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日下午出发,第二天上午到达上海。上海是比京城大很多的城市,光是国际客运码头的规模就令人赞叹不已。刚进入港口,文英便被进出港口的蒸汽货轮所震惊。乘坐大巴车的时候,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摩天大楼。
眼前是无数的欧式建筑,外观和朝鲜总督府、殖产银行类似。虽然是清晨,但依然挡不住这个城市的华丽。现在终于可以理解,要进行世界旅行的话,最后一站一定要选择上海的原因了。归根结底,上海是一座东西方融合的巨大的新世界。
他们住宿的地方是在英式风格建筑鳞次栉比的外滩。外滩是上海港口延伸到内陆的堤防。外滩的英国大使馆、palace酒店、上海银行以及海关大厦等等建筑物,让这个拥有英式风格的地方变得更加华丽。学术团在一家小规模的酒店住宿,房间的样式就像火车一样,一个房间可以住三个人。文英和胜范、治厚分在了一个房间。
“洪君,你个子最小,就睡简易床吧。”
房间里除了原有的两张床外,门厅处还放着一张简易床,胜范指着它对文英说道。
虽然是三个人共用一间屋子,但是文英已经觉得十分庆幸了。自从那天晚上打完冰球比赛以后,胜范就对他的男人身份坚信不移,而治厚就算心中会有所怀疑,也是个可以相信的人。所以,今晚她不用再偷偷地再跑了出去了。
事实上,文英昨晚偷偷出去的时候就有些害怕了。回想一下昨晚也真是……危险啊。虽然多亏了益尚才化险为夷,但是她意识到益尚可能会因为她而身陷险境,想到这一点,住在三等舱中的她彻夜难眠。
她记得益尚的脚上绑着炸弹,所以他不敢轻易地动脚,只是用拳头制压着那个人。但是如果有个万一的话,后果简直不可想象……如果因为自己草率的侠义心肠而给益尚带来什么麻烦的话,她一定也会后悔莫及的。
“我说……”
早上九点,从旅馆里出来的学术团体在外滩一个小胡同里的饭店里吃着早餐。他们点的是点心和海鲜,但是文英好像不喜欢这种香料的味道,只是拿着筷子,转过头去看了看坐在旁边的胜范。
“怎么没有看到金前辈。”
“是吗?”
“不是说要一起参加学术团吗?”
“嗯……虽然是一起,但是他的日程跟我们的基本没有对得上的。”
“为什么?”
文英嚼着点心,无意识地问着。胜范放下了筷子,把手伸向了水杯,回答道: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啊?”
他问的语气有些微妙。听到胜范这样说,文英倒像是做贼心虚一般地想起了和益尚在船舱里发生的事情,于是用嘴咬着筷子,不再发言。然而她不仅脸颊烧得通红,连耳朵也变红了,在胜范审视般的眼神下,她无从躲避,遂即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哦,那个前辈昨天还帮助了我,今天没看到他人,有点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哦哦,这样啊?”
胜范这样回答着,但是他又好像不是在提问,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在心中做出了什么判断似的。文英又闭上了嘴。胜范有些不快地用筷子夹了一块点心,继续说道:
“没必要担心。这里是那位大哥的地盘,又不是什么别的地方,即便是迷了路,或是找不到我们住的酒店,也没什么关系。而且那个大哥就住在这家饭店隔壁的旅店里。他没和我们没有住在同一家旅店。”
文英点了点头,不希望自己昨晚从房里出来的事情被胜范察觉到,就把筷子伸向了还没有吃的海鲜料理上。但是还是因为受不了香料的味道,把筷子在上边停留了一会儿,又收了回来。
“天气这么冷……那么早出去干嘛?”
因为饭菜很丰富,所以早餐时间持续了很久。文英先吃完饭,出来就蜷缩地坐在饭店前边的台阶上,这时治厚给她递过来一杯热水,问道。
“你知道这个地区的虹口公园在哪个方向吗?”
