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了指人们入园时交给入口处宪兵的纸片。
“你是帝国大学的学生?”
男子看到了文英衣服上的徽章,问道。
“啊!是的,先生。”
文英点了点头。只见男子朝入口处的宪兵走去,短短地说了几句话,那个宪兵斜眼打量了文英一眼后摆了摆头,示意让她进去。
“今天是个好日子,既然是皇国一等臣民,就通融你这一次啦。”
男子咧嘴笑着,递给她一个快点进去的眼神。皇国一等臣民……看来是她流利的日语和帝国大学的徽章让那个男子将她错当成了日本人,也有可能是因为她那过分美丽的容颜让人禁不住产生好感,不由自主地给予通融。这一瞬间,因为他人的好感和亲切,文英第一次感到了不安。
然而她还是强压下心中的忐忑,挪动了脚步。文英再次留心起排队进入公园的人们手上拿着的纸片。纸片不是别的,正是出入证。拿着出入证往公园里面走的不仅有日本人,甚至还有中国人和洋人。
公园前摆了一排蔬菜摊和小吃摊,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三十岁出头的男人从摊子间的缝儿中间蹿了出来,像是焦急地在等着某个人的样子,男人不断的来回看着钟楼和周围的道路。
“正午,公园里湖的南边。”
文英看向男人视线所停留的钟楼,又默默确认了一遍和近永的约定。明明还有20分钟才到时间,她的心却不知为何有些急躁。为什么偏偏选了在需要有出入证才能进去的公园里见面?还是他也不知道有这个庆祝活动,不知道因为有活动而需要出入证的事?想着想着她愈发地不安。但是不管怎么说,跟着人流进去之后还要花时间找一下湖的位置,文英踮着脚,朝公园里面东张西望。
嗯?
一个熟悉的面容从她的眼前掠过。文英迅速侧过头在移动的人群中寻找起那张脸。身穿深蓝色绅士西装,皮肤白皙的那个男人……混在人群中的这个人正是治厚,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旁边……怎么还会有一个人?随着疑问一起产生的还有文英心脏咯噔的一下的声音。益尚一身灰色西装,面上的冷笑完美地掩饰住了他那能将人洞穿的犀利眼神。
人们簇拥着向前走着,文英歪着头,停下了脚步。扩音器里聒噪的日语广播早就被她排出了关心范围之外,虽然已经快被挤到正在举行庆典的舞台前面,但对上面的人她一点也不关心。她脑海里不禁在想,近永那时是不是决定了和益尚一起来见自己,然而这个想法一产生便被她摇头否决了。益尚勉强还能说得过去,可他身边的治厚让她怎么也想不通。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关系不好的两个人会一起出现在这个公园里?
“坐在中间的那位是上海派遣军司令官白川义则司令。”
忽然听到日本人的对话,文英立马竖起了耳朵。
“听说他旁边的是第三舰队的司令,再旁边的是第九师的师长。”
“为了庆祝咱们天皇陛下的生辰,这些重量级的人物都聚到一起了呢。”
“是啊。和这些大人物在异国共度长天节!真是感触良多啊!”
