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过秃头家里去,谈了一阵死的病的种种事情,把秃头嘱咐代向万盛去当的银镯钏同戒子,袖到身上后,就辞了秃头,过后街去。把事办妥后又到狱里去找秃头,交给钱同当票,又为另一个犯人买了些东西,事情作完回家时,天已快夜了。那时四容已睡着了,就把所得脚步钱从摊子上买来的两个大橘子,给放在四容床边,等候他醒来,看是不是好了一点。四容醒时同他妈说后面水荡里,撬泥巴拦水的,有人发现了一个小尸首,不知是谁抛入河里的,大家先嚷了半天。妇人说:“管他是谁的,埋了就完了。”说了就告给四容,“买得了两个橘子,什么时候想吃就吃。”四容吃了一个橘子,却说:“今天想吃点饼,不知吃不吃得。”妇人想,痘落了浆,怎么不能吃,不能吃饼又吃什么?
过后听到门前有打小锣的过身,妇人赶忙从病人枕下取了些钱,走出去买当夜饭吃的切饼同烧薯。回来时,把一衣兜吃的东西都向床上抛去,一面笑着一面扯脱脚下浸湿透了的两只鞋,预备爬到床上吃夜饭。四容见他娘发笑,不知是为什么事,就问他的娘,出去碰到了谁。妇人说:“不碰到谁。我笑祖贵,白天挖沟泄水时,一面挖泥一面骂张师爷,这时两人在摊子边吃饼喝酒,又同张师爷争着会钞,可是两个人原来都是记账。”
“他们都能记账!”
“他们有钱时又不放赖,为什么不可以记账?”
“祖贵病好了吗?”
“什么病会打倒他呢?谁也打不倒他,他躺到床上六天,喝一点水,仍然好了。”
“他会法术。他那样子是会法术的神气。”
“那里,他是一个强硬的人!人一强硬还怕谁。”
“张师爷也是好人,他一见了我,就说要告我认字。我说我不想当师爷,还是莫认字吧。他不答应我这话,以为我一定得认识点字才对。他要我拜他做老师,说懂得书那是最尊贵没有了。”
“认字自然是好的,他成天帮人的忙,祖贵骂他,只口口声声说要把他头闷到水里去,淹得他发昏,他就从不生气!这是一个极好的人,因为人太好,命运才那么坏!”
“他们是一文一武,若……,可以辅佐真命天子!”
“说鬼话,你乱说这些话,要割你的嘴!”
“是我师傅说的。”
“你师傅若那么乱说,什么时候,就会用自己的剃刀,割他自己的嘴。”
母子两人吃着切饼,喝着水,说着各样的话,黑夜便来了,黑夜把各处角隅慢慢的完全占领后,一切都消失了。
在同一地方,另外一些小屋子里,一定也还有那种能够在小灶里塞上一点湿柴,升起晚餐烟火的人家,湿柴毕毕剥剥的在灶肚中燃着,满屋便窜着呛人的烟子,屋中人,藉着灶口的火光,或另一小小的油灯光明,向那个黑色的锅里,倒下一碗鱼内脏或一把辣子,于是辛辣的气味同烟雾混合,屋中人皆打着喷嚏,把脸掉向另一方去,过一时,他们照规矩,也仍然那么一家人同在一处,在湿湿的地上,站着或蹲着,在黑暗中把一个日子一顿晚饭打发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强梁的祖贵,就同那个在任何时节,任何场合里,总不忘记自己是一个上士身分的张师爷,依照晚上两人约好的办法,拿一张白纸,一块砚台,一支笔,排家来看察,看是不是水已侵进了屋子,又问讯这家主人,说明不必出一个钱,只写上一个名字,画个押,把请愿禀帖送到区里去,同时举代表过工厂去,要求莫再放水,看大家愿不愿意。一些人自然是谁都愿意的,虽然都明白区里不大管这些事情,可是禀告了一下,好像将来出什么事情就有话说了。
说到推代表,除了要祖贵同张师爷一文一武,谁还敢单独出场。平常时节什么事就得这两个人,如今自然还是现成的,毫无异议,非两人去不行!可是那个文的,对于这一次事情,却说一定要几个女的同去,一定顺利一点。他在这件事上还不忘记加一个雅谑,引经据典,证明“娘子军到任何地方都不可少”。因为这件事同为了禀帖上的措词,他几乎被祖贵骂了一百句野话,可是他仍然坚持到这个主张。他以为无论如何代表要几个女的,措词则为“恳予俯赐大舜之仁”,才能感动别人。祖贵虽然一面骂他一面举起拳头恐吓他,可是后来还是一切照他的主张办去,因为他那种热心,祖贵有时也不好意思不降服他了。
当两人走到四容家门口时,张师爷就哑哑的喊着:
“刘孃,刘孃,在家吗?”