文英接过杯子,又问了问和自己并排而坐的治厚。文英的眼睛嘀溜嘀溜地转动着,却只能看到高耸的建筑物之间流淌着黄色河水的黄浦江。她和近永约定后天要在公园见面,可是不知道学术团的行程要怎么才能逃掉,所以有些心烦意乱。
“就在江的对面。”
“这样啊。”
“有什么事情吗?”
“嗯?”
“在公园。”
这里又多了一个很有眼力见的人。文英突然有一种想直接举手投降的冲动,她觉得很难回答他的问题,所以只是耸了耸肩膀嘻嘻地笑着,视线转向了建筑物间流淌着的黄浦江。文英额头前遮着的蓬松刘海比其他男子鬓角上的头发还要稍长一些,这些头发在穿梭在建筑物之间的江风吹拂下来回摆动。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些烧纸后剩下的灰烬落到了她的头发上。治厚拿着铁制杯子放到了嘴边,正想喝下时,又伸出手去为她抖落灰烬。而文英被突然放在自己的头上的手吓到,转过头去,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他。
啊……他们两个人视线对上后,治厚才明白是因为自己的动作,文英才这样看着自己,于是他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识到,从见到文英那天开始,自己总是会把她当做一个女人来看待。
“什么东西落在头发上了……”
他辩解般地说道。文英惊讶的双眼微微一弯,又嘻嘻地笑了起来。她鬓角的头发被风吹动,露出了雪白的肌肤的样子更是迷人。文英握着尚有余温的铁制杯子,她的指甲薄薄的,显得很脆弱。治厚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的指甲,久久不愿挪开视线。而从旅馆出来的益尚停住脚步,站在了这里,在治厚呆呆地看着文英之前,就是在治厚为文英抖落头上纸屑残渣的时候,益尚就站在这里了。
一台人力车从益尚的前边过去了,接着,又有两辆没有载客人的空人力车经过了他的面前。一个穿着旗袍的中国女人和一个穿着整齐绅士装的白种男人从他们中间匆匆走了过去。混着黄浦江河水咸味的风从益尚身上刮过。
“所以白老师位于第二线。临时政府的同志打前线,他们会占据讲台西边的位置。老师您在南边等着就可以,还有……”
益尚指了指在屋子后方暖炉旁翻阅资料的男人。这个男人抬起头来,用眼神跟那个把视线转向自己身上的同志打了个招呼。
“那边那个朋友会安排中国同志带出入证过来,请您29号在公园前领取。我和姜明恩同志先进去,给老师打通退路。朴兄和崔兄就在公园外边等着……万一撤退不了的话……”
这是在上海的法国租借地的一间小屋里。它位于在二层和三层砖房的小巷里,巴掌大的前院连着前门,楼与楼之间一点缝隙都没有,紧紧地挨在一起。
“大家要确定一下和自己一起行动的同志们。大概在明天中午之前,公园都不会被封锁。所以要先进去确认一下。”
益尚看着围绕着自己坐成一个圆的众人,跟他们一一交换了视线。恰好此时右堂走进了房间,朝他做了个手势,益尚站起身来。
“这个是手抄本。想要熟记各自的位置和任务的话,多看几遍就可以了。”
站在一旁的明恩接过益尚递来的手抄本后分给了大家。
“什么时候来的?”
“凌晨的时候到达的。”
他从右堂穿着的中式男装长袍的破旧前襟上收回视线,冲对方笑了一下。朝鲜南华联盟的首长右堂虽然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但他修长的身体和灵敏的眼神和年轻人却没有什么区别。
“您是去了什么地方回来了吗?”
“嗯,去了小儿子的学校。”
右堂笑着说道,此刻他的身上一点也没有独立运动家的架势,完全是一个平凡的父亲的语气。
“闵大人过得还好吗?”