是这个?这就是从早晨开始就漫延整个城市的没来由的躁动和忙碌,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而一片糟乱的原因?文英的直觉让她倏地一下朝治厚和益尚所在的地方转过头,但是那两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那个位置,看不见了。到底是什么?文英心里升起一股凉意,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自从前天在舞厅到刚才,整整一天,文英一次也没和益尚碰过面。因为胜范之前就和她说过,他的行程没有和学术团对在一起,文英也就觉得没有什么,然而从未缺席任何一天行程的治厚却在今早逃了日程来到这里,还是和益尚一起,这中间肯定有什么猫腻。而且……在仁川港口和熙庭在一起的益尚……在船上的益尚……
原本这些毫无头绪的事情现在也变得明了起来了。这时,文英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虽然那个人把鸭舌帽压得低低的,但还是可以认出他是谁。这个人就是表哥近永。在人海中到处张望,寻找着她的男人就是洪近永。
“不好意思,请让一让,一下下就好,麻烦让一让。”
为了不错过近永,文英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朝他挪着步子。不过走了两步,脚就再也迈不开了。“啪”的一声,一个快步朝舞台前方前进的男人的肩膀和她撞到了一起。是一位看起来24岁左右的高个子青年,长长的礼服大衣愈发显得他身形修长。碰撞的刹那,文英了失去重心,和这个青年对视了一下。然后这个目光铮亮的青年突然高举起被手帕抱着的某样东西,在距舞台不过八九米的地方使劲将手里的东西朝舞台扔了过去。就在下个瞬间,咣!比雷声还要巨大,像是天崩地裂了的一声轰响撼动了四面八方。
文英本能地捂住了耳朵,她茫然地盯着眼前的青年。日本宪兵和日本人蜂拥而上,面向着他,把他团团围住,让他动弹不得。在这混乱的情形下,日本暴徒朝青年扑过来,而益尚一边抵御着日本人,一边向后移动脚步。文英在看到益尚的一瞬间,下意识地想要逃跑。这些日本人不仅扑向了青年,而且还朝四周形形色色的人扑去,对他们拳打脚踢,并将刀枪瞄准他们,看到这种场景,文英不禁后退一步。
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连他们也没法把握事情的进展,一切都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文英向后移动着,刹那间与益尚四目相对。这个时候泥浆迸溅,血花四溅,拥挤的人群互相推搡着。在这一片狼藉之下,益尚的眼神冷冽如冰。按照和临时政府商议的计划,他们准备杀出一条退路,但是益尚打算放弃已经被日本士兵抓住的青年,向后移动着准备脱身。
在视线交错的下一刻,益尚推开摩肩接踵的人群,转身朝文英走去。一个站在文英身后的人,刚刚被日本宪兵的枪打中,倒在了地上。在他们四目相接的那一刻,益尚那没有一丝动摇的冷静目光蓦地变得深邃起来,随即他开始用胳膊肘和拳头无差别地撞开堵在自己前方的人群,坚定地走着文英所在的地方走去。但是不该是这样的,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文英心里想着。按照她的推测,益尚分明是和现在发生的事情有关联的人,他如果这样过来对背后威胁文英的宪兵做点什么的话,那无异于自掘坟墓啊。虽然文英是朝鲜人,而且连通行证也没有,若是被宪兵队抓走的话,不知道要经受多少折磨,但是这并不是最主要的问题。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阻止他,绝对不能让他过来。这样的话,现在就要采取些行动了……
文英转过身,朝着举起枪托威胁着她的日本宪兵举起了双手,彭地一声趴在了泥地上。而后转头,冲着正死死盯着她,穿过人群朝她走来的益尚猛烈地摇了摇头,告诉益尚不可以,千万不要过来。
又是一阵枪声!穿着礼服大衣的青年也栽倒在已经被踩得泥泞不堪的草地上。军靴踩着他的手脚,一阵阵拳打脚踢落在他的脸和肚子上,即便如此,他手中攥着的小包袱都没有被抢走。不过最终还是坚持不住,包裹从手中滑落,而他扯着嗓子大声喊叫起来。他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所有人,他是朝鲜人,是大韩帝国的男儿。与此同时,一个装着炸弹的盒子滚到了文英发梢的边缘。
益尚站在错综复杂的军人、日本人、中国人群中间,脸上冷若冰霜。他侧歪着头,沾满鲜血的双拳紧握,那似乎在询问着“为什么”的目光冰冷无比,脸色也随之暗沉到了极点。
***
“号外喽!号外!关东军司令官白川义则被炸死了!”
