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我这种人,小脑筋还有点出息,转起来飞快,可大脑筋差劲,几乎等于零,不懂啥叫形势。这样势必如孙猴头,蹦来蹦去总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板心。
我连重新在白城大摇大摆走一趟的梦想都没能实现。
我们的车在白城城外就被拦下来了。
也只是在这时,我才大吃一惊地发现,李明敏在飞娃娃的车上!
昨晚我开始宣布决定的时候,手板心被掐了一下。我知道,但是没在意。那时我的思维已为今日的征战所占有了。讲完话,摘下手表给她的时候,我也只隐隐觉得她白着一张脸,没啥表情。她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拒绝保管我的表,她把它戴在右手腕上,她自己有个精致的小表的,戴在左手的腕上。
昨晚大家吵吵嚷嚷亢奋一夜,几乎没睡觉。今早我们出发,她也跟我们道了别,只是和留下的人一道,没有跟我单独举行仪式。我那时倒是想到的,可一晃眼就没见着她了。我还以为是我没听她的意见,使上气了呢。当时只觉一点遗憾,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心想今晚上,至多明早上我们又会再见的。
谁知……谁知今早就又滚到一块儿,在白城,这个我们初次相逢的神秘之地!
飞娃娃的空车在前面,他开得飞快,很把我们的车拉下了一大截。为了不给他添一点点可能的麻烦,我叫我们去的一拨人都坐肖勇带来的那辆车。不到正午,就已经临近目的地了。车嘶吼着慢慢爬上最后一道漫坡,白城那一片灰扑扑的房屋便出现在眼下。而同时就看见飞娃娃的车在城门外停下了。一个人影在车后扬着手在向我们挥动。
是她?明敏!
我惊得差点叫出声来。这个鬼女子,是啥时候钻进飞娃娃的车的呢?太不叫话了!
但是轮不到我向她发问和训斥了。我们的车开拢,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城门口,木栅栏、距马,排成两排,拦断了公路。只差沙袋、铁丝网,就像守城的突前阵地了。城墙上有新张贴的大幅标语:严防阶级敌人捣乱,成都一小撮坏人滚回去!栅栏后面是一排武装岗哨,不是戴红袖套的纠察队员了,而像是基干民兵,清一色的黄棉大衣,背着老式步枪。
城门洞里外还有黑压压一群人,飞娃娃正在那里和他们交涉。
李明敏迎上来就带哭腔喊:不准我们进去,把我们全当坏人了!
我们全都面面相觑。我们车上,除了我、肖勇和几个男的家长,还有老向。当时我曾叫他也留下,但他说既然跟我跑了这么一大趟,就跑到底吧。他这人,还真有点吕端大事不含糊的本色。这会儿他取下眼镜擦了擦,唾一口道:狗日霸道!
肖勇咕噜道,要是在成都,老子早就两脚头给他蹬了!
我说,算了,别瞎嚷嚷,我过去看一下。
李明敏一把拽住我:别去!他们说了,成都的一个也不准进城。
看那阵势,我也只好作罢。
现在一切被隔断,只有等飞娃娃的回信了。
肖勇掏出烟来散,我也要了一支。刚含到嘴上,就被李明敏伸手摘了去,扔到路边。瞪我一眼,拉到汽车后面,低声嘀咕:听我讲,最好叫师傅把车掉个头,你先上去坐着。
我瞪她一眼:干吗?时刻准备着,逃跑?
她说,你别那么凶!昨晚上我就看出苗头了,你爸没说错,你这人只要脑袋一大,就连自己姓啥都搞忘了。我是说得防备着点,你跟他们不同,是挂了号的……
干脆说我是逃犯好了!
我越说越上火。李明敏赌气地撒开拉着我的手,说,算了,不跟你讲了,越说你越来劲,你这人呀,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这才觉得有点过火了,虽然我骂的决不是她,但干吗跟她发火呢?真窝囊!
这种时候,往往是我心情最颓丧低落的时候,自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捉弄了,欺负了,找不着对手,或者浑身被捆着无法动弹对抗,无意之中却将一腔气恼发在了自己最爱怜的人身上,譬如过去对父亲就有这种情形。事后我总是要深深地自责,而且心境糟糕透顶,恨不能狠刮自己两个耳光。
对父亲还好一点,毕竟长期相处,他深知我的德性,我自责一阵也就过了,不解释道歉也没什么。我也从来是不好意思向人赔礼道歉的,尽管心里已明白自己错了。但明敏,我觉得太对不起她。
明敏……我说。
我没生你的气。虽是背对着我,她却像看透了我的心似的,说,我只是着急,担心。
我说,我知道,明敏……
别一口一个明敏好不好?肉麻死了,不像你这么野蛮的人说得出口的。
你就把我看得那么坏?
就是坏,坏死了!
说着,她又转回身来,猛地一拳,我没有去攥那手腕,让那拳在胸口上软着陆。
老向紧紧张张跑过来,假装皱下眉头:嗨,你们两个,啥时候了还在疯?程师傅转来了!我们紧张地奔上去,只见飞娃娃笑嘻嘻地奔过来。一看那神情,我心中一下松了口大气。飞娃娃说,误会了,一切全误会了!
说误会就是好兆头!明敏对我说。
肖勇这时却又上劲了,骂道,啥误会,摆出一副剿匪的架势,叫误会?
