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晚喝多了青稞酒,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得比较晚。室内光亮炫目。我们是住在红卫兵接待站,白城中学的学生寝室里。十几间上下铺木床,这时空荡荡的,只有阳光透过糊着白纸的窗户,懒懒地在乱七八糟的铺上扫描。起身一看,忠实的黑娃还坐在窗边,脱下了他那顶在那年月显得极别致精神的酱黄色皮鸭舌猎帽--绵阳论战中,从一个北京红卫兵头上硬揭下来的,对着一柄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小圆镜,又大约是从哪个女生那里借或者偷偷拿来的吧,正悄悄用手蘸着清水,反复抹压着那根本不必费心的短平头。这是作啥子怪?我心里好笑。黑娃是我的“贴心豆瓣”,我刚从大学毕业,发配到市郊中学见习,就教的他们。一起很随便快活友好地滚了几个月,可惜“文革”一开始,我马上就进了“牛棚”,是他们把我“劫持”了出来,才有了这次快活的浪游天涯的长征。我很喜欢他,小小的个子,但很精干,一身皮肤黝黑,腿脚麻利极了,翻墙上树最拿手。在我印象中,除了他穿着有点小操小操的味道外,对人最朴实不过了。今天是发什么疯呢?朦胧中我忽然想起,昨晚他和央金好像很亲热,边向着火塘烤干牛肉条,边说悄悄话,央金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不时拿眼瞟向我,不知这小子在捣我什么鬼。
将军呢?我问。将军也是我的“贴心豆瓣”,一个高干娃娃,长着一张逗人喜欢的小开脸,还有一张同样讨人喜欢的小嘴巴。他俩如同我的左右二膀,平常从不离左右的。
黑娃肩膀倏地一抖,慌忙把镜子掩在身后,把皮帽子扣到头上。动作之快,只有后来我在武州监狱,也就是我被擒获后待的第一个监狱,于同舍犯人中发现的唯一一个汉人汉子,青衣飞贼比他了得。
看他那惊慌样子,我想笑。可还没笑出个模样,他的回答已使我脸上起了冻。
他们,杨德宗李晋川他们,都到汽车队去了,一早就去了,说要开大会,还要请马县长……
尽管答非所问,我还是一怔。郭医生的问题已经解决,马县长的问题不也就不存在了吗?还要搞些啥名堂?我说。
不晓得,今早晨王薇才跟我说了一下,他们昨晚上又搜集了好多情报,说这儿情况严重,必须要好好捅一下马蜂窝,得揪几个头头弄来开大会斗,才揭得开盖子……
我心头更沉了。
说实话,我决不想在此地久留,陷入又一个泥潭。当然,那会儿我也绝对意识不到此地岂止是让我们这一帮外地小子陷身其中不得自拔的可怕泥潭,而且还将是一座让我们这些包打天下的所谓天兵天将粉身碎骨灰飞烟灭的火药桶!
我之所以欣然答应和他们一起长征串联,除了感激他们救我出“牛棚”的情谊,更主要的,是我急于离开那让我伤心屈辱得几乎想自杀的城市,去随便哪处空旷的天地山野享受我重新获得的一份自由。就算大逃亡的自由吧。我决无心在任何一个人群集中的地方滞留,我已厌恨人群的熙攘纷闹。就算我这是躲藏回避吧,我认。我怕你们,拥成一团的人们。
这一路上说来还算如意顺当。正好十个男娃、十个女娃外加我这个“大汉”同行,有情有趣,一路只管从早走到黑,说说唱唱、快快活活,真如山歌吼的:走到哪个坡,就唱哪个歌。走到哪儿黑,就在哪儿歇。沿路有的是红卫兵接待站,金裹银银裹金的包谷米饭有的吃,我们一天只管背起背包走路,晚上演出演出,在那年月,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真也算神仙过的日子了。对照几个月前那些日子,关牛棚,挨批斗,皮带阴影下拉架架车土劳改,这已经是耸身一跃出火坑,迈入极乐世界了。皮肉之苦免去了不说,最令人痛苦的精神熬煎也不复存在了。连曾经被冰冻死去的青春血流,都在这自由天地人生旷野中悄然复活。我复何求?除了路见不平之事,须得立马拔刀相助外,我绝不想淘神费力兴师动众去捅什么马蜂窝。不行,最多在这儿多休整两天,还是按原计划出发。待会儿我跟他们说说。我说。
算了,他们……黑娃欲言又止,做了个苏联电影中拣来的动作,耸耸肩膀,摊摊手臂。这意思清楚,无可奈何!