右堂顺手倒了两杯大麦茶放在自己和益尚的面前,问道。
“能有啥过得不好的,他可是一直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呢。”
“虽说表面上是衣食无忧,但心里却不一定舒坦。”
“您说的是。”
虽然和闵大监政治立场不同,但是右堂还是出言相护,闻言,益尚抿了抿嘴,点了下头。当然,右堂的维护并不是政治立场上的维护,只是从一位父亲的立场上出发,提醒益尚作为子女应该怎样孝敬父母。
“哎,那他打算怎么做呢?”
“您说谁?”
“洪淳馨的侄子洪近永。”
为了打破因闵大人的话题而出现的尴尬气氛,益尚开始聊起了近永的事。
“跟以前一样,近永还是没有得到党员们的信任,所以还没有被接收成为党员。他年纪轻轻,而且没有任何在国内外开展救国运动的经验。最近在上海到处都是密探,你也应该清楚吧。不久之前,日本鬼子故意制造了日本僧侣杀害事件以后,上海就完全被日本人控制了,而在这期间涌进上海的人非常之多,实在是难以信任。”
也就是说,近永现在还辗转于上海码头,干着工人的活儿,没法投身到自己所立志参加的爱国运动中。这样的情况下,近永为什么还要拜托她来上海?去年年末,从日本回到京城的近永就开始通过写信的方式告知益尚,他决心要到上海来,但是益尚说时机不是很好,劝阻了他。从前年1930年开始,独立运动各种势力的暗自角逐愈演愈烈。金佐镇将军被朝鲜共产主义者暗杀,而他曾经的手下金宗镇也被分裂的无政府主义势力和共产主者绑架了,海外救国运动的形式也随之急剧恶化。
“对了,益尚你也该结婚了吧。”
右堂愉悦地笑着,敲打了下益尚的肩膀,益尚朝右堂益尚微微一笑。夜晚,黑色的天空散发着皎洁的月光,房间里也被月光照得亮亮的。
甲酚的味道刺激着鼻腔。手术床上的尸体是个日本人。文英站在三、四年级研究委员的后边,因为她现在还不熟悉尸体解剖,有些眩晕,但是她还是坚持站在那里,不过额头上已经是冷汗直流。
学术团所访问法国租借地Rolland医院的尸检员是个日本人,他在验尸的过程中解释道,尸体的伤口是被中国黑帮使用的摩泽尔连发枪所伤造成的。也就是说,中国政府无力管束在上海活动的黑帮,作为世界性都市,上海的治安完全不能保障外国人的安全。然后又说从法医学的角度来看时,这个又是怎么怎么样,为了上海的治安,已经占据了满洲的日本帝国主义一定要占领上海。虽然不知道其他学术团的委员们怎么想的,反正听在文英耳里是这么个意思。此次叫他们前来,估计是打算利用帝国大学的学术团向朝鲜人民宣扬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上海的正当性。
“等下,去下卫生间……”
学术团在Rolland医院的日程结束后,就向上海南边的南京东路走去,路上顺便去了一家可以做全身按摩的店铺。落在学术团一行人最后的文英在店门前犹犹豫豫,有一个研究委员问她要去哪里,只听另一个人说道:
“什么呀?那家伙怎么老去卫生间?像个丫头片子一样。”
文英没有在意他们在背后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假装要找卫生间推开门走了出来。路上满是白茫茫的夜雾,吸进肺里的全是煤炭的味道。从白天开始她一直就站在解剖的尸体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脑袋也钻心的疼。虽然她想要先回到住的地方,但环顾四周,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里,也不知道和在外滩的旅管究竟隔了多远。
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再回到按摩馆去了。有一群穿着紧身亮色旗袍,面容丑陋的女人们排着队招揽客人。虽然她一次也没去过,但是她读过中国现代小说,见到过关于按摩馆的描写。在这里人们为了做按摩,需要把除内衣以外的所有衣服都脱掉,换上其他的衣服。更何况按摩的时候,身体会被随意地摸来摸去,这样的话自己的性别就会马上露馅了。哎呦!她只是想一想也觉得头晕。
“……怎么办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灯星星点点地亮了,文英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凄凉地站在南京东路三号路中间。
“啊啊,这算什么啊……”
她像在埋怨老天似的自言自语地说道。但不知某个瞬间,有人“嗖”的一下蹿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走了起来,速度快得让她都来不及惊讶。
“还能有什么,老天是让你陪我玩呢。”
听到了这个印象深刻的声音后,文英只是跟着抓着自己手腕的男人,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他整齐地穿着灰色的绅士装的身影十分眼熟,而且他的头发收拾得很利索,走路的步幅又很大,这个人,分明就是益尚!
