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英杰心里不禁兴起一番狐疑,实在有点猜不透她意欲何为。
就在他惊虑莫释的当儿,那妇人已轻轻移动莲步,缓缓进向当前的棺柩停处,寇英杰顿时大为紧张。
妇人在目注灵棺的一刹那,全身直立不动,那张原本就够冷的脸看上去更冷了,一双秀眉倏地向两下分开来,整个面颊上瞬息之间,笼罩起一片凄惨。
她向前走近了几步,一双白手象是由于内心骤然间所兴起的感伤而有所失措,沉重的按在棺盖上。
寇英杰由于不便转动,只能死死的用眼睛盯着她,他的心也同这妇人一般的激动,难以想象出她下一步的动作将是如何。
妇人象是在努力克制着心里的悲痛,忽然她双手抬起,沉重的向着棺盖两角上用力拍下去。
寇英杰看到这里,怒火攻心,几乎急昏了过去,只是却无济于事。
随着妇人落下的双掌,只听得咔巴一声大响,厚逾尺的黑漆棺盖,竟然扬起了一端,连带着三根尺半长钉也跳槽而出,叮的一声坠落在地。
寇英杰内心无比激动,却苦于不得出声,整个身躯禁不住发出了一阵剧烈的颤抖,眉心眼角冷汗涔涔。
婆娑的灯光里,那个美妇人已把整个的棺盖掀了下来,她随手抓起一根灵前白烛,霍地扑向棺前,借着手上跳动的烛光,向棺中死者仔细打量着。
经过一番刻意的修饰,死者郭白云那张脸看上去栩栩如生,只是一任如何的装扮,却也难以掩饰郭老人脸上那片凄苦的死灰颜色,他仍然穿着那袭往日最爱穿的杏黄色的袍子,腰间仍然系着那根同色的丝绦,那一绺山羊胡子一如生前那般潇洒的飘在胸前。
曾经是举世敬仰的一代大侠,曾经代表武林正义的一面,是一堵屹立高拔,抵抗邪恶的磐石,也曾有过年少时醉舞狂歌的风流,也曾是当时女孩子心目中追逐敬慕的对象。
曾经喜过他,爱过他,嗔过他,怨过他……多的是那段骑马双双湖边追逐为戏的日子,如今在目睹着这个人,这张所熟悉的面影时,一股脑的都由记忆深处涌现了出来。
“我的……人……我的良人!”心里呐喊着,点点珠泪,忍不住夺眶迸出,一颗颗晶莹透剔,珍珠似的都落在了死者身上。伸出了白皙纤瘦的手,她轻轻的摸向郭老人黄蜡般的脸上,颤抖的手指,冷晶的指甲,摇碎了的凄离烛光,勾画出此一刻令人断肠的凄迷!
美妇人深深的垂下了头来,她真的伤心了。多年以来,冰封了她的心,也曾麻木了她的感情,眼泪只是记忆中的名词,久久不曾流过了,原以为此心如铁,不染纤尘,不会再坠落到儿女之私,多年来用坚忍的意志和刻骨的恨恶,就深深划下了一道鸿沟,却是那般的脆弱,不堪一击。在此时,目睹着这个自己曾经发过重誓,今生今世永不理睬的人,竟然崩溃了!
死者已矣!快乐既已不存在,仇恨也将随之而去。看着他的脸,想到二十年所受的委屈,她忽然兴起了一种莫名的冲动,真恨不能用力的把他抓起来摇醒他,倒要问问他,评一评二十年前的是非曲直。
再一次涌出的热泪,迷失了眼前的一切。不知何时,她那只紧握着白烛的手背上,已聚满了蜡泪,她竟然会失去了知觉。
此刻陡然的警觉,才使她感觉到火炙的疼痛。
返过身来,插好了烛。她最后凭棺凝视着郭老人的遗容,悲痛的时刻似乎已经过去了,代之而起的却是牵肠挂肚了经年的怨恨。
冷笑了一声,她以很快的速度在死者身上来回的摸索了一遍,特别注意了一下郭老人的枕下。什么东西也不曾找到。忽然她回过身子来,冷锐的目光,象两把利刃般的向着寇英杰逼视过来。
寇英杰顿时打了一个寒颤,他预料着可怕而不幸的事情将要降临在他身上了。
果然,就在他心念方惊的当儿,妇人已来到了他身前站定,象是一阵风似的轻飘。
四只眼睛相对之下,寇英杰只觉得那妇人异常的冷酷。
“你听着!”她说道:“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要据实回答我,否则,我马上就杀了你!”她说话时语气平和,但是神态庄重,叫人感觉出她说的是实话,绝非是虚言恫吓。
寇英杰说不上什么感觉,竟然对这个妇人改了观念,他下意识猜想出这个妇人与郭先师之间,必然曾经有过一段不寻常的交往,目睹着先前她黯然神伤,凄楚泪下的一瞬,他内心已不禁滋生出一掬同情。
只是这个妇人显然不是轻易就接受别人同情的那种人,她的目神里永远含蓄着那种强度的自我和排斥外来的一切的那种神采。
给人的感觉是若即若离,即使你内心有很深切想亲近她的意图,却碍于她身侧的那层冷酷冰封而有所畏惧。
当然寇英杰对于她的畏惧更不止此,只是他嘴不能言,一切的疑惑,惊恐,只能借着那双眼睛传达过去。
妇人点头道:“我几乎忘了,你的穴道还没有解开。”说时双手同出,拍按在寇英杰两肩侧,往上一提,使他平坐起来。
“你听着,”她注视着他道:“我现在把你的穴道解开,但是你可不能胡乱说话,问什么你才能答什么,知道不知道?”
