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京城蓝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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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文英几乎是一路跑回住处的,益尚跟她后面。就算进入了酒店门口,她也还是不敢看他,只是微微弯着腰问候了一下后飞快地跑上了台阶。她的腿一直在瑟瑟发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旅馆的。

昏暗的走廊已经安静下来,文英在确认了房间号后,呆呆地站在门前,轻轻地摸着自己的嘴唇。从两个人亲吻的时候开始,全身就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现在还记忆犹新,仿佛现在嘴里还散发从他嘴里传递过来的苦涩的啤酒味.

她像打了一场仗似的,浮躁,心痛,激动……害怕,说不清楚此刻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怎么还不进来,站在那里干嘛?”

就在这时门打开了,从里边传来的声音把文英吓了一大跳。原来是胜范。

“还没睡吗?”

“和自己共用一个房间的两个家伙都出去没有回来,我能睡着吗?”

“李前辈去哪里了?”

“你还是先进来吧。”

不知道为什么,胜范一脸的不满,他先走了进去,文英也跟着进了门。她脱掉外套放在简易的床上,正准备去自带的浴室洗漱时,胜范说道:

“你从按摩馆逃出来是因为和益尚哥有约吗?”

胜范的疑问从脑后传来,文英紧紧地闭了下眼睛,随即又睁开来。她推测胜范可能在酒店入口看到他了。

“益尚哥可不是那种会随便为了哪个人特意抽出空来的人。”

“那是因为……”

文英在转身的同时,迅速想到一个借口。

“我有一个堂哥在上海,但是却联系不上他,金前辈说知道他的消息,所以我去了一趟他那里。”

“在哪?”

“就是那边,南京路那边。”

“南京路的哪里?”

“那里,舞厅那里。”

胜范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文英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不解地歪了歪头。

“你是说就是那个好多白俄罗斯的舞女脱得光光的,在那里跳舞的舞厅吗?”

“这个……是的。”

文英拿不准主意能不能说出事实,只是含糊其辞地说着。胜范没有再说什么。文英认为,对于这样问东问西的胜范,还是躲开比较好,于是便悄悄地向浴室走去,就在这时,胜范说道:

“你看益尚哥有对那里的女人感兴趣吗?”

这又是在说什么啊?正悄悄偷溜的文英眉头皱到了一起。

“我说的是,大哥在那里有没有好好看女人跳舞?”

“好像没怎么看。”

“那么是说他只对洪君你一个人上心了?是吗?”

真的被他言中了。虽然不知道胜范出于什么想法才会这样问她,但是文英的脸“唰”地一下子变得通红。她像丢了魂一样害怕,担心刚才亲吻的事情被发现。

“是啊!对的!应该是那样!”

“不……”

“难怪我从在船上的时候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寻常。不,从冰球比赛大哥跟着你过来的那天开始,我就觉得奇怪了。”

胜范看着脸红的文英,仿佛确认了什么一般,拍了拍大腿。但是文英还是没有弄明白胜范说的话到底是意思,所以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没法回他的话。

“大哥这辈子从没认真看过哪个女人一眼,结果居然是被比女人还漂亮的洪君你给迷住了啊!”

什么?怎么回事?文英仿佛做贼心虚一般,耳朵里萦绕的全是“你比女人还漂亮”“她被你给迷住了”这几句话。

“啊!你脑子进水啦?瞎说什么呢!”

文英用尽全力喊出这样一句话来,胜范被她吓了一大跳。文英地怒火一下子冒了出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生气地转过身用力打开了浴室的门,走了进去。要说作为男人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冲其他男人随意地发火。毕竟女人们对男人发火的时候也只是说几句赌气的话,若是突然大喊大叫的话,会显得一点也不端庄,好像很没有家教一样。

“哎呀!什,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让我好好说话!我说的很明确啊,又没有胡言乱语,不……可能跟事实是有点出入,但是也没到荒唐的地步啊……哪有很荒唐……”

门外传来胜范一个人唠唠叨叨的声音。文英拧开紧闭的水龙头,伸手接住了哗哗冲下的凉水。

“这辈子从没正眼看过哪个女人……被比女人还漂亮的你给迷住了啊!”

