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响亮地鸣叫了两声喇叭,轰鸣着从积雪里挣扎出来,颠簸着开出车站,驶上南去之路时,我看着心里没有一点失悔。我扶着央金,觉得自己满高大,不失为一条好汉。
我没有想到,做我这样决定的不止我一个,还有人,应该说与我们的事毫无关系的人,并且被我看扁了的人,那两个从北京来的红卫兵。
我跟央金从城墙下来的时候,他俩正跟黑娃、将军说说笑笑地迎过来。显然他们已经认识而且亲热。罗军得意地拍打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黑娃的肩膀,说,你们队长的照相机砸了,没关系,还有咱的。咱这玩意儿,专门记录伟大的历史镜头!毛主席第一次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刚一摘下军帽,挥手,咔,咱就拍下来了……
他边说边比画,我的两个小兵听得津津有味,十分羡慕。
李明敏笑了:得啦,别神吹了,你那会儿还在哪里哪呀?黑五类臭小子,沾得上边吗你?尽瞎吹!
罗军不脸红,翻她一眼:那又咋啦?谁笑到最后谁才是笑得最好。你这红透萝卜心的,咋又到底投了我呢?
投你?臭美了你!李明敏骂,脸上可依然是笑。
黑娃也笑,指指将军:他也跟你一样,红五类投了我们的,他爸可是真格的将军。
嗯哼!将军神气地鼻子朝天。那鼻子还肿着。
黑娃又说,我是麻五类,我们老林他是大黑五类。
是吗?李明敏问,瞄着我,好像顶感兴趣。
央金没开腔,但那眼神,看得出来也顶感兴趣。
我赶紧打断黑娃的话头,说,管他啥五类,黑、麻、黄、红,反正不准谁欺负谁就行!
嗯,老林这话有水平。李明敏点点头。她也跟着称我老林了。
这时我们已走上土街了。县大院在小城的另一头。我们说笑着,没有一点临战前的感觉。本来么,我也没有想到会有什么了不起的麻烦。这一路,我们都是无往而不胜的。有了李明敏、罗军他俩的加入,气氛更轻松。这两人好像天性就是乐呵呵的。
街市也一片安宁太平。银白的世界,举目一看,你觉得只有那么单纯平和了,不会有什么事儿。冬日清晨迟起的炊烟那么悠闲。有两只狗追逐着无声地跑过雪地。渐渐才有几条人影缩着脖儿缓缓走过。一切都无声无息,不躁不急。无声的世界,和平的世界。
只是黑娃和将军,虽然也一路都在谈笑,但眼底始终带着几分紧张惊惧。
李明敏似乎看出了黑娃和将军的不安,一直在想法子逗他们说话,她也似乎有一种天性,很容易让小男孩们信赖亲近。我想起了她是北师大的。学师范当教师的,跟我一样,怎么会干出昨天晚上那种事儿?我觉得实在难以想象。而且你看她现在那样儿吧,拍着黑娃和将军的肩,轻言细语,还真像女教师大姐姐的样子,从这样子,你实在难以过渡到昨晚她全身赤裸发狂的情景。人啦,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时我真的还弄不明白。
尽管他俩毅然留下的举动让我意外,甚至也有点儿激动,但我却无法和黑娃、将军一样,与他们那般亲密。看来,人啦,是不宜窥探别人隐私的。一旦窥探了,这世上绝对就没有完美可言了。这当儿我的思绪跳得很快。我忽然惊疑地瞥了央金一眼。如果完全袒开心扉,我自知,我无疑也属于“好色”的那一类。从童蒙初开,秦小玉好听的声音和雪白的腿儿,当然后来还要加上她的眼波和脸颊红晕,让我的眼睛骤然一亮开始,到后来……啊,后来太多的撞击和激动,心旌摇荡。除了前几个月红色风暴降临,我的心曾经流血如注,属于特殊情况以外,我内心清醒白醒,我也绝非圣洁之辈,正人君子,说穿了,其实也跟这二位“首都流氓”没啥两样,只不过欠点行动而已。要是央金窥探到我那些埋在心底埋在过去的隐私的话,那我还有啥脸皮对她亲近呢?而她,会不会吓得半死,跑得远远的呢?
雪地里走着,无风的寒冷扎在脸上。但我忽然觉得脸皮火辣辣发烫。我突然又想到,关于我与秋萍的那些传言,她会不会也听闻了而且相信了呢?
这么一紧张,我就有意放慢了脚步,和大伙拉开一段距离。央金自然跟着我。
迟疑半晌,我终于鼓足勇气,问她,我们长征队那伙人你都认得吗?
这当然是一个多余的问题。她一点头,都认得。像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
杨德宗,还有李晋川,知道?
知道,咋不知道,长征队的头嘛。
嗯,还有一个,叫秋萍,徐秋萍的,你……
认得,秋萍,舞跳得最好的那个嘛。你忘啦?她还跟你和黑娃上我们家耍过呢。
噢,对,对。她……咋样?