妇人正坐在床上盘算一件值几百钱的事情,望到地下的水发愁,听听有熟人声音了,就说:“在家,做什么?”因为不打量要人进屋里来,于是又说,“对不起,我家里全是水了!”祖贵说:“就是为屋里进水这一件事,写一个名字,等一会儿到厂里去。”
妇人知道是要拼钱写禀帖,来的是祖贵,不能推辞,便问:“祖贵,一家派多少钱?”
“不要钱,你出来吧,我们说说。”
妇人于是出来了,站到门外,用手拉着那破旧的衣襟,望到张师爷那种认真神气很好笑。那上士说,“我们都快成鱼了,人家把我们这样欺侮可不行!这是民国,五族平等,这样来可不行!”
妇人常常听到这个人口上说这些话,可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所在,也顺口打哇哇说:“那是的,五族共和,这样来可不行!”
“我们要我们做人的权利,我们要向他们总理说话。”
“你昨天不是到区里说了吗?”
这上士,不好意思说昨天到区长处说话时,被区长恐吓的种种情形了,就嗫嗫嚅嚅向旁人申诉似的,说是“一切总有道理,不讲道理,国家也治不好”。
站在路中泥水里的祖贵,见这人又在说空话了,就说:“什么治国平天下?大家去一趟,要他们想一个办法,讲道理,自然好了,不讲道理,自己想法对付!”
妇人说:“要去我们全去,我不怕他们!”
那上士说:“就是要大家去的,刘孃你就做个代表好了。”
什么叫代表妇人也不明白,只听说是去厂里区里的事,为的是大家的房子,所以当下就答应了。两个人于是把名字写上,约好等一会儿过祖贵家取齐,两个人又过另一家说话去了。
请愿的团体一共是十三个公民所组成,张师爷同祖贵充当领袖,大家集合成群先过警察所去,站到警察所门前,托传达送请愿禀帖进去,等了大半天,还无什么消息。等了许久大家都有点慌了,不知是回去还尽是等在这里好。祖贵出主意,要师爷一个人进去看看。这个人,明白这是公众的意见,便把身上那件旧棉外套整理了一下,口中念念有词,拟定了要说的话,传达原本认识他,见他想进去,自然就让他进去了。
进去一会儿,这人脸上喜洋洋的走出来了。因为昨天他一个人来说时,区长还说再来说就派人捉了他,把他捆绑起来喂一嘴马粪,今天恰逢区长高兴,居然把事情办好了。他出来时手中拿得有一个区长的手谕,到了外边,就念区长的手谕给大家听:
“代表所呈已悉,仰各回家,安心勿躁,静候调查,此谕。”
大家这时面面相觑,似乎把应作事情已作完了,都预备散去,另一个人就说:“大家慢点,我们要张师爷再代表我们进去一趟,请求这时就派一个人跟我们去看看。我们别的不要,只要看看我们的住处就行!”
祖贵以为要这边看看,不如要厂里派人看看,倒是请一个巡士同大家们过厂里说说较好。
师爷用不着大家催促,即刻又自告奋勇进去了,不一会,就有一个值班的警察,一路同师爷说话一路走出来,一群人围拢去,师爷把祖贵抓过一旁,轻轻的说:“先到厂里去说话,再看我们那个。”
过一阵,一些人就拥了巡警到XX小铁厂门外了,守门的拿了愿书进去,且让随来的巡警同祖贵张师爷三人到门房里去坐,祖贵却不愿意,仍然站到外面同大家候着。这厂里大坪原来就满是积水,像一个湖没有泄处。一会儿那个守门人出来了,手里仍然拿着那个愿书,说:“监督看过了,要你们回去。”
祖贵说:“不好,我们不能那么回去。劳驾再帮我们送上去,我们要会当事的谈话!”
张师爷说:“我们十三个代表要见你们监督!”
那个守门的有点为难了,就同随来的巡士说:“办不好!这是天的责任,你瞧我们坪里的水多深!”
巡士说:“天的责任,我们院子里也是多深的水。”
妇人刘孃便说:“谁说是天的罪过?你们这边不挖沟放水,水也不会全流过去。”
另一个女人自言自语的又说:“今天再放水,我们什么都完了!”
那守门的心里想:“你们什么都完了?你们原本有什么?”