文英拖着疲倦的身子,嗒嗒地踢着皮鞋走着,不小心踢到了大街上四处传播着的号外新闻。前天凌晨下过淅淅沥沥的雨,如今又开始下着,透明的雨珠里映射着大上海的灯红酒绿。但是,浑身黏着泥土的文英淋着雨,独自走在路上,突然,她静静地俯视着在两脚之间的报纸,弯下腰把它捡起来。
《关东军司令官‘白川义则’被炸死了!这是大韩民国临时政府主导的一次举事,投掷炸弹的朝鲜青年‘尹奉吉’壮烈牺牲》
文英结结巴巴地读着报纸上的汉字,报纸末尾写着“尹奉吉”这个抗战英雄的名字,这几个字徘徊在她脑海里,让她难以忘怀。文英感到有些眩晕,因为她想起那个目光坚定的青年满身鲜血地被宪兵队拘捕、带走的情景。眼前还浮现出了益尚的样子,她忧心忡忡,心揪成了一团。
益尚住的旅馆到底在哪里?
文英已经来到外滩住处的附近,不过她又转身疾步而走,边走边扫视着周围。她还记得到达上海的第一天在吃早饭的那个饭店里,胜范说益尚住的旅馆就在这个饭店旁边,但是天色将晚,她不能够准确地分辨出是在哪条巷子。
早先在公园里,文英趴在到处是泥的草地上,表示自己不会反抗,因而逃过了宪兵们的袭击。为了找到同谋犯,日军要检查身份证和通行证,到处都被把得严严实实的,根本无法逃脱。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走运,她意外地发现,在自己趴着的位置上,一张沾了土的四方纸片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她一边看着眼色,一边伸长胳膊偷偷地把纸片握在手中,定睛一看,纸上的字迹虽然已经模糊,但依稀能看清它是一张通行证。看来是谁不小心在这乱局之中掉落的。多亏有了这张证件,文英在这混乱的情形下平安无事地逃了出来。
但是……不知道益尚是怎么样的情况。治厚和近永的安危也令人担忧,不过他们两个人和青年相距甚远,在爆炸之后也没见他们的身影。而益尚不知因何缘由,似乎特意比治厚更晚逃脱那个地方。如果没和自己视线相遇的话,他就能早点从这样危急的情况中逃出来了。想到这里,文英觉得头昏脑胀,心脏毫无规律地跳动起来。
“打扰一下,请问投宿的客人中有没有一个叫金益尚的朝鲜人?”
这是文英在饭店附近找到的第二家旅馆了。文英用英语询问着,但是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朝鲜人住在这里。
“拜托请确认一下投宿的客人中有没有一个叫金益尚的人?”
这是第三家旅馆。但是,旅馆依旧给予文英与前两次相同的答复。文英走出了旅馆。白天的事情恍如隔世,外滩和江对岸今天也依旧灯火辉煌,耀眼的灯光使文英头昏眼花。
尽管已经昏头转向,筋疲力尽,但她还是不想放弃。虽然可以去住宿的地方向胜范确认一下他在哪个旅馆,但是这样进去的话估计就很难出来了。学术团成员们现在也知道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因此这会儿,一起来的日本学生和朝鲜学生之间,举手投足间肯定都充满着警戒与不信任,并充斥着令人紧张的敌对意识,想想都知道气氛有多尴尬。
况且,文英之前说午饭结束之前就回来,结果却把下午的日程全都抛之脑后……而在她离开学术团的时候正好爆发那样的事情,今天若是回去了,再想去到外面的话,简直是不可能的。
文英提起精神,这次扩大了饭店周边的半径,决心更加努力地寻找旅馆,打探他的下落。
“确定没有吗?”
“是的。没有。”
“被逮捕的那群人的名单上,连女人的名字也查过了吗?”
“什么?”
“问你有没有把所有人的名字都好好查一遍。”
“当然查过了,但是也没有。”
“这样啊,会不会是逃走了?”
“确定那个人是洪君吗?”
“我现在还没老到看花眼的地步。”
上海公共租界的光线昏暗的夜总会里,到处都是吸食着鸦片和吗啡的中国人,益尚正全神贯注地听治厚说话。
“被怀疑为同谋犯的逮捕名单上虽然有几个朝鲜人,但是他们全都是年龄很大的男人,而且也没有同名同姓的。”
“和学术团联系过了吗?洪君到底为什么那个时间出现在公园啊?”