寇英杰勉强的点了一下头。
美妇人略一注视他的眼睛,道:“你为那个鹰九五行镇穴手点了中枢大脉,再有半个时辰不解开,势将落为残废,幸亏遇见了我,因为当今武林,能够认得这种手法的人只怕还不多!”
说时,她神态蔼然,仿佛由冷酷世界又回到了温暖人间。
玉手微搓,猝然一扬,已按在了寇英杰右肋桑元穴上,寇英杰只觉得身上一麻,遂见对方已把手收回,道:“好了!”
寇英杰长长吸了一口气,当时试着移动了一下四肢,果己无碍,不由甚感惊讶。
妇人说道:“你先不要乱动,你叫什么名字?”
寇英杰据实答道:“在下寇英杰,尚未请教……”
妇人道:“没有问你,不必多说!”
寇英杰应了一声:“是!”心里却好不纳闷!
妇人冷冷的道:“我已经留意你有好几天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寇英杰向她看了一眼,勉强的又应了一声:“是!”
“你这个人还算忠厚,只是武技平平。我真有点不敢相信,你会是郭白云的徒弟!”
寇英杰不由脸上一红,含愧的道:“在下武技平平,确是事实,而承郭先师临终收为门下也是事实,前辈如因此置疑,在下也无可奈何!”
妇人细长的眉毛倏地一挑,按下一腔怒火道:“在我面前说话,还是少逞口舌之利的好!我问你,你既然是郭白云入室弟子,对他的情形应该深知一切了?”
寇英杰道:“这要看哪一方面的情形,”顿了一下,他才又道:“在下与郭先师相识于上都沙漠,自此以前的事,在下不知,以后之事,却是知道的。”
“这么说,他与铁海棠比武之事,你也知道罗?”
“这个……在下知道!”
“他们是在哪里比武较技?”
“在七里桥!”
“当时在场的,有哪些人?”
寇英杰问道:“前辈所谓在场,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比武的现场!”
“啊,”寇英杰道:“现场当时情形,在下不知,不过事后郭先师口述,似乎只有先师与铁海棠当事二人!”
美妇人一怔,道:“事后口……述?你是说郭白云与铁海棠比武之后,并没有死在现场?”
“是的!”寇英杰道:“郭先师内功精湛,所以失手落败,只是失之于大意,为铁海棠之乾元问心掌伤中肺腹,后又为飞钉所伤,虽然如此,他老人家却能事后支持了一夜之久才丧生!”
听到这里,面前妇人微微垂下头来。
寇英杰虽然未曾看见她流泪的眼睛,却注意到她悄悄的用袖边揩拭了一下眼角。
“你说的不错,”她呐呐地说道:“铁海棠的弹指飞钉,确是微妙阴险极了,防不胜防!”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又道:“这也是他命当如此,其实他是不该这么……疏忽的。”
寇英杰道:“前辈与先师……”
“不必多问!”妇人脸上立时又罩起了一片寒霜,那双为泪痕所湿润的眼睛,闪烁着凌人的神采。这双瞳子首先接触着寇英杰的眼睛,继之在他面颊上转动了一下:“也许是我太小看你了。”缓缓的道:“郭白云生平,阅人无数,他绝不至于这一次会看错了人。寇英杰,你应该体会得出你师父临终对你的期望吧?他是一个最要强的人。”
“在下知道!”
妇人缓缓闭上了一下眸子,又睁开来道:“他临死前的一夜都与你相处在一起?”
“是。前辈!”
“我想,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才收你为弟子吧!”
“不错!”寇英杰苦笑道:“先师收在下为弟子,纯系偶然,否则以在下之武功造诣,万难列为门墙!”
美妇人冷笑道:“不,不是的!你这么说,根本还不了解你师父的为人!”
她的神态显示出她终于了解了寇英杰优良的一面,对于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有了一番新的估价。
“我再问你,”她呐呐的道:“你师父在临终之前,必然把他郭氏门中不传之秘,倾囊传授了你,可是?”
寇英杰心中暗吃一惊。
妇人湛湛的目神,逼视着他,象是两把锋利的匕首,紧紧的逼迫着他。
“是的!”他终于点头道:“前辈猜的不错,郭先师确实对在下期望很高!”
“他传授了你些什么功夫?”
“这个……”寇英杰冷冷一笑道:“请恕在下不便据实相告。”
妇人哼了一声道:“你敢不说么?我只举手之间,就可置你于死!”
