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是说的实话,自己觉得此时的心境就像那窗外的天空一样,宁静澄明。有色彩淡淡的薄云轻悠飘荡。
为啥在这种心境下,我反而会做出昏热中都不敢做出的举动?别人怎样,我不知道,但对我来说,这已是一个相当大的突破了。这一吻,倘要是发生在小玉或央金身上,不知还会有多么漫长的过程,也许永不会发生哩。难道在明敏面前,我就是要自然自在得多吗?这不叫放肆、轻狂吧?
反正,我心情爽极了,那一吻的感觉,鲜润极了。好像没有尴尬负疚或是懊悔自责的感觉。心里一片澄明,愉悦。
晨光正在弥漫,该登程了。
一切回成都再说。
天气很好,又将是一个大晴天。高原地区的天空,就是比我们川西盆地明朗得多。冷,但是空气清新甘冽。木栅栏上,树木身上,都凝着冰花,看去覆了层玻璃片似的,霞光缓缓映照上去,闪烁彩色的光斑。
肖勇戴了副墨镜,正在大声地招呼人上车。看见我,只说了声:今天我们要跑快点,过武城就万事大吉了。旋即依然跳进驾驶室,对司机一挥手:走!
汽车轰轰发动起来。我赶紧从后面翻上车,又返身将李明敏拽上来。真不好意思,向眼镜、罗军和其他人都早已坐在了上面,我和明敏成了尾巴。
明敏坐到罗军身边,用胳膊肘靠靠他说,你小子往边上挪挪呀,林大哥还没座。
罗军挪了挪,可是没吭声。我注意到他也像向眼镜一样没睡好似的,白着一张脸。
你坐呀,又没卖你站票。李明敏拽我一把。又说,那个肖勇,咋呼个啥?早迟还不是今天回成都吗?
罗军还是没吭声,又把身子往一边挪了挪。
向眼镜回答道,那龟儿胀头子娃娃,简直是个职业革命家,有特殊敏感,他说他昨晚上也听见有高音喇叭叫,像在广播啥通告,他说不怕报告,就怕通告,早点走为妙。
神经病!现在就是有通告,也肯定是好消息。过春节,总得添点喜庆吧。说不定是关于复课的最高指示,那才万岁哩!
李明敏说。她的心情也像是格外好。一听她猜测是关于复课的消息,车厢里便开始热闹起来,长征队员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喂,还记得不,x2+y2等于啥?黑娃考将军。
将军摸摸后脑勺,故意说,等于敌我双方,牛鬼蛇神一方,革命群众一方。
来,我也考考你,说,二氧化硫的分子式?
黑娃眼珠儿骨碌碌一转,伸手按住将军的头说,这个,喷气式!
杨德宗也加进来嚷道,不对,阶级斗争的新形势!
另一个女生尖声叫道,都不对,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
大伙笑得前仰后合,仿佛不是坐在平稳行驶的汽车上,而是乘船在浪潮里起伏似的。车厢里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平常最爱说笑的罗军今天却反常,没有参加“大家乐”,闷沉沉地坐着,背向着李明敏。
李明敏好像一点不觉察,又用胳膊肘靠了靠他,哎,罗军,你说咱们学校的都回校了没有?别只剩我们两个还在外面了。
罗军半晌才吭声,那有啥,就剩你一个在外面浪迹天涯不更好吗?
李明敏生气道,你小子怎么啦?谁给你填一肚子炸药了?浪就浪,到成都你一人先回好了,我一个人浪去,走遍天涯海角,用你废话吗?
罗军又哑了。
有意无意我说,那不行,你也该回去了,我们送你们上火车。
怎么,你不跟我们去了?明敏问。不是讲好了吗?
我说,恐怕来不及了吧,说不定下个月真要叫开学呢,要上课我咋能走。等暑假吧,暑假我一定来看你、你们。
李明敏拍拍掌,说,嗨,我倒真想看看你上课是怎么个样,打铁匠,像个老师的样吗?我怀疑!
