是过眼云烟。而人的美好情意,却可以伴你一生,直到生命寂灭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