水哗啦啦地流向她的手里,胜范的话一直回荡在耳边。特别是益尚说的“从现在开始我喜欢上男人了”这句话一直回荡在耳边。文英把脸埋进了装满水的洗脸盆里,心扑通扑通地跳动,一个劲地颤抖着,她感觉自己难以理清这种越来越混乱复杂的感情。

“收下这个吧,有人交代酒店经理转交给你的。”

用温热的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珠,文英刚走到房间里,胜范就递来了一个信封。文英在浴室的时候,胜范还一直嘀嘀咕咕的,没想到就一会儿的功夫,他的心情就变得大好,开始哼着歌躺在床上翻阅起书来。

文英把毛巾平平整整地打开,拿到窗户旁晾起来。她看见信封上写着“洪近永”的名字,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赶紧拆开了信封。

“是我,你应该也能推断出我为什么会知道你住的地方。一直是熙庭把我的信转交给你,托他的福,我也大致了解了你和家里人的情况。对不起,你也替我向阿姨和叔叔转告一声,我真的没脸见他们。

还有,我会在你和学术团一起回去之前,把拜托你拿过来的东西再归还给你。因为我要拿来让人看一眼,这是我得到这里朝鲜领导人信任的最有效的方法,所以就辛苦你了。你知道吗?有那几位的帮助,至少能有把握找回存折里的一部分钱。要是这笔钱找回来的话,一定要好好用在该用的地方。否则照这样下去,我们不管再怎么拼命挣扎、努力学习,都只会成为皇国的3、4等的臣民罢了。沦为殖民地的朝鲜人都有这种感觉:不管自己再怎么倾注心血努力学习,拼命赚钱,结果也还是得向日本人屈服。我在东京学习的时候这种感觉总是很强烈。我不想把那种屈辱和绝望留给我的弟弟妹妹和我即将出生的孩子……”

近永的信足足写了三张纸。关于共产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事也写了很多,结尾还再次确认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4月29日星期六中午,虹口公园湖的南边。

近永所托的正是那张存有高宗皇帝时代皇室内库金的存折。至今这个存折上只有存款的记录,没有取款的记录。但是,5年前想去银行把钱取回来的时候,就听银行的工作人员说这笔钱已经被人全部取走了。

文英把信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到裤子口袋里,看着远处的黄浦江,把注意力转向了胡同的小岔路里。近永来到上海不知不觉间已经将近六个月了,但是从信里的内容来看,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在这个地方站稳脚跟。从他那么用心想得到在上海的朝鲜领导人的信任,却还没有被认可这件事情来看,她的推测十有八九是正确的。

文英打开了叠放在床上的的被子,将一半披在背上面,对着窗子坐了下来。虽然无论是胜范还是治厚,都是可以信赖的人,但是她还是办法安心入睡。因为她害怕瞌睡的时候会有什么闪失,而且睡着的时候自己又是一种毫无防备的状态,担心别人会察觉出自己是个女人。更何况,她的胸部用纸甲得紧紧的,在船舱里连气都透不过来,更别说能睡上一个好觉了,在这里也是如此。不过话说回来,自从近永来到上海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心觉。

不,不对。事实上,一直到17岁,因为鬼压床和梦游症,文英都没能好好地睡过觉。大概从母亲去世的第二年开始,她就经常在醒来后发现自己光着满是泥土的脚丫站在父亲与母亲的墓前。她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从房里出来,怎样爬上村子后山走到祖坟前的,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是在睡梦中走出房间上山的。

从那时开始,她的脑海中就空出了这样一个重要的位子,正因如此,极度想填补这个空缺位子的她晚上才会梦游,才会跑到山上去……但是,那种感觉也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这一切并不是因为没有得到照顾才如此,仅仅只是没人填补那空缺罢了。没有谁可以弥补她内心的伤痛,也没有谁可以让她依靠,让她可以肆意地撒娇。