她?央金满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笑笑说,她真会跳舞,很漂亮……唔,咋啦?
看来她对秋萍的认识,除了跳舞还是跳舞。我松了口气。我说,没啥,看你认不认得完。其实她们都跳不过你,没有你们跳起来那种力度和大度。我不懂装懂,假充老练,赶紧扯到一边去:人在城市人堆里待久了,就会变小,变得小家子气;在你们这样的天地里,山啦,草原啦,人就会大气……
央金顶认真地望着我听我讲演。
于是我们谈跳舞唱歌,谈大自然与人,谈只能感觉说不清楚的人的气质,趁机我暗示她的气质就特别好,等等。仿佛我留下来不是去投入一次“抢险行动”,而是陪一个姑娘去参加一场晚会。
阴云的感觉是一张神秘纸条带来的。
大伙分为前后两拨各摆各的时候,罗军闹了独立。他一个人陪着他那架“专门拍摄伟大历史镜头”的老式120相机,东晃一下,西跑一气,时不时喀嚓一声,也不知有没有胶卷。反正自个乐得笑呵呵的,好像寻到了多少宝似的。
离县大院不远的路口,他发现一棵树,光秃秃挂着冰凌覆着积雪的树枝上,居然还触目地站着一只大鸟,黑底白背,纹丝不动。背景很空旷。正是一个主题突出黑白分明的好镜头。他一下来劲了,像我昨晚偷听他们墙根那样,蹑手蹑脚地潜了过去。还好,雪地走路细无声,那鸟没惊飞。他赶紧转动了胶片旋钮,开始取角度。这时他发现还有一个更绝妙的好景致,那树下还立着一个人,老头模样,袖着手,全身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的,只两只眼睛定定地仰望着那鸟,也是纹丝不动,脚下雪埋住半截老棉鞋。嗨,寒冬,雪地,人与鸟,这静物写生真是天下难找!于是他连忙调整了角度,准备抓拍这个“伟大的历史镜头”了。
就在他屏神静气要按下快门的当儿,那老头忽然动弹了,一伸胳膊,把树一摇,只见“啪”一下,那鸟像颗小炸弹似的,立冲冲栽落雪地上了。
原来是只冻僵了的死鸟!
哪里见过这等景象呢,罗军正在目瞪口呆,只见那老头朝他诡谲地笑笑,勾腰将一个什么东西放在雪地上,用死鸟压了,转身就走。
罗军一阵惊疑,快步上去,先捡起鸟,捧在手心上看了,是只麻花小鹰,并非什么黑底白背,那白的是冻凝结的雪。全身已经像块石头,确实死硬了。但是是鹰呀,舍不得丢掉,便两手轻轻拍拍,拉伸两只爪子,别在了皮腰带上。这一下才又勾身捡那老头放的东西,一看,是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条,打开一看,莫名其妙。就折转身飞跑着撵上我们,将那莫名其妙的纸条和那情景的莫名其妙,一股脑儿摊给我们了。
他先将纸条给李明敏看了,李明敏莫名其妙地摇头。黑娃、将军一边一个伸脑袋看了,也摇头。李明敏交给我。我一看,上面刚好十个字一句文:梁园虽好绝非久留之地。落有款,三字一名:老戏迷。
说实在的,我当时也还算半个书生吧,可一时也闷住了。这话当然早听说过,戏文里常见,一句老话。但这话顶文。经过大半年“文化大革命”,这么文的话早就被革了命了!我们满耳满眼满脑袋瓜里轰轰响着的看着的都是最带劲儿的豪言壮语,革命的大白话大粗话,什么“火烧”呀“炮轰”呀“油炸”呀“干煸”呀“打翻在地”呀“横扫一切”呀“衷心祝愿”呀“无限热爱”呀,以及“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不革命的王八蛋,滚他妈的蛋”等等,等等。文的也有,但那都是文得有革命性而且有来头的,诸如“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以及“东风万里,红旗浩荡”、“万里长江奏起了欢乐的乐曲,巍巍雪山跳起了欢乐的舞蹈”等等,小心着好像沾“万”字的多占气势吧?引古文戏文的也有,譬如大字报批判檄文结句常见“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狼子野心,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之类。但那也是虽文而有杀气,要取汝头革汝命的杀气。而文绉绉如这句“梁园虽好绝非久留之地”,老实对不起,久违了,好似外国话了。也许我们脑里识这号谱的那根弦不断也锈得开动不起来了吧?
我们面面相觑。我们这一群还尽是些大学生中学生哩。搞不懂一句中国老百姓传了多少年的旧戏文,悟不开一个“老戏迷”留给我们的谜。但也不由心生疑虑,总觉有点玄奥,不踏实。
李明敏一手支着下巴:这老头不会是个神经病吧?这年头犯神经的可不少。
我再看那纸条,字写得工工整整,而且故意一笔一画,直来直去,像用火柴棍逗的。不会。我说。
存心逗着咱们玩的?