我莫名其妙,追着问,什么?
黑娃把眼光从我脸上溜过。没啥,我是说,算了……就是算了,等他们决定。
我察觉黑娃的眼光有点古怪,好像带点可怜我的味道。我更莫名其妙了。这长征队的队长虽然由来自两个学校的两个大男生担任,可我也从来是不挂衔的头呀,什么事不跟我商量着办?
我有点不高兴了。黑娃这小子比将军有脑瓜,聪明懂事,可性格内向些,不像将军那小嘴巴什么事也包不住。于是我再次问:将军呢?也跟他们走了?
走了,可没跟他们,是,是……黑娃再次吞吞吐吐。
这是怎么啦?怎么睡了一觉起来,变得这么古里古怪的。我愈发不高兴了,逼着问,谁?跟谁走了?
黑娃又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外国动作,这才说了。原来将军昨晚上就被一个绰号叫“油羊”的当地汉人女子请去玩,半夜才梭回来。今天一早又去了,说是去她家喝羊肉汤。弄得全队的人都在议论纷纷,骂他。
昏虫!该骂!我一听,气得跳起来了。
到这里头一天我们就知道这里揪出了两个坏分子,骚货。一个说的是医院的郭医生,腐蚀革命干部,又是阶级异己分子,所以性质格外严重,抓起来了。另一个说的就是这个“油羊”,招待所的小服务员谢洪芳。本地产羊,羊子本是一种很驯服很有教养的牲畜,交配下崽都按季节进行。可这儿山里有一种羊,不按规矩办事,大冷的天也干那事,老乡说是体质好,“油”
多的缘故。所以叫油羊。说是油羊的肉也骚得慌,但特香,好吃,还滋阴壮阳,大补。省上的头每年冬天都专要几头冻油羊过年。好东西!
可人若是叫“油羊”就糟透了,也肯定是烂透了。谢洪芳虽然我没见过人,但传闻包括大字报里可“批判”得详细了。愤怒声讨这个资产阶级坏分子,小狐狸精,到招待所上班不到一年,就起码和一个班的男人睡过觉。还有揭发她下雪天也憋不住,说是亲眼看见她就在招待所后面的雪地里,扶住一棵树,叫两个放牛娃,足足干了一个钟头,也不怕冻掉屁股,等等。听了这些传闻,你绝对会吓得心累心跳。据说那些女红卫兵看了,怪叫一声捂着脸就跑得远远的,晚上还要愤怒地议论半天,呸呸吐口水。
为啥又没抓她呢?据说是一来因为年纪小,犯事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再就是纠察队有个头儿发了话,说没得政治内容,她出身很好,不像那个姓郭的是阶级敌人阴谋报复的新花招。但不管怎样吧,这样的烂女人,你敢招惹吗?红卫兵能接触吗?
这个将军,真是昏透了!
