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彭祖（2）
他心中只有一池碧水清凌荡漾，再多的罪恶也可洗净，再多的污泥也无法将他污浊。
他仿佛是七彩霞光中，身坐莲台，悲悯望着芸芸众生一切的佛主。
金光，烈焰，狂风，三人身形未至，但这足以毁灭天地的力量，却将乔英击了出去。魏见星飞身接住乔英后落的身体，两人一滚，避到暗处。
冥夜陡然折身，焚天神掌同时对上乔裔和纪成轩。
三人一击即分。
那一瞬间，若是武功绝顶的人一定能看出，三人掌风相对时，中间却相隔一线。这是极致的一掌，即便相隔一线，身败者也注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鲜血自纪成轩嘴角溢出，滴落在他的白衣裳，如同一朵在皑皑大雪中盛开的傲梅。乔裔右臂上的衣袖忽然片片碎裂，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一缕鲜血滑过，顺着指尖滴落到地上。
冥夜冷冷，如地狱般的眼神巍然不变。
四面八方被三人交手而形成的劲气击破的碎裂不堪，到处草丝木屑，乱石纷飞，就连三人脚下的土地，也散发着火灼般的焦臭味。
冥夜嘴角忽然勾勒出一个牵强奇异的笑，他的身体忽然之下烧灼，火焰从他的脚漫过他的膝，腰腹，胸膛，脖颈……
焚天灭地，般涅再生。
冥夜的身体被大火吞噬，火焰烧灼发出“滋滋”的响声，一股烤肉味道传入众人鼻中。乔洛儿一阵恶心，几欲吐出来，乔英眼神深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冥夜的身体被一点点焚尽，自始至终，他都一直屹立在哪里，直到化为灰烬，随风扬去。
最深处，老人手中的波浪鼓掉落到地上。他抬头望向天空，深蓝色的天空中，闪烁着无数星星。在古老的神话中，每一个生命在空中都有一颗与他相对的星辰。在生命结束时，在天空与他相对的星辰也随之陨落
老人仰望着空中的星辰。他的孩子们，在这一日之间皆失去了他们的生命，为什么他搜寻不到他们陨落的星辰。老人双眼已有些模糊。
他已是很老很老的老人，岁月在无声无息中带走太多东西。
他已无法承受。
老人弯下腰想要捡起地上的波浪鼓，但是他盘膝所坐的青石台太高，他怎么也触摸不到拨浪鼓。老人无声叹口气，内力涌进，凌空一吸，拨浪鼓重又回到他手中。
最后一丝余火燃尽，几人依旧静静立在那里，空中静谧的吓人，就连一只夏虫的鸣叫也没有。
纪成轩望向自己的手掌，他立誓不杀人，三十多年来他都坚守着自己的承诺，从没有伤害过一条人命。但是今天，却仍有人死在他手上。
他要救纪晓寒，那是他在着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但是他的救赎，却要用九重阵所有守护者的生命作铺垫。纪成轩开始迷茫，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否正确，如果可以，他宁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任何人。即便那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他的生命也是什么也无法代替的。
乔裔望向乔洛儿，眉头微皱道：“洛儿，谁带你来的这里？”
他声音不大，却让恰洛儿心生畏惧。乔洛儿躲在乔英身后，摇头道：“没有人带我来，是我自己找到这里的。”
乔裔冷冷道：“昨天晚上你在门外偷听我和灵兮讲话，以为我不知道。”
乔洛儿紧咬着下唇，眼中带着淡淡的忧伤道：“哥哥，对不起。”
乔英望向乔裔道：“好了阿裔，洛儿已经知错了。”她转眸望向乔洛儿，问道：“洛儿，我问你，你来的时候可曾遇到老三？”
乔洛儿颔首，摊开手掌，露出里面紧紧握着的东西道：“林姑娘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们。”
魏见星向前一步，问道：“老三人呢？”
乔洛儿道：“林姑娘没事，只不过……”
纪成轩心中一紧道：“不过什么？”
乔洛儿道：“林姑娘好像遇到什么事，整个人变得很奇怪。”
乔英心知林梦枕虽然生性冲动，但在大事上也不至于把握不住。她生怕林梦枕遇到什么不测，当下道：“洛儿，你带见星去找老三。”
纪成轩望向魏见星道：“老三性子急躁，你随乔姑娘找到她到龙虚谷外等我们。”
魏见星心知自己一身伤，留下来只会反添累赘，颔首道：“好，我找到老三在龙虚谷外等你们。”
乔洛儿好不容易找到乔英和乔裔，哪里肯离去。乔裔冷声喝道：“快走。”