黑娃马上反驳她:我们老林上课才叫绝呢,没得哪个不喜欢听。
老向也说,他是天马行空。
你们当然护着他,我可不信。我只知道,打了预备铃还舍不得把球放下,钻进课堂一摸口袋,嘿,书掉操场上了,倒摸出一颗糖来,然后,当然只有天马行空胡讲瞎扯了。李明敏笑道,一副开心神气。
众人又是一阵欢笑,仿佛已经回到了学校里,课堂上。
我倒真有点不好意思了,说,你哪儿听来的?尽出我洋相。
这你甭管。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咱可得保护揭发者,免得日后你打击报复,尽给人吃鸭蛋。对吧,黑娃?
她摸摸黑娃的脑袋,黑娃只嘻嘻地笑。
一车人都在嘻嘻地笑。我最喜欢看见学生们这个样儿了,这是只有校园里才有的那种特别纯真的笑。
只有罗军没有笑,他咕噜了一句:你就留下来跟他当学生好了。
他的话淹没在笑声中,没人在意,但是我听到了。
要在平时,我会很在意,但这时,只是一丝阴云掠过。我也整个儿淹没在欢快的笑语声浪中。复课,开学,一切恢复正常,生活重新充实、健康,充满青春朝气,充满未来希望,这种向往的力量是足以淹没个人的一切不快和杂念,也足以冲垮世上的一切倒行逆施卑劣凶恶的!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翻腾起一句话,像一记沉钟轰响。我扬扬手臂,像在课堂上一样讲道:同学们,我想起一句话,过去我们都忽视了它的力量,实际上是它掀起了一场真正的学生运动……
什么话?大家都把眼光转向了我,包括罗军。
华北之大,已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
对吗?瞬间的沉静,随即是一声齐声的轰鸣:对!
汽车像知道大家的心,跑得越来越快了。本来,苍莽的大山,险峻的公路已被甩在脑后,地势已渐平缓,汽车沿岷江河谷而下,仿佛在同江水争逐先后。快了,前面就是武州了。我说。
跑得快,晚饭可以回家吃了。老向看了看表。
这是下午四点钟。
不到半个钟头吧,嘎地一声,车突然一个急刹,停住了。
后来知道,这辆“解放”牌大卡车载我们共行的路,就到此为止。
当时探头一看,果然面前就是武州城。但是还来不及欢呼,就已经目瞪口呆--仿佛白城呼一下从空中越过我们,移到相距千里之遥的此地。路障,栅栏,岗哨,戴袖套和不戴袖套的背枪的人。只是,阵势好像更大,气氛,好像更严肃。
一些大标语,显然是刚贴上的,墨色鲜亮:坚决贯彻×××通告,狠狠打击一小撮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
城里高音喇叭声也隐约可闻,断续传来,大体就是标语上那些口号。
按说这样的标语口号也是见闻得多了,早已烂熟于耳,习以为常。但此时看到,仍不免触目惊心,好似眼光碰到新出鞘的雪亮亮刀刃,一派霜寒逼人。
不用问,又一个什么伟大战役打响了,又一轮什么斗争高潮掀起了。大半年的大革命风潮中,此一个高潮,彼一个高潮,时而风从东来,时而浪朝西涌,你打我一拳,我揍你一顿,折腾反复,也都已司空见惯。
毕竟离风暴源远了,毕竟与世隔绝了这么久,最根本的是毕竟只是小小凡人,不知尊神们打仗的内幕,各路大仙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我们就难免要时时晕头转向,茫然不知所措了。当然,除那根本原因而外,于一个具体的人,还有一条关键,那就是由于积习已久,法力无边,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已经“公而忘私”,连自己还是一个人,还有一个脑袋,还应该而且能够自己思想,连这一点作为一个人最起码的东西都搞忘了。
我们这一群当然并不例外。我也没有多少例外。至多,在经过了半年多挨打和冲杀、呐喊和逃亡之后,我不过刚产生一点属于自己头脑的想法:该有一个结束了,我们想过正常的生活,能读书,能工作,能做体操,能谈情说爱,能专心于自己的事业,能发挥自己的爱好,能有平静安得下书桌的校园,能有安宁祥和的天地。不奢望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只希冀阴晴风雨春夏秋冬平常运行。
这一次白城归来的路上,我们正在车轮轮唱声中做着这样的普普通通的梦。像安徒生童话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冬夜街头的雪地里颤抖着做着春天的梦。
卖火柴的小女孩是冻死街头了,春天的梦也被冰雪冻僵了。可怜的惨白的小花花终于未能开放。
我们呢?