而且对他这方面,尤其让人不能不担心。他小子本是一个部队大头头的娃娃,按说正是根特正苗特红的那一类,理当参加官办红卫兵的。可小子嘴特敞,运动初期,停课闹革命了,都无所事事,有一晚闲得无聊,他就在寝室里大摆“荤”龙门阵。什么有一天中午他在大院晃着根竹竿逮蝉子,搜索到医务室楼前,往上一瞄,哈,大梧桐树枝叶里藏着个“大蝉子”,同院住的丁小五,贴住一根树干伸着脖颈儿正往二楼房里瞅,贼眉贼眼的。嘿,小子想翻窗子进去偷葡萄糖吧?将军根据经验想。哼,进山打猎,见者有份。于是他举起竹竿就照小五撅着的屁股戳了一下。小五急忙伸手护住屁股,可没叫唤,回头往下一看,见是将军,便只用手指竖在嘴上“嘘”地吹了一声,不开腔,只挤眉弄眼打手势,叫将军快上去。将军想准有好事,便抱着树干蹿了上去。靠近身透过浓密的枝叶找缝儿往窗里瞄。没啥呀,只见一个男的在那里趴着打针,女护士蒙着个大口罩。小五悄声说,别……别急,有好戏!声音都在发颤,好像那针是扎在他屁眼上似的。果然,针打完了,好戏就开始了。那男的一翻身起来,裤带没扎就把护士抱住了,护士好像并不惊惶,顺手扬起空针管儿就做势往下扎……吓得将军眼皮一跳,再定睛看时,那针管只轻轻一点便掉在了地板上……
这事也不知是他编的还是怎么的。反正过了几天,同寝室的胖娃偷吃了他带来的五香牛肉干,他发将军脾气,扇了人家两耳光。胖子打不过,气不过,便向驻校工作组和红卫兵团告发了将军摆黄色故事。几个革命领导一商量,觉得这事虽然属于封资修范畴,但将军的父亲是真资格的将军,根红苗正,家庭硬扎,算了,不给处分,教育教育了事。但偏有一个不是头儿的工作组,陈眼镜,水平比谁都高。他不吭声,只把最近的省报都找齐了,一篇一篇地仔细翻。末了,一掌拍得报纸哗啦响,站起身手扶桌沿,斩钉截铁地说:不!要给处分,重处!众领导愕然望住他。他把报纸推给大伙:你们好好看看,研究研究。头版,省上重要会议报道。看看这个月8号以前和以后,有啥不同!原来他发现8号以后就一直不见将军的父亲的名字了。这说明什么?嗯!眼镜得意极了,抄起手在办公室里踱方步。决定马上做出了,把将军夹出红卫兵团!将军被押到会议室,立即吓得满脸爬虫子,连说那是他编的呀,编的呀……
编的?更好!陈眼镜说,这更是造谣中伤,恶毒攻击我伟大长城!你还不知罪?将军知啥罪呢,隔一个把月,形势变了,工作组撤退了,将军翻身便投了黑麻五类的新红卫兵。入伙第一件事,便是又把胖娃揍一顿。
所以,你说,像有这号黄色思想基础的浑小子,跟着一个出了名的“油羊”去了,让人能放心吗?将军这娃娃其他方面都单纯,很乖,又是死贴我的,我能不管住点吗?
油羊在哪住?还在招待所上班?我心急火燎,忙跳下床,往身上笼衣服。
黑娃只含含糊糊唔了一声,眼里满是惊惶忧愁。
看他这样儿,我很不快。这种事,还想打掩护哩。于是我说,你不用跟着我,我自己去,你就在这屋里修理你那个“小地球”吧。
他又是含含糊糊唔一声。可是当我刚出门,他又寸步不离地跟上来了,戴着那顶皮鸭舌帽,手插在短棉大衣兜里,小小个子步子却跨得顶大顶沉,一副小老练的保镖模样。
这小城确实荒得可以,大白天土街上也没几个人影。上午的太阳还是白晃晃的,看不见从哪儿来的风刮得脸生疼。两边房屋低矮破旧,灰不溜秋的。散散乱乱一些在成都早过了时的标语口号大字报在风中飘摇,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儿。只有我们来了才新刷的几幅大标语:“举红卫兵旗,走老红军路,将革命进行到底”、“彻底粉碎资反路线,炮轰一小撮走资派”等,以及当然少不了的:“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各族人民大团结万岁”等,显出点精神。
我也无心细看,匆匆地朝招待所走。走着走着就看见队里几个女生迎面而来,多是李晋川那学校的。正说招呼,她们却都身子一闪,推推搡搡避到街那边去了,仰的仰面,侧的侧脸,仿佛都未看见我似的,哜哜嘈嘈快步便错过去了。我莫名其妙,掉转头去看,却见她们也正放慢了脚步回头,那眼光却都异样,打量陌生人一般。见我回身,复又转身拥着快走,避瘟神的样儿。我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唧唧喳喳几句阴阴阳阳的话:
哼,简直看不出来……
硬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骚哥!