文英靠着窗户枕着自己的胳膊,渐渐地她感觉到了困意,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夜雨淅淅沥沥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童年里那冰冷而柔软的泥土沾到脚上的感觉,像过往的某个夜晚一般,伴随着这蒙蒙细雨的滴答声一起进入到了文英的梦里。“我从现在开始……喜欢男人。喜欢男人……”益尚的话就像这雾气一样无声无息地潜入了自己的脑海里。

深夜,在灰蒙蒙的的雨雾中,路灯的光隐隐约约地闪现着。在雨中,载着妓女的人力车从红灯区中经过;酩酊大醉的醉汉们摇摇晃晃地大声唱起了歌。停靠在外滩码头的船一艘两艘多了起来,而红灯区“四马路”的生意也开始渐入佳境。

“对不起,大哥。但是明恩姐说如果大哥你不来的话,她就不回去……所以才搞成那样的。”

“是谁惹的事?”

“还不是公共租界的那个德国外交官,听说最近几周他一连几日都在明恩姐的身边打转。”

百乐门舞厅的朝鲜服务生这样说道。给益尚所住的酒店打电话通知的人也是他。

“伤得很严重吗?需要去医院吗?”

时至凌晨,在已经变得空荡荡的包厢前,益尚手捋着紧锁的双眉。服务生循着眼色,简单地说明了大致情况。

“脸、胳膊、腿,全身上下都是淤青。幸亏有人立即去报了警,不然说不定连命都没有了。那帮人从两边一齐拥上去打她,要不是巡逻的警察来了,还不知道会变成……”

光是回想当时的场景都让人禁不住打颤,服务生缩了缩肩膀。益尚听服务生说着,转身朝明恩所在的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在这个灯红酒绿,鱼龙混杂的行业混了两年,这样的事情他见得多了。

吱……益尚推开虚掩的门。门后,明恩正坐在地上。

“你……没死啊?看来你也知道,如果叫的人还没到自己就死掉的话,良心会过意不去嘛。”

明恩抱着膝盖蜷缩着,益尚来到她面前,俯下身继续说道:

“适当点防卫就可以了啊。被那些家伙们打的话,受伤人只有可能是你。让你牵个手你就牵手……让你跳个舞你就跳舞,之后悄悄溜掉就好了嘛。看看你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

益尚用手抬起明恩的头,来回扳着她的下巴,查看她脸上的伤痕。明恩知道益尚绝对不会把自己当成女人来看待,但是他能来,她就很庆幸了。

也是,对待同事,他从来都不吝惜关怀。虽然在距离行动的日子还有两天的时候,益尚肯定不会愚蠢到跑去找德国外交官挥起报复的拳头;虽然在将自己作为一个异性对待的时候,他并没有施以一丝温柔;但是作为同事的时候,他并不会吝啬应该给予的关照和依靠。在举事前的紧要关头,明恩为了不引起警察的注意,强忍着德国恶棍对她下的毒手,对此,益尚也并非不知情。

“还能站起来吗?”

啧啧,益尚砸着嘴问道。明恩摇了摇头。十分钟后,人力车上,伤痕累累的明恩头靠着益尚的肩膀。呼笃笃,道路两旁的屋顶上,雨滴落的声音轻细隐约。

“能暂时回去一趟……京城吗?”

听到明恩的话,益尚只是微微转过头,扫了她一眼,视线便又回到了街道上。

“你想回去看父母,谁还能拦你不成?”益尚回答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

“那就好……”

“只是,到时要返回的话就要比现在离开这个地方难多了,因为想要离开充满诱惑的京城,是非常难的。”