“不知道啊。他请求上级允许他出去办点私事,说是一会儿就能回来,所以就放他走了。”
“现在还没有回来吗?”
“应该还在那里。”
咳咳咳。那边的角落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咳嗽声。一位吸食着吗啡抽着大烟的男子咳嗽不停。
“李君你先回学术团。我先观察一下事态,再寻机会离开上海。”
“白先生最后也没能进去吗?是因为拿着出入证的那个中国人没有来?”
“不管怎么说,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形。”
在公园入口处,白贞基先生推着自行车,一直在外面等待着,结果只能远远地听到尹奉吉投掷出的炸弹爆炸的声音,然后在心里念一声“他做到了!谢天谢地”。按照原来的打算,如果临时政府的尹医师在第一线投掷炸弹失败,那南华联盟的白贞基先生就会在第二线投掷炸弹。但是那个带着通行证的中国人却没有出现在约定的场所,所以白贞基先生没能进到里面,只在公园入口徘徊。
“有受伤吗……”
“没什么大事。”
益尚看到夜总会的前门打开,日本领事馆的两名便衣警察走进来扫视着周围,他直起身子,朝治厚说道:
“你从前门出去。我会帮你拖延时间的。”
“大哥。”
“怎么了?”
“白凡老师很担心您。”
他说的是临时政府的白凡先生。益尚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治厚,像要一直看到他心底一般。因为治厚接受的是临时政府的指令,所以他转达白凡老师的担心是理所当然的,但是益尚此刻的心情却非常地沉重。因为父亲闵复基大人正快马加鞭地调查文英存折的去向,今后事态的发展,无论是南华联盟,还是临时政府都不会坐视不理。
益尚点了点头。
“请转达我的感激。而且请转告老师,让他一定要比我先逃离上海才行。”
“明白了。”
啪,益尚拍了拍治厚的肩膀,说道:
“我走了。”
“大哥京城见。”
这话的意思是让他平安离开上海,益尚听完,嘴角微微上扬,转身离开。在这件事件中,治厚的任务是跟临时政府的几名同志一起,伪造益尚和明恩进入公园的通行证。
通过夜总会洗手间里的侧门走到外面一看,雨已经停了。烟囱里喷出呛嗓子的气味,空气里弥漫着水蒸气凝结的水雾,益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夜晚10点多了。这么晚了……她到底在哪里啊!因为很清楚文英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做,所以益尚更是心急如焚。总的来说,文英是个有眼色,头脑清醒的人。她之所以会那样做,就是为了阻止他飞蛾扑火般走向她的举动。
益尚的肋下渗出了黏糊糊的血液,他用力捂住伤口,疾步朝前走去。还不能确定文英是不是已经回到住的地方了,所以他万全感觉不到疼痛。但是因为他已经受伤了,必须得躲过大路上森严的戒备,所以只能穿梭于上海砖瓦房密集的小弄堂里,向着外滩走去。
益尚穿过外滩壮观雄伟的英式建筑后面那晾晒着衣物的弄堂,向着学术团所在的旅馆走去。人迹罕至的大街上,驶过几辆马车和汽车,还有三四辆自行车。益尚的目光掠过自己所寄宿的旅馆,转到了下一个转角的左侧,也就是学术团所在的地方。
他加快步伐。因为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文英就在那里等着他。当他从自己所在的旅馆门口走过,路过建筑物旁的胡同的时候,突然转过身朝后面看了看。昏暗的弄堂里,一个小小的身躯蜷曲着坐在地上,微微抬起头。即使在光线微弱的路灯下,她身上被淋湿的痕迹也十分明显,身上的衣物没有一处完好,她望着益尚的眼睛。
“前……前辈?”
文英全身打着战栗。她双手抱着膝盖而坐,努力向上仰着头望向益尚,看到了这样的文英,益尚屏住了气息。
“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