好凶险,不晓得下一个还要害我们哪个,嘻嘻!
……
俗话说,炸弹落地一个一个坑,冰雹子打人还有个生疼,可这些随风刮来的闲言冷语,叫我一时摸不着魂头了。
她们又回了一次头,然后转身便快步去了,好像一群得胜的女兵,嘻嘻笑着拉开嗓门噼啦啦唱起一首红卫兵战歌,改了点词儿的歌:
不要脸的(原是“保皇的”)王八蛋,
滚你妈的蛋!
文化大革命,
谁敢来阻拦!
炮轰骚怪物呀,
火烧大骚哥!
油炸,油炸!
干煸,干煸!
……
脑筋再笨,我也听出来了,这改了的几个词儿,不是冲着我来的吗?
回过神来,我立即感到天旋地转,气急败坏。过去这一路,她们对我好得不得了,至少是极端尊敬吧,一口一个“大汉”,喊得满亲热,可怎么,今天……
这究竟是咋回事?我已忘了去找将军,急欲向黑娃打听打听。可转眼一看,黑娃也不在了身边。举眼去找,才见他背对着我,远远地在逗一个藏民小娃娃玩。一看就明白,是看见那群女生来了,故意离开我避到一边去装糊涂的。
黑娃!我厉声喊。
黑娃迟迟疑疑过来了。
你没眼睛瞎耳朵聋吧?都听见啦?黑娃疑疑迟迟点了下头。那头一埋下去便不抬起来。那熊样儿,好像她们刚才嘲骂攻击的不是我而是他似的。
究竟啥子事?你说!
黑娃只翻眼睛瞟了我一下,可怜兮兮的。
我说,你不会不知道吧?
老实的黑娃又点了一下头。头埋得更低了,只一顶皮鸭舌帽对着我。
我一把把鸭舌帽从他头上揭下来,眼里快要喷出火来了。找不到对手,就朝黑娃出气,我这人,嗨,也真莫名堂。
黑娃终于招架不住了,微微仰起面,极其艰难地嚅动嘴唇,犹若考生在回答一道天下最难的题:
秋萍……
然而嚅了半天,只吐出两个字,极微弱的。
但于我,就这两个字,已经够了!一切,都明白了。
而且,顿时,我的气势就不那么旺了。好像刚才只是背上挨了一下,昏头昏脑还不知是咋回事,此刻箭头拔出来了,顿时血流如注,双腿就不由自主地先自软了下去。
半晌,黑娃主动搭话了:走吧,我们还是去找将军。
我明白他的心意,他是要转移我的注意力。好黑娃!
但是,我无力地摇了摇头。心里苦笑了一下,以我现在背的这张皮,居心不良的怪物,去教训将军不要跟女孩子耍,这不滑稽吗?
而且,我究竟在秋萍这事上是怎么个情形,有多少大逆不道的地方,我得赶紧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我曾经隐约觉得过这是个问题,但没好在意。不想它却在我自个都还没闹明白的时候,就爆炸了。而且是在这一群同行者当中。她们,或者还包括他们,从名分上讲,还算是我的学生哩。
糟透了!在那年月,在那样一群人的特定人际关系中,这真是最糟糕最让人尴尬狼狈最无地自容的情形!
我把鸭舌帽端端正正地戴回到黑娃头上去了。我用尽可能平静的腔调说:你自个去找将军吧,一定要叫他赶紧回来。我去了不好,那种情况,他会吓一跳的。好,就这样,你快去!黑娃不放心:那你……
我?我想一个人到那边城墙上去走走,趁今天有空。在那里往北望,就是我们下一步要走的大草原了,我先去看看。今天天气不错。我说。故意很轻松的样子。把手插在了衣袋里,一抬腿把一块冻土豆踢得打着旋,贴地面射到街对面,仰面斜眼瞟了一眼天空。
天气真的不错,上午的寒风刮过之后,灰雾散尽,蓝天就兜底扣在了头顶。
我吊儿郎当地吹了一声口哨,仿佛这儿的天上有一群鸽子在飞,地上并没有啥倒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