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慕宫原为思悼世子的祠堂,然而现在已经被拆除,原址上重新建起的建筑便是京城帝国大学医学部的所在地。这座建筑位于昌庆宫东侧后院之后,是一栋大蒜花模样的两层近代式红砖楼。而与这栋建筑隔街相望的便是东崇洞的法学院。
帝国大学医学部的入学时间是4月4日,现在开学还有4天。可能是由于还处于春假期的原因,学校里人迹稀少。但是入学金、实习保证金还有学费必须得在开学前十天内交上。因此,文英打算先来学校,赶紧用叔父给的钱交上学费,免得自己胡乱花掉。
在提交资料的时候,因为身份证明文件上附的是近永的照片,文英害怕事情会露陷,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不过令她欣慰的是,写学费收据的女办事员也只是红着脸偷偷地瞄了她几次而已,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啊……为什么想要来这里呢?”
文英乘坐电车,在安国洞的安东别宫前面下了车,然后走到达嘉会洞的宅第前。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的时候,笨重的梧桐树大门被打开,里面走出一个老人家,恭顺地朝文英弯腰行礼,文英见状也赶紧地朝他回了礼。
“进来吧。”
老人往一边侧过身子,静静看着愣在一旁的文英。
“那个,老管家。”
看着老管家那泰然自若的眼神,文英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再犹豫,她回想起从熙庭那里收到的信,开口说道:
“我是过来拜访的。”
自从本町那件事发生之后,五六天的时间里,文英都住在治厚的宅第里。虽然她一直推辞,说不用如此麻烦,想要拒绝他的好意,但在身边熙庭的无理取闹下,最终她还是坐上了治厚的车。当时治厚的用意很明确,因为他欠下了人情,所以想要保护文英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不被流氓伤害,但文英却因为自己还要配送牛奶而一直犹豫不已。然而,熙庭死乞白赖地贴在她身边大喊:
“哎呀,要死了。被打得这样伤,也不能打工了,现在要人怎么活啊!”
甚至还开始嚎啕大哭起来,文英实在是不想再看到熙庭的这幅丑态,于是便赶紧上了车。反正自己拗不过固执的治厚,也不能回闵大监的厢房,而且在京城里也不能马上寻找到容身之地。
“我叫洪近永,这么晚了还真是麻烦您了。”
那天晚上她随治厚回到他的宅第,见到老管家时这么向他打了招呼。事实上,这时候她才想起来,虽然她已经知道治厚的名字,但治厚却还不知道她的。不过,之前在警署的调查报告里他可能也看过名字了,虽然那也只是她堂哥的名字,真实姓名她不可能说出来。
“我只是来拜访一下,等你家主人回来的话……”
“是是,虽然知道您想说什么,但是那样可不行啊。”
“老人家……”
“少爷吩咐了,在他回来之前,绝对不能送您走。您今天说有事要办一定得出去,所以才不得已让您一个人出门……但如果您就这么一去不回了,少爷定会责备我的。”
老管家弯着腰,灰白的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亲切地轻拍文英劝说道。随即他绕到文英的身后,攥着厚重的铁门环,做了个催促她进去的姿势。
“少爷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上午回来。最迟的话明天下午也会回到,您放心地睡个懒觉再起床就可以了。”
宽敞庭院里的草坪斑斑驳驳地露出了新绿,确认文英跟过来之后,管家往石阶上走去,这石阶与六间大厅相连接。客房设置在堆砌得如人那么高的塔座上,从外面看去,这不过是八角屋顶上盖着漆黑屋瓦的2层建筑而已,除此以外跟别的房屋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在房子内部,由于有2层的高度,椽子和大梁看起来格外雄壮,天花板也高得令人眩晕。
“那个,打扰一下,我想打个电话。”
房子上的窗户擦得锃亮锃亮,文英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在过去的几天里,文英已经充分认识到要在23间客房里找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在老管家离开之前赶紧跟他说明自己需要打电话。她原来打算来这里打过招呼之后,再去邮局或公共电话亭找电话来打,但是现在既然已经跟着走进屋了,所以也就顾不得失礼,硬着头皮向老管家开了口。
“您随意用,这边请。”
大厅里摆放着豪华的沙发,她曾在日式改良宅第的广告上看到过。宽广的走廊连着厢房,两边是通向二楼的楼梯。在这里也住过五六天,虽然一层的客房和后屋、庭院、还有厢房,她都有溜达过一圈,但是却一次也没有上过二楼。因为二楼总给她一种那是主人私人空间的强烈感觉。在本町的那个晚上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家的主人,所以愈发觉得不能入侵主人的私人空间。
“电话在书房,请您跟我到书房来。”
一看就知道是治厚的私人书房,但是管家却毫不迟疑地给她打开了,老管家到底为什么这么相信她?