乔裔自小对乔洛儿呵护有加，但不知为何，乔洛儿却总觉得乔裔离她很远。她总是无由的对他产生畏惧，就如同凡人对待神佛，生怕自己做得不够好而被抛弃。
乔英瞪了乔裔一眼，转向乔洛儿笑道：“洛儿听话，你和见星去龙虚谷外等我们，你放心，我们不会有事。”
乔洛儿低垂螓首，嗫嚅道：“姐姐……”
乔英淡然而笑道：“去吧。”
即便乔洛儿百般不愿，也不能拂逆两人意思，只好随着魏见星踌躇离去。
乔英眼望两人离去，目光扫过纪成轩，撕下身上雪白的中衣，走到乔裔身前，缠在他的手臂伤口上。乔裔道：“不碍事，只是皮外伤，”他目光扫向纪成轩道：“这一次多亏纪阁主，否则输赢亦是难料。”
纪成轩目光温柔，他似在想什么事情，闻言一怔，继而道：“这次若非……乔长老提醒，纪某定然也不会想到般涅掌。”
乔英目光淡淡，望向纪成轩道：“纪阁主伤势如何？”
纪成轩微微摇头道：“纪某只是轻伤，有劳乔长老挂心。”
乔裔目光深远道：“还有最后一阵。”
深蓝色的空中圆月皎洁，忽然一团乌云飘来，原本明亮的天空忽然伸手不见五指。乔裔握住乔英的手，牵着她向里走去。
几人不知行了多远，前面忽然古藤密集。古老的大树上布满青苔。这片古藤林仿佛是被人忌讳的死亡之地，里面除了树木，竟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纪成轩忽然停下脚步，望向乔英。乔裔明白其意，目光转向乔英，见她目光炯炯，勾唇一笑，手握得更紧道：“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
乔英浅笑，走向密林。纪成轩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三人走入古林，脚还未沾地，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三人向地底吸去。乔裔眉头一皱，揽住乔英，抓住一根垂钓下的古藤，跃上一棵足以数人合抱的大树。
纪成轩飞身抓住蔓藤，垂在半空，也许错觉，他看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底涌动。与乔裔眼神交汇，两人脚不沾地，向里跃去。
林中蔓藤越发密集，很快便如织成的大网挡住几人去处。“一乐中天”自上斩下，纠结在一起的枝条纷纷分崩离解，四处飘落，露出一条宽数尺的幽静小道。
乔裔与纪成轩对望一眼。落到小道上。在三人踏上小径，整片树林似是活了过来，小径瞬间分崩离解，将三人移向不同的方向。蔓藤更是如风般生长，从中阻隔。
乔英脚下如陀螺般疯狂旋转，整个人只觉天旋地转，她强自保持镇静，免遭迷失。乔英不禁苦笑，若是还有武功在身，如此雕虫小技又怎能将她困住。
正自恍惚间，只觉腰间一紧，身体凌空飞起。乔英举目望去，纪成轩嘴角一缕鲜血已经干涸，他眉头轻皱，身若飞雁。两人周身被无数蔓藤团团缠住，如若天网，纪成轩足下用力，身体再高，蔓藤也随即随上，他双目一转，天一琴横扫而过，挡开袭来的蔓藤，身体从间隙间穿过。
蔓藤如若活物，纪成轩身体一变，他们也随即袭来，竟是如何也摆脱不掉。
两人正苦于纠缠间，只听下方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瞬间漫天蔓藤同时萎靡下去。蔓藤落下，堆积起数丈之高，乔裔立于其间，神色淡然。
乔英舒了口气，淡淡道：“好一个紫微天心阵。”
纪成轩放下乔英，目光扫向倒落的巨树道：“这是万木藤。”
乔裔颔首。
在《岭南奇异录》记载中万木藤生于原始深林，此藤遇水而活，遇风而长，见阳花开，见月结果，液可成树，其根亦可穿透顽石。乔裔淡淡道：“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这种树。”
这个世上只有乔裔不想做的事，没有他做不到的。他心知不将这片树林主根拔起，几人即便力竭而死，也走不出这片树林。
三人穿过藤枝，只见面前一面青石墙壁上布满幽绿的苔藓，有些苔藓还开着细小花朵，那些花朵在黑暗的天空下肉眼难见，却色彩鲜亮。
青石墙前有一块丈宽的青石台青石台上盘膝坐着一名老人，黑白相间的头发自两边散落下来，遮住他半张脸。他身上着了一件青灰色的长袍，满是褶皱。
老人手中拿着一只破旧的拨浪鼓，拨浪鼓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也许是感觉到三人的目光，老人抬起头道：“你们来了。”像是企盼儿女转家的父亲忽然盼来了儿女。
乔裔眼神锋利，道：“彭祖。”