当车头两边踏板上各跳上一名武装人员,指挥着车子驶离回成都的公路,从一条岔路驶向河边一个孤零零的森森大院时,我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大院门口也站立着武装岗哨,大多是基干民兵模样,没有领章帽徽,通通戴着红袖套,一个个表情严肃木然。
车到院门侧空坝上停住,我们被叫了下来。那空坝上还停放着好几辆车。
肖勇向大家大声招呼着:同学们,现在是例行检查,我们学校的师生都要遵守纪律!
他这口吻满新鲜的。我一看,平常吊儿郎当披在肩头的棉大衣,不知啥时候已规规矩矩穿好在他身上,连纽扣都扣严实了。
他的确不愧是个职业革命家,大声说罢,眼睛四下溜溜,随即压低了嗓门吩咐道:待会儿就说我们都是一个学校的,我是教政治的肖老师,记住了,千万不要说是啥组织的!大家不要紧张,不会有事的,检查完我们就走,过了这儿就对了。
列队进大院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一种被押解的感觉,队伍后面跟着两个持枪的人。
除了几个小红卫兵不时唧喳一阵以外,我们大家都没吭声。这情况太突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判断,说什么。只是靠得紧紧地一起走。
这不知是个啥院,门上无牌,宽大而老旧,又像个乡村学校又像个乡镇公所。空地上有些高大的光秃的老树,三五一群的持枪民兵散乱坐在树下,生起火围着烤着,淡蓝烟雾散向空中,多少添了些人间烟火气息。我们进去时,都拿眼瞟过来,但似乎并不很在意,大约我们这一群里毕竟多半是学生娃吧。
大院中央高地上是一幢老式灰砖楼房。我们被命令在楼门外等着。楼门里有人出来了,有的走向院门,出去了,多半是三两一群。有的却身后紧跟着平端着上了刺刀的老式步枪的民兵,向大院一侧的一幢平房走去。无论是去向哪里的,都面如石头,没有神情。
不对啊!向眼镜小声说。
但是没有人应声。李明敏只是更靠紧了我,悄声道:待会儿你干脆说是我们同学吧,别说是老师,你完全装得像。
我无心回答。老师也罢,学生也罢,我不还是我吗?我这时又只有一种受辱的感觉,心里冰凉而空茫。天!究竟我们这些人还要遭受一些什么呢?为什么我们非得不断地接受别一种人的命令、审查?
该我们进楼了。不到黄昏,楼里却已蒙蒙昏暗。中间是一个厅,还有不少人在两边坐着,等待着进亮有灯的小房间里去“体检”,都默然无语,木然无神。
我环视了一通四周,似乎寻到了一线光亮。我说,有一点可以明确了,这至少不是专门针对我们的。
李明敏道,对,与白城的事无关,肯定是普遍性的,嗨,咱国家真是事多!
老向也有了点兴奋,那还怕他个球,我们又没有在这儿待过,连尿都没有屙过一泡。
他声音大了点,立即有人上来喝止了:不许讲话!听着,到这儿都老实点,不准交头接耳,不准秘密串联!都到这边上来坐好!