“我,我用厢房里的电话也无妨。”
文英吞吞吐吐说道。这个家的人都不知道她是女扮男装,所以都对她无比亲切信任。他们的态度让她感到慌张,不,是她良心上有点过意不去。
“何必又要从这里动身去厢房呢。没关系,您就用这里的电话吧。”
“不……我那样也……”
“那您用完以后下到一楼吧,过一会儿就是用晚餐的时间了。”
还不等文英再次开口,老管家就脚步匆匆地走下了台阶。而文英呆愣愣地站在敞着门的书房前。黄昏的阳光斜斜地穿过南边的窗口射进了书房,吸引了文英的注意。不知道怎么的,这场景让人感觉很惆怅。或许是因为这扑鼻而来的书的味道让她回想起了在女高上学的时候常去的府立图书馆里那阵阵的书香。
“叔父,我是文英。今天我已经去学校报到了。”
文英收回自己的思绪,拿起电话说道。
“是吗?找到住处了吗?”
“没有,还没有找到。但是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您不要担心。”
“怎么能够不担心呢。你虽然是叔父的侄女,但叔父一直把你当女儿看待,现在明知道你在做什么,却什么也帮不了你。”
“您不要这么说,反正也就几个月而已。”
文英紧紧地攥着口袋里的信,她不忍心把堂哥托熙庭转交的信的内容说出来。不知道堂哥是因为什么原因逃去了上海,也有可能熙庭说的那些让人难以置信的话是事实。不过,在知道他身体不适,短时日内无法返回京城之后,文英就一直忧心忡忡。
“嗯,不管怎样,事已至此……那就先说到这里吧。对了,还有一件事。”
“嗯,您说。”
“是关于闵君的,京城的……府里又提起了那件事,关于你们俩的。”
京城。文英抚摸着垫在电话下的绸缎垫子,没有作答。
“正打算这几天跟你好好说一下这件事……现在先提一下而已,你在京城要照顾好自己。”
“嗯。”
这个婚约是在文英出生之前,家门正显耀的时候跟权势之家定下的。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这事都没有被提起过,仿佛从来没有过一般。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三年前这个话题突然又被拿出来议论,文英现在并不想知道理由,因为光是女扮男装来上学,还有近永的事都已经足够让她头疼的了。
“电话费挺贵的,公用电话就更贵了,我就先挂了吧。好好注意身体……还有,这段时间抽空回仁川一趟。”
叔父考虑到电话费的问题,在嘱咐她回仁川商量订婚事宜后就匆匆挂了电话。文英用力甩了甩脑袋,似乎这样就能甩掉纷乱的思绪,不再去考虑那个除了姓氏以外一无所知的订婚对象的事情,随即才咔嗒一声放下电话。她想起老管家说过晚饭已经准备好,所以赶紧走出书房下楼,朝厨房的方向匆匆走去。
治厚去了一趟东京的第一银行总行,现在在回程的路上。他在马关乘上了关釜联络船,在木浦下船后坐上了回京城的火车,到达京城站下车后,时间已是早上8点。此时,在这明媚的春日里,烈日灼灼,让人的眼睛无法直视。
“我直接开回嘉会洞吧。”
在车站前面等着的司机通过后视镜看着坐在座位上的治厚,说道。治厚因为短时间内的长途旅行而被折腾得厉害,现在正疲倦地靠在座位上,没有回答。短短一周里,他从京城去往札幌,接着一路直下去到福冈,然后再次前往东京。这样紧的行程,别提好好休息,就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会这么累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朝鲜皇室消失了一百万元和库金,所谓的和库金,就是皇室用于管理内政院的钱。1926年,顺宗之死为大韩帝国时代画上了句号,而与此同时,第一银行京城分行里的一百万元和库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百万元是高宗背着日本帝国主义暗自转到借名账户上的一笔资金,现在能查到的是,那本存折的最后一次交易发生在1907年的第一银行京城分行,但是当时的行长现在已经难觅踪迹。治厚认为从那个人身上应该能查到些有用的线索,所以才渡过玄海滩,在东京与秋田县之间四处寻觅,然而人海茫茫,要把他找到又谈何容易。