逗玩?我苦笑,现在谁还会有这份心思。
嗯,也没有谁敢乱开玩笑。我看,老林,咱们是不是该去把这怪老头逮住,问个明白?
我抬头望望,小巷空空荡荡,雪地空留两行脚印。
我说,我去追追看。
正说拔脚,衣袖被央金拽住了。她一直没吭声,我们也似乎忘了她的存在。
她一拽就把我一直拽到几步开外,眼珠儿转着不安,低声说,唔,林,我……我觉得,你还是该走,你们最好都走了好。
我说,咋啦?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她的手指头绞着我的衣袖,顿了顿又说,我们这里的人很顽固,翻了脸很凶的。你走了吧……
你或许有过这样的体会,一个好女孩越是要劝你走,离开,怕你遇上什么麻烦、危险,你就越是要挺起胸脯向那麻烦、危险大步走去。特别是当你年轻气盛的时候。我那时就正是这种情况。何况央金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女孩,经过今天早晨送别的那短暂一瞬,至少在我潜意识里,已经非常喜欢她了!我觉得我重新发现了一个央金,宝贝一样的央金!
这样,你就可以想象当时我会怎么做了。我肯定是个勇士,好汉。我说,别东想西想了,也别去找那老头了,就当是神经病吧。我们快到那边去,过去就清楚了,看谁能把我们怎样!我的潜台词里还有两句话: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谁敢把我们怎么样?
大风大浪都冲过来了,未必这小小阴沟里还翻得了船?
这当然是当时的年轻人爱用的语言。样板戏里头号主角就这么唱:“擒龙我能下大海,打虎我敢上刀山,革命者(拉长音调)勇往直前(弓箭步,亮相)!嘡嘡(重锣)!”
当然--原谅我又用当然,没法不用--确切原词我现在已记不清了,拼命抠脑勺也只能发掘到这个程度。好在大意不差。事情就这么怪,一阵儿让我们只知道新戏文,一阵儿我们又只记得老戏文。像那怪老头写给我们的那句旧戏词儿,我现在就记得一字不漏,还从没说过下功夫去记它。怪不?而且一想到当时弄不懂它的潜台词就羞愧万分,就莫名其妙,我怎么还算个大学生,那不明摆着吗,就是连文化比我浅的小央金都意识到的那个意思:娃娃们你们放聪明点,别到处逞英雄,收拾包包各人快点走,回家去!
人生就这样,它不是一块面包切成十片,每片都那么个样,吃一片而知全体。人生是一条奇异的河,前后贯通,而每一段又不相同。到下游开阔得你能扬帆行船了,可也许在它的最上游,你至多只能放小纸船漂着玩。你用整个人生之河的能量,现在能把来路的细枝末节都照射通明了,可当时的眼光却微弱得就是只能照亮当时。一万个现在的聪明,也无济于事一丝当时的昏蒙。所以,对那句老戏文,我们当时就是不懂,就是不理会,就是要去逞一盘英雄!当我领头向出事地点大步走去时,我一切无所顾忌,也没有一丝风暴将至的预感,只有心中一点儿芥蒂不像我的步子那么踏实。外人我不虚,可内伙子呢?尤其领头的那两个“职业革命家”大男生和一帮子唧喳不休的女生。自然还有秋萍,她会用什么眼光看我?
说实话,不是为她那双眼睛,我本不会决定立马勒缰只身南返的。不管旁人怎么阴阴阳阳咋呼,冷冷热热嘲讽,都只是擦破脸皮的冷枪暗箭而已,最终给我致命一击,让我结束掉扮演了一个来月的长征队大哥角色的,还是她那突然阴冷的眼睛。
那一场让我心灰意冷,决定离开的风波来得太突然,比昨晚那场风雪还要突然。头天晚上我们照例的红卫兵歌舞演出后,达瓦和央金硬要请我们上他们家喝真资格的青稞酒,说我们是好样的,解救了郭医生,更是解救了央金的恩人,一定得去,这是奉了他们八十高龄的老奶奶的命来请的,不去就是看不起她老人家。一路上我们已经领教过多次藏胞的好客热情,那是无法也不能拒绝的。何况兄妹俩又说得如此严重,八十岁的老奶奶也搬出来了,能不去吗?不过他们只邀请了我和黑娃将军三个。后来她曾告诉过我,因为她当时有个感觉,长征队另外的人好像跟我有点隔阂。你不能不佩服央金这女子眼光厉害,感觉奇好。我自己当时还一点感觉都没有呢,甚至还可以说自我感觉良好着呢。
这样,我们去了三个人。不过没有将军,顶替的是秋萍。将军不在了,第二天我才知道是被一个名声很糟糕的当地汉人女子邀去玩了个通宵。秋萍呢,是不知怎么样知道了,硬要跟着我们去的。这女子任性惯了,当着大伙的面,硬拽着我胳膊,一蹦一跳地就走了。我们谁也没有在意背后盯来的那些眼睛,同伴们的眼睛。等我发觉这些眼睛的异样时,风浪已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