不一会儿,一间小屋里出来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道,谁是带队的?过来。
一时无人应声。我正要站起身,被李明敏死死拽住了。
肖勇回头唤道:杨德宗,你去一下。
杨德宗站起来,跟那人进去了。
门一关,大家的心都提紧了。
还好,不一会儿杨德宗就出来了,说,他们喊老师进去,我们同学就在这儿等着。肖老师,你带一下队。说着他眨了眨眼睛,有一丝儿得意的笑。
肖勇马上站了起来,拍拍杨德宗的肩,满像那码事地说,好,你把同学们看好,别走散了,不要等会儿上车找不着人。
跟他一路的两个群众组织的代表,也跟着他过去了。男的是“体育老师”,女的是“生物老师”。这都是肖勇趁空儿安排好了的。“体育老师”看着还勉强说得过去,反正有那么大一堆个头,那“生物老师”却怎么看也不像,纯粹一个成都街头的老“操妹”。但这时也顾不上了,只要蒙过去就好。
向眼镜也慢腾腾站起了身。他没法,宽边眼镜,小白脸上偏又极不协调地生一圈络腮胡,两天没刮,黑糊糊地一圈,快像个小老头了。
我动也没能动一下,明敏死拽住我不说,罗军也伸一只手臂,死死按住我的肩头,一边还故意用他那标准的北京话,大声问:喂,怎么着,咱们仨北京的也得在这儿窝着呀?真没道理!这时候我心里是充满了感激之情,又说不出地难受。每当生活逼我做一次假,把自己不看做自己,换一个不是我的我,说不是自己的话,做不是自己想干的事,用不是自己的名,更不用说此刻这样改头换面了,我都会有这样的心情,感到受到莫大侮辱,难受自责一辈子!老向他们刚进去,李明敏便向我一努嘴,说,走,上趟厕所去。
不挤眼睛我也明白这是啥意思,平常谁个女子上厕所会叫男的一路呢。她前头出去了,我把罗军也叫上,刚到门上,一杆枪拦住了。
干啥去?
上厕所呀。分开,一个一个去!
我瞅瞅罗军,罗军说,你先去吧。怪事,上厕所也跟去医院照片似的!
厕所在下面院墙边。我看李明敏慢慢在走,两步就追上去。
明敏……刚叫出声,李明敏一回头,眼睛瞪圆了。我回头一看,妈的,一杆枪跟在后面。李明敏啐道,什么玩意儿,上厕所也贼似的跟着!我说,换北京口腔了:咱是贵人呗,走哪也带警卫。
那人不知听懂没听懂,反正是木着一张脸,只忠实地跟着,保持两步距离。还好,没叫我俩一个一个去。大概上级只吩咐他管男的,不准两个一路,而没有交代一男一女该咋办吧。趁这机会,李明敏干脆一把挽住我的手,靠在我身上,两人慢慢地走。这哪像去上厕所,倒像一对恋人在公园里散步似的。
李明敏说,别紧张,过了这一关就好了。
嗯。我点点头,伸一只手拍住她肩头,说,罗军真好……
他?人当然没说的,就是小心眼点。
这不能算小心眼吧?我有所指地说。
我明白……可这是没办法的事,对吧?她仰起面来,直瞅着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把她的肩膀搂了搂。
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上厕所”路上短短的几句话,就是这一行以来我俩的最后一次情话了!也基本上就是我俩此行的分别式。
想想就叫人哭笑不得,一对情人的分别式,是在厕所门外举行!
我刚出厕所,正说等一下李明敏,两个人上来,不容分说把我先带走了。
我要是事先知道这就是分别关头,我会不顾一切地大喊一声:明敏!然后冲进去亡命地把她拥在怀里的!哪管那是什么厕所,哪管身后戳着刺刀呢。我一辈子也喊不出来的心声,一辈子也没胆量做的行动,要是知道那就是生离死别,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大胆喊出来做出来了!可惜,当时我们都还不知道下一步将面临怎样凶险的厄运,那年月唯一真诚,可以慰藉、温暖年轻心灵的声音还没能发出,便和着青春的血流,再次冻僵在冬季的雪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