寇英杰微微一笑道:“前辈是知道在下不会说的,又何必多此一问,其实前辈也并非恶人,也万万不会对在下猝下毒手!”
美妇人顿了一下,改口道:“这也罢了,我再问你,你可知道铁海棠何以毒手杀害郭白云之后,兀自不肯对他善罢干休,方才鹰九又何故要开棺验尸?这又为了什么?”
寇英杰道:“那是他们猜想先师身上有一件他们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寇英杰哂道:“前辈又何必明知故问?”
“好吧!就算我知道。”她冷冷的道:“我问你,这件东西可在你身上?”
寇英杰道:“前辈以为呢?我如果说不在我身上,前辈是否信过了我?如其这样,前辈又何不下手在我身上亲手一搜?”
妇人冷笑了一声,一双眸子,瞬息间由他身上转过。以她的智慧,自不会轻易被人蒙骗,她的观察力极是敏锐,在她目游对方全身时,更不会忘记寇英杰的反应。
是以,就在寇英杰下意识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里,她已瞥出了诀窍,陡
地探手向着寇英杰背后的枕上抓过去。
寇英杰背脊一挺,作势正待出手,妇人的另一只手,已先发制人,拿住了他的肩头,寇英杰登时全身发麻,动弹不得,妇人却已飘出了七尺以外。
就在她身子方自飘出的一瞬,寇英杰顿时恢复行动,他身子倏地一翻,已由炕上跃身而下,妇人冷叱道:“站住!”
美妇人很快的拉开了枕套,打开里面一个布包,现出了郭老人死后留下的那个黄绫包子来,计有老人手稿抄本一本,绢簿二册,黑玉珠一串,以及一个扁扁的檀木匣子。
寇英杰道:“这几样东西,在下蒙先师临终托嘱,预备面交与郭师妹,足下以前辈之尊,何忍窃取?”
“你知道什么!”美妇人匆匆拿起那两册绢册翻看了几下,又放下来,再拿起那卷手稿。
手稿上的一行字迹,立刻映入她的眼帘:“越女剑术之深奥探讨研习新篇”。她似乎微微一动,可是当她再看到下面的一行小字:“彩绫爱女二十一岁生日礼物”时,却又浮现出另一番黯然神采,她的眼睛似乎又湿润了。
轻轻叹了一声,她放下了这卷手稿,道:“这卷东西千万不可遗失……你一定要亲手交给她!”“她”当然指的是玉观音郭彩绫。说完这句话,她又把这卷手稿放到了桌案上。
她又拿起了那串黑玉珠串,看了几眼,忍不住紧紧的抓在手心里。过了一会儿,她才松开来,又放好原处。
寇英杰立在一旁好奇的打量着她,奇怪的是自一开始,在自己的心里,就不曾把她当为敌人来看待,也不曾想到要向她出手。
当然,寇英杰是有自知之明的,因为在对方那样的身手之下,自己根本就没有出手对抗的余地,倘若真要愚笨到向对方出手,那可也只有自取其辱。
是以,在这个美妇人检视郭老人身后遗物时,寇英杰却只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每当这个妇人拿起一样,他的心都会情不自禁的为之一阵紧张,而当她又把这件东西放下时,寇英杰的心情又会为之一松。
最后,这妇人把那个扁扁的檀木匣子拿起来,寇英杰立刻紧张的道:“这里面只不过是件摆饰罢了!”
妇人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不错,是一件摆饰,是一个骆驼。”
寇英杰心里一愕,因为对方这个美妇人并没有打开匣子,却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美妇人一双澄波的眸子,在注视这个扁檀木匣子时,似乎含蓄着一种悠然神往的神态,那种神态引着她似乎跳越了时地的局限,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少女,一个美照四方,任性无拘,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家。似乎就在那个时候,她第一次接触了这个匣子,她与这个匣子里的骆驼关系是那等的密切,以至于在事隔二十几年之后的今天,在她忽然目光触着这个匣子时,兀自能清楚的回忆起当时的一切。
“一个翡翠的骆驼!”她喃喃的说着,随即把匣盖打开来。一丛绿光,自匣子里涌起,映照着她那张苍白的脸,使得那张脸变成了绿色。
美妇人的脸上,顿时兴起了一丝微笑,她迅速的把檀木匣盖盖好,眼睛看向寇英杰道:“这个翡翠骆驼,你师父可曾关照过要留赠给谁么?”
寇英杰满心想撒一次谎,可是不知怎么他还是说了实话:“这个……倒还没有!”
妇人很惊讶的道:“他莫非没有提到要送给他女儿郭彩绫?”
“没有。”寇英杰苦笑道:“也许是他老人家疏忽了,对于这个翡翠骆驼,他老人家竟然只字未提!”
美妇人轻叹一声,道:“你知道这又为了什么?”
寇英杰苦笑一声,道:“也许是他老人家忘了!”
“忘了?”妇人摇摇头道:“那是绝不可能的事!你也许不明白他,他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说到这里,她把这个匣子揣入怀中,道:“既然这样,这件东西我就留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