1910年韩日合并的时候,洪淳馨大监自杀身亡,而那一百万元皇室财产曾在他的账户上。现在临时政府和南华联盟都希望拿那笔钱来作救国运动的基金,所以开始积极查找那笔钱的下落。而二月份从殖产银行抢来的材料里就有与那笔钱相关的资料。
“呼呜……”
极度的疲惫让人不堪忍受,治厚把系在脖间的领带拽松,这才觉得舒服了一点。
“一切都顺利吗?”
车突然停在酒店前面,车门冷不丁地被打开,胜范把头伸到车内。耀眼的阳光刺痛了治厚的双眼。
“你刚刚在打盹儿?很累吗?”
胜范看着抬起头来的治厚,问道。但是治厚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用眼睛打量着眼前的酒店。
“这是刚从酒店出来吗?”
“不是,去了一趟三越百货店,然后又去了本町警署。”
“本町警署?你去那里干什么?”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胜范向后扭转着身子,一脸嘻笑地看着治厚,细长的双眼里闪耀着光芒。
“去打听点事情。”
胜范咂了咂嘴,手拿一张纸在满脸疑惑的治厚面前晃动两下,接着准确地背出了上面的内容:
“姓名:洪近永。住在京畿道仁川府吉祥面外里21郡,户籍黄海道,海州壁星郡长岘里,南阳洪氏洪淳洙的长子。”
治厚的眼里划过一丝了然。
“当时他填了身份记录表,这些他填的全部内容。反正他不是什么独立运动家,也不是社会犯罪分子,所以警察也没有打电话去吉祥面一一确认信息,不过好歹也算把那天那家伙的资料给搞到手了。”
胜范兴致勃勃地说了一通,但是把头倚在车窗的治厚却没有任何反应。遮挡在额头前的刘海在他眉间扫来扫去也不见他有任何动静。看来他真的已经睡着了,胜范转过身,喃喃自语:
“什么啊……就这态度?要不是看你对那个小家伙那么关照,还把他领到家里,我才不会这么费心去打听,还特意跑来告诉你。”
和煦的春光照射着车窗,司机也从镜子里偷偷地瞟了一眼,确认主人已睡着,便也不打算开口了。
车子经过了清溪川的广通桥,进入北村钟路。尘土飞扬,隐隐约约传来电车的声音。丁零当啷,牛车嘹亮的铃铛声和小车引擎震动的声音相互应和。
“洪近永。”治厚心里念道。
治厚慢慢地抬起眼皮,倚在车窗的头静静地看着外面。
“南阳洪氏,洪淳洙的长子。”
环绕着嘉会洞的北汉山山脊上,他深邃的眼眸如同深井一般,回想着文英的脸,不知怎的,感觉那地址……好熟悉。
“京畿道仁川府吉祥面外里……吉祥面……外里……”
直到清晨,文英都没能睡着,一整晚她都睁着眼睛,在软绵绵的被窝里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熬到东边的天空渐渐亮起来,她才起床收拾好床铺。歪歪斜斜的晨光顺着房间,一路照射到厢房里来,然后从走廊处射出。这宅子里好像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派万籁俱寂,毫无人烟的迹象。