“你从哪里来的……”
“我就知道会这样,所以特地来带你走。”
“怎么会……”
“想问我怎么知道你在这里是吧?”
“嗯……那……”
“因为我了解学术团的日程。“
“但是我……“
“想问我怎么知道你出来了,是吧?“
“呃……不是。“
“因为你的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中。“
“不是……”
“想要问你为什么在我掌握之中是吧?”
“不是,那个……”
“那你想问我,我为什么这么料事如神?”
“不!不是的!我是说让我喘口气吧!”
江苏路和南京东路的交叉处是上海最繁华的闹市区。在这个交叉路口有数也数不清的人力车,四轮马车,独轮手推车,还有汽车和电车,行人们也来来往往的。益尚回头看了看大声叫喊着的文英,她正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腰都直不起来了。文英瞪着笑意盈盈的益尚,埋怨的眼神似是在说:就这样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拉到这里来到底是有什么好事……
在益尚的背后,闪耀起了像闪光灯一样的光芒,一瞬间,这种光芒像是点着的烟花一样,发出白色的光芒冲上天空爆破了。不对,是像瀑布一样落了下来,又一束光涌上了黑暗的夜空,宛若朝霞,整个城市都被它照亮了。
哇啊,文英惊讶不已,全身上下都兴奋起来,她出神地看着眼前耀眼的光束。
“是大都市电影院。”
益尚放开她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扣,说道:
“每到星期三和星期六的晚上七点整,霓虹灯就会像烟花一样在天空中闪烁。”
益尚那一向只透着狡黠、满是恶作剧意味的双眼,现在被愉悦所取代,闪烁着光芒。文英突然想到,益尚可能是为了带她感受一下灯光闪烁起来的那一瞬间,才一直拉着她跑到这里的。
“好看吗?”
他把头从灿烂的霓虹灯的方向转向文英,看着她问道。
“嗯。太好看了。这样的场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文英点了点头,毫不掩饰内心的激动,回答道。她整日不是去上海的这家医院就是去那家医院,很是单调,而关于学术团被日本人利用这一点也让她非常不喜欢。现在在这美好景象的作用下,她沉重的心情和钻心的头痛好像消失不见了。
“有想去的地方吗?”
益尚习惯性地一边嘴角上翘笑了笑,又问道。文英转眼环顾着四周不分国籍的人们,来来往往的汽车和电车在交叉路口中穿梭。这是一个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城市,这里高楼林立,霓虹闪烁。
“那个地方。我想去那个地方。”
她看到有一个建筑的顶端尖尖的,闪烁着灯光,还挂着一个用英语写着“Paramount”的巨大霓虹灯招牌,宽敞的入口似乎要把过往的行人都装进去似的,店内的人熙熙攘攘。
“真的吗?”
益尚望了望文英眼睛看着的地方,皱了皱眉头,很吃惊地又问道。
“嗯。”
然而文英并没有明白他惊讶的眼神所蕴含的意义,她认真地点了点头。益尚的眼中带着犹疑,但下一秒,他马上抓紧和文英十指相扣的手,再次露出了笑容。
“好吧,带你去。”
益尚“噌”地往前迈了一步,横穿过交叉路口向着她指的建筑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