他的话是出于同僚的立场所给的忠告,事实也的确如此。京城的安乐,父母兄弟的温暖怀抱让人回去了就不想离开。无论你怎么用信念和理念武装自己,毕竟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累了,痛了,精疲力竭的时候,谁都会想有一个温暖而又安全的地方可以依靠,这是人世间再自然不过的道理了。不过,明恩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回父母身边,其实另有原因。从她回到京城的那天起,她的父母一定会逼着她结婚。他们并不知道26岁的女儿在异国他乡受的是何等苦难,但是在父母眼里,仅仅是将女儿送到遥远的地方就已经让他们觉得女儿是受了莫大的苦楚了。

“后天的行动结束后……我想回去一趟。我想见一下我父亲。很想……”

明恩的声音轻得像一阵烟,她闭上了眼睛,压制着自己想要赶快回家的心情。但是现在和身边这个人一起回去真的不可能了吗?明恩小心翼翼地下了决心。她觉得这个曾经亲过那个小青年的男人,或许也不讨厌身为女人的自己……她还没有死心。她猜想,益尚那样做不是因为喜欢那个男孩,只是他的取向罢了,拒绝订婚的理由应该也是如此。但是如果说,他需要一个相伴一生的女人的话……不管怎么想,自己跟他好像都没有在一起的可能,明恩失落地垂下了头。

益尚把压在明恩手臂下的外套抽了出来,然后盖在了她的肩膀上。随后他的手臂搭在人力车的扶手上,撑着下巴,视线又转向了外滩。他的心里回响起了那个下雨的夜晚,在他广通桥前的家中,文英将额头埋在益尚肩头呜咽的声音:

“脑子一片空白,没有任何的想法和感情,只剩下嗡嗡的空响声……那是母亲去世时的事情。”

人力车内,明恩和益尚两个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淅淅沥沥的春雨落在了车棚上。

***

4月29日,和近永约好见面的日子终于到来,雨也停了下来。然而那天,清晨的上海格外忙碌,某个地方似在隐隐骚动,透着危险的讯息。这种氛围,不是因为日本和中国通过签订停战协定,来稳定因为一月份的上海事变而日渐复杂的局势。而是因为,还剩下四日行程的学术团代表们,从早上就开始走访“三马路(今汉口路)”“四马路(今福州路)”“二马路(今九江路)”等上海代表性红灯区。这一天,阴沉的天气和湿漉漉的空气将人惹得愈发无聊烦乱,整个城市像被笼罩在了浓浓的愁雾中。

对于包括中国在内的日本、朝鲜三个国家来说,性病是它们最棘手的社会问题之一。为了弄清楚具体数字,他们势必要到妓女们的卧房里走一遭,同行的还有在上海增设慰安所设施之前,进行预先调查的上海保健局的人员。十点半,调查工作进入尾声。

“估计要花两顿饭的功夫……午饭时间结束之前我就回来。”

由于先前已经得到声明,工作时间不能有私人行动,文英央求了学术团的负责人,终于艰难地脱了身。本来打算拜托治厚,求得他的同意的,奇怪的是在酒店就没见过他。

十一点十分。文英拔腿就跑。过去的几天里,她趁转移地点之便,观察了通往虹口公园的那条路很久,现在应该能顺利到达约定的地方了。文英曾在去餐厅的路上看到过一个电车站,现在她正往它的方向奔去。沿途上海事变的痕迹一样样映入她的眼帘:沙袋堆成的防御工事侵占了大路里侧,房屋倒塌了一半,衣物和家居用品在街道上滚来滚去,被主人抛弃的皮鞋上粘着牛皮纸。

文英在电车上看着这些痕迹,最后在公园处下了车,只见人们在公园前面排成了一条长龙。公园的入口及周围聚集了数量众多的日本军宪兵队伍,人们正排着长长的队伍有秩序地进入公园。

“我想请问一下。”

“什么?”

文英不会中文,而朝鲜语明显也行不通,于是她找个了长得像日本人的路人用日语问道。

“今天公园里有什么活动吗?”

“你不知道吗?今天有长天节的纪念活动,并且我们日本军的战胜庆祝活动也会一起进行。”

男子美滋滋地答道。文英略微观察了一下往公园里面走的人群,再次问道:

“那么要是没有那个的话,就不能进去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