在黑暗逐渐退去的晨曦微光里,文英呆愣愣地注视着高高的大梁和椽子。在岁月的洗礼下,这间大宅长久以来积累下的孤独与沧桑此刻像墨晕般印染至文英的心头,不知受什么所驱使,她移步走上二楼,悄悄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明亮的晨光照射进来,这个地方还是像昨天那样,散发着浓浓的纸和风干的墨汁的香气。这间书房足有吉祥面老家的两间卧室这么大,漂亮高大的书架环满了整个房间,文英忍不住用手抚摸着整整齐齐排列好的书,随手抽出了其中的一本,借助晨光,看到书名是用汉字和日语混合印刷的《悲伤玩具》。
《悲しき玩具》
诗人,ソクチョンタクモク(石川啄木)。
她被书的题目吸引住,不由得把书打开。但是,由于还是灰蒙蒙的早晨,书里面的字比书的题目要小很多,所以看不清楚里面的字,文英便拿着书,往书桌里面的窗边走去。
“朝鲜将要被染红,地图将要被抹黑,听着秋天的风声,秋风呼呼……”文英一边读书,一边坐到书架旁的地板上。从书中滑落了一张没有寄出的明信片,但是她却没有注意到,而是把目光暂时停在了身旁那张椅子上。那张椅子一看就知道是治厚的,她觉得自己身为客人,无论如何都没法坐在那张椅子上,于是便把椅子推向一边,挪着坐进了书桌下面。心里的忐忑被这书房里浓浓的书香抚平,她一头扎进了诗的世界里,浑然不觉外面早已天色大亮。不知过了多久,已进入梦乡的文英在迷糊间隐隐约约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
“治厚看起来很疲倦……他没有睡吗?”
“当然疲倦了,他又不是没事装有事的人。”
“他没找到要找的东西吧?”
“你看他这不是两手空空吗?”
“那么就只是在丰多摩刑务所见过李奉昌先生就回来了吗?”
闻言,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文英使劲眨了好几下眼,似乎想要把这睡意赶走。
“是的。”
“就知道肯定不是那么简单。”
“那个事情北京临时政府和无政府主义联盟会自行处理吧,我们没有必要深入介入不是吗?”
“即使那样,一百万元也不是小数目啊,相当于数十个金矿的钱呢。比起临时政府和南华联盟这边的人,像我们这样没有暴露出来的人反而更容易打探到情报吧。”
从一个陌生的男人嘴里听到了熟悉的名字,书桌底下的文英完全清醒过来,刚想站起来,却又马上停下动作屏住了呼吸。她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正待在治厚的书房里,而且还蜷在他的书桌底下。
“对了,不知道南华联盟的金兄有没有安全从北京回来?”
“马上就要开学了,应该已经回到京城了吧?”
“他本来就不怎么去学校,人在不在京城根本就没人知道!”
“原来金兄是那样的人?”
“那样的人又何止一个!我身边也还有一个!就是李治厚那家伙。上哪都找不到比那家伙更复杂的人!真不知道那家伙心里想的是什么!”
胜范本来只是咯咯地笑着,接着便越笑越大声。和他一起的男人也点了点头,当然,桌子底下的文英没法看到这一幕。
“也是,说得有道理,华景姑娘的事也是那样……”
“对了,一会我们来比catch ball吧?输的人晚上请喝酒。”
“catch ball?你不是一次也没有赢过我们吗!”
文英的脊背直冒冷汗,两人谈起治厚的话题,可见这两人都不是治厚,不过,她现在已经无暇顾及他们俩说什么了。自己竟然在主人不在家之时擅自进入他的私人书房,还随心所欲地拿书来看,想到这里,文英就感到惶恐不安。退一步来说,自己即使要看书,那也应该赶紧看完,然后离开才是,可是她居然傻傻地躲在谁也见不到的桌子底下睡着了,像是要藏在这座大宅第里窃听什么重要机密似的,这才是问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