飞娃娃忙解释,这里的人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以为是成都开了三车武装暴徒来,要冲城,所以才这么着准备的。
我忙问,那长征队呢,他们为啥卡住不放?这都多久了!
飞娃娃又解释。原来我们走后,看天气比较好,长征队正打算回来,谁知就有人病了,很重,只得又留下。
他们说那娃娃现在还在医院里住着,烧得打胡乱说。飞娃娃说。
那几个家长一听,急了,忙问是哪个。
飞娃娃说,他们也弄不清名字,只说是长得最乖最会跳舞的那个。
秋萍!我脱口而出。
好在秋萍她妈没在这儿,不然肯定会炸锅了。那些家长松了口气,我却沉不住气了,我说,那这样吧,你们先去接长征队,呃,他们现在住在哪儿?还住在车队?
没。飞娃娃说,说是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全集中在机关招待所。
嗯,这还不错。喂,老林,你看……肖勇问我。
我说,你们先坐车去吧,叫他们准备准备,吃了午饭就走。我现在先去医院看看,如果没大问题,就赶紧把那个学生拉回成都去医。
明敏,你是先去看罗军,还是一块儿去医院看看?
明敏说,这不用问,当然是先去医院,病人要紧嘛,他们又不会飞了。
老向说,我也跟你们去看看那个秋萍。
路障已哗啦哗啦撤了,守城的人也散了。看来确是一场误会。
肖勇他们坐上车轰轰开进城了。
飞娃娃的车送我们直奔医院。
又在白城的土街上经过了,但这时,我已经没得大摇大摆昂头挺胸的心思了。我这人就这样,服软不服硬,火上得快也消得快,瞬息踪影全无。
只要是误会,一切好说!
秋萍的病确实不轻,大概上午刚退了点烧,脸颊雪白,头发也凌乱着,看见我们去了才慌忙用手梳理了一下。王薇在病床旁守护着她,我们去的时候,正坐在小凳上,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窗外。
两个可怜的小姑娘,病室,雪白的墙壁,一幅凄清的画面。
秋萍闭着眼,王薇在出神,都没注意到我们的到来。
李明敏轻轻推开门后,又招呼我们,你们先待着,这是女病室!
我和老向很自觉地站住了,只透过推开的门缝往里瞧。
李明敏悄悄走到床头,先伸出手背到秋萍额头上贴了贴,然后猛一下捂住了秋萍的眼睛。
猜,我是谁?她粗着嗓门问。另一只手向猛回过头来的王薇摆了摆。
王薇张大的嘴半天才合拢,旋即惊喜万般地向我们冲来。待我们走到床前,李明敏还未松手,又粗着嗓门说,我是老林,大汉!来看你了!说着就埋下头去在秋萍脸上猛亲一口。
待她松开手,秋萍使劲眨眨眼,撑起身来,脸蛋看着看着就鲜红了,大眼睛扑闪扑闪就涌上泪花了。
秋萍!我叫了一声,心里也酸酸地难受。
秋萍睁着眼,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泪花却是止不住地扑簌簌往下落,脸上却又渐渐浮出笑意来。
我忙掉头去问王薇,怎么只有她一个在这里守护。王薇说平常大家都来的,但是今天不让出来,说是有紧急情况,怕出事。没想到是你们!你们咋来的?
我简单说了一下情形,又说了秋萍的妈在草地那边县上等着。
妈!……秋萍呜的一声就哭开了。
王薇也跟着掉下泪来,哽咽着说,好想你们,好想早点回去……秋萍烧糊涂了,还喊过你……这时李明敏道.你们先好好聊聊,我去问问医生,看秋萍能不能跟我们走。
要走,我要走……秋萍哭道。
别急,会走的。李明敏又拍拍她的头,抹了下她的头发,掏出手绢拭了拭她脸上的泪水。然后对傻站在一边的向眼镜说,走,向老师,你也去。
我这才赶紧介绍了老向。然后他俩去了。出门时,李明敏回头向我眨了眨眼。
李明敏这女子就是鬼,但联想过于丰富了些,我这时看着秋萍那可怜样儿,更纯粹是大哥哥看着生病的小妹妹、老师看着受伤害的学生,那样的心绪了。
我问了她的病情,又问了王薇这几天的情况。王薇说倒也没啥大事,我跑了的第二天他们倒是上车队闹腾了一阵,还把邓队长也带走了。可过一天又放了回来,邓队长说没啥事了,形势松了。也不知说的啥形势。除了今天早上又紧张一阵,平常没啥事。他们还说,等你们这个小红卫兵病好一点,退了烧,就派车送我们过草地。
你猜,大汉,那天哪个来看过秋萍?肖主任,就是那天晚上要来抓你那个,记得吗?
我说,记得,当然记得。他来干啥?
嘿,他来看秋萍呀,笑嘻嘻的,还送了包奶粉来。秋萍不理他。他说你们这些娃娃呀,就是不听话,各人在家多好。等你好了吧,我们再把你送回去,省得你们家里人骂我们这里的人不好。你看,怪不?
秋萍嘴一嘟,我才不听他的哩!
王薇的话让我的心也动了动,便说秋萍,也别这么说,也许人家是真心呢。
秋萍说,真心?那晚上抓你咋那么凶?
这问题把我也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