彭祖颔首道：“你是落霞谷谷主乔裔。”他目光转向纪成轩：“纪阁主，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
纪成轩奇怪道：“我们何时见过？”彭祖道：“纪阁主也许已经忘记了，数日前我曾见过纪阁主，不过，纪阁主却未见到老夫。”
彭祖望向乔英道：“果然是俊才，怪不得雪渊如此赏识你。可惜……”他仰天长叹。这一叹，似是叹尽世间的无奈，让乔英心中无由生出悲凉。
乔裔朗声道：“想必前辈已知我等来此的目的，乔某也不拐弯抹角，我要最后一枚神门之印。”
乔英忽觉手上传来一阵疼痛，却是乔裔紧紧握住她的手。手上的疼痛让乔英心中一清，无由来的悲凉顿时消于无形。彭祖一声叹息竟在悄无声息间将她引入他的情绪中，若不是乔裔开口说话打断了彭祖凝神的意志，乔英恐怕早已陷入其中。
彭祖望着三人道：“八百年前徐落霞曾和三名落霞谷弟子闯入九重阵，当时，我，冥夜，雪渊……”他似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沉默瞬间，他嘲弄的笑道：“哦，我忘了，他们并不是乔姑娘在龙虚谷中遇到的那几个孩子。‘冥夜‘他们是随我一起来到龙虚谷的伙伴。”
“可是，在和徐落霞那一战中他们都死了。徐落霞的确是世间难求的不世奇才。那时九重阵还完好无损，他陷在阵中九天九夜，居然毫发无损的破阵而出。八百年了，”彭祖长叹：“我以为我这一生再不会遇到那样的奇才。”
乔裔道：“可是，你没死。”
彭祖颔首。是的，他没死，八百年前两败俱伤之下，他和徐落霞同时活了下来。
一天一天，八百年，他活了八百年，千年的岁月在他膝下悄悄淌过，他依然还活着，活到落霞谷再次有人闯了进来。彭祖望向纪成轩道：“你想救你妹妹。”
纪成轩未答，彭祖却笑了笑，接着道：“是该救她。”他抬起头，望向深蓝色的天空。空中遮住月亮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飘去。天上繁星闪烁，明月皎洁。
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不见今时月。
彭祖的声音忽然有些飘渺：“我在这里等了一千年，就是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一千年前，黄河决堤，淹没了人间。在仙境处有一名叫洛水的仙女，眼见人间惨状，便自解法力，以肉身挡住黄河堤坝。仙女也为此触动了天庭，魂魄被击散，要经过千世轮回才能重新聚集。”
“观世音感于仙女大义，为让她免遭轮回之苦，便将她放入炎帝所设的九重阵中，留下天命神水，希望帮仙女解除厄运。当年仙女为救人而亡，今日若让她重生，就必须有人要为之牺牲。
“所以，”彭祖双眼晶亮：“你们终究有人要为此死去。”
乔裔冷笑道：“无稽之谈。”
彭祖微笑，像是望着倔强孩子的慈父，道：“无论你信否，这都是真的。来吧，”他张开双臂，站起身。风吹过他褶皱的衣摆。他腰下空荡荡的，原本该是腿的地方，此时却是两根臂膀粗细的木棍。木棍中间以机关设置，可自由活动。若不是风吹开了他的衣摆，任谁也看不出那是一双假腿。彭祖的声音有些激动：“最后一枚神门之印在我身上，射穿我的身体，打开黑暗之渊。”
乔裔紧紧握住神天弓，箭搭在弦上，拉弓如满月，箭尖直指彭祖心脏。
玉缺箭无刃，但对于乔裔来说，兵器有无刃在他手中已没有任何区别。
“哧……”
箭离弦，带着无尽的破空之声，玉缺箭上的八枚神门之印忽然亮了起来。
箭，穿进彭祖的心脏，白光陡然大盛，瞬间照的纪成轩三人睁不开眼睛。
箭，穿过彭祖身体，射进他身后的青石墙中。“轰隆”一声，青石墙猝然从中破裂，随着逼人的灼热四下炸开。
彭祖依然笔直的站在那里，他身后的青石好像有灵性，在每欲砸到他身上的时候却又突然落下。彭祖转身，青石墙后烈焰灼天，彭祖笑道：“凤凰涅藻的淫火，若要取天命神水，你们终有人要浴火而焚。这，是天意。”
也许刚刚那一箭用了太多的力，乔裔居然微微有些喘息。但他仍旧挺得笔直，眼神冷冽。
彭祖依旧在笑，但他的笑却忽然又下不可捉摸。
他手上的身体忽然化成了一段匹虹，直袭乔裔。他的速度已然超过了极限，即便是雷电也无法与之匹敌。
在彭祖动的一瞬间，乔裔已飞身向后退去，而纪成轩也已动身抓向彭祖。
彭祖已经很苍老，他的心脏也已被玉缺箭穿透，然而面对这两个武功绝顶的年轻人，他却依旧毫无顾忌的出手。就是这临危发出的一招，却让乔裔避无可避，让纪成轩拼尽全力也望尘莫及，让乔英置身事外，无由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