祖贵逼到要守门的再把愿书送进去一次,请他们回话,巡士也帮同说话,守门的无可如何,就又沿了墙边干处走到里面去了。不多久,即见到那个守门人,跟着一个穿长衣的高人出来,这人中等办事员模样,走路气概堂堂的,手中就拿着刚送进去的愿书,脸上显出十分不高兴的神气,慢慢的低着头走出来。到了门前,就问“有什么事一定要来说话。”那种说话的派头,同说话时的神气,就使大家都有点怕。
这人见无一个人答话,转问守门人,那个愿书是不是他们要他拿进去的。祖贵咬咬嘴皮,按捺到自己的火性,走过去了一点,站近那个办事人身边,声音重重的说:“先生,这是我们请他拿进去的。”
那穿长衣人估计了祖贵一眼,很鄙夷的说:“你们要怎么样?”
祖贵说:“你是经理是监督?”
“我是督察,有什么事同我说就行!”
“我们要请求这边莫再放水过去,话都在帖子上头!”
穿长衣的人,就重新看了一下手上那个愿书的内容,头也不愿意抬起,只说:“一十三个代表啊,好!可是这不是我们的事情,公司不是自来水公司!天气那么糟,只能怪天气,只能怪天气!”
“我们请求这边不要再放水就行了!”
“水是一个活动东西,它自己会流,那是无办法的事情!”
张师爷就说:“这边昨天掘沟,故意把水灌过去。”
那人显出恼怒神气了:“什么故意灌你们。莫非这样一来,还会变成谋财害命的大事不成吗?”
那人一眼望到巡警了,又对着巡警冷笑着说:“这算什么事情?谋财害命,可不是一件小事情,你们区里会晓得的!杨巡官前天到这儿来,与我们监督喝茅台酒,就说……”
祖贵皱着眉头截断了那人的言语:“怎么啦!我们不是来此放赖的,先生。我们请你们这里派人去看看,这里有的是人,只要去看看,就明白我们的意思了。这位巡警是我请来的,杨巡官到不到这里不是我们的事情。我们要得是公道,不要别的!”
“什么是公道!厂里并不对你们不公道!”
“我们说不能放水灌我们的房子,就只这一件事,很不公道。”
“谁打量灌你们的房子?”
“不是想不想,不是有意无意,你不要说那种看不起我们的刻薄话。我们都很穷,当然不是谋财害命。我们可不会诬赖人。你们自然不是谋财害命的人,可是不应该使我们在那点点小地方也站不住脚!”
代表中另一个就撅着嘴说:“我们缴了租钱,每月都缴,一个不能短少!”
“你租钱缴给谁?”
“缴给谁吗?……”那人因无话可说,嗫嚅着,眼看祖贵。
那长衣人说:“这租钱又不是我姓某的得到,你们同区里说好了!”
祖贵十分厌烦的说:“喂,够了,这话请您驾不要说了。我们不是来同您驾骂娘的,我们来请求你们不要再放水!你们若还愿意知道因为你们昨天掘沟放水出去,使我们那些猪狗窝儿所受的影响,你们不妨派个人去看看,你们不高兴作这件事,以为十分麻烦,那一切拉倒。”
那长衣人说:“这原不是我们的事,你们向区里说去,要区里救济好了。”
“我们并不要你们救济,我们只要公道!”
“什么叫作不公道?你们去区里说吧。”
祖贵说:“您驾这样子,派人看看也不愿意了,是不是?”
那人因为祖贵的气势凌人,眼睛里估了一个数目,冷冷的说:“代表,你那么凶干吗?”
“你说干吗,难道你要捉我不成?”
“你是故意来捣乱的!”
“怎么,捣乱,你说谁?”这强人十分生气,就想伸手去抓那个人的领子。那人知道自己不是当前一个的对手,便重复的说,“这是捣乱,这是捣乱,”一面赶忙退到水边去。大家皆用力拉着祖贵,只担心他同厂里人打起架来。
两人忽然吵起来了,因为祖贵声音很高,且就想走拢去揍这个办事人一顿,里面听到吵骂,有人匆匆的跑出来了。来的是一个胖子,背后还跟得好几个闲人,只问什么事什么事。先前那个人就快快的诉说着,张师爷也乱乱的分辩着,祖贵瞬了这新跑出的人一眼,看看身分似乎比先来的人强,以为一定讲道理多了,就走近胖子,指着一群人说:
“这是十三个代表,我们从小街派来的,有一点事到这里来。因为你们这边放水,我们房子全浸水了。我们来请你们这边派一个人陪同这位巡士去看看,再请求这边莫再放水过去,这一点点事情罢了。我们不是来这里吵嘴的!”
那人只瞥了祖贵一眼,就把高个儿手中的愿书,拿到眼边看了一下,向原先吵嘴的人问:“就是这一点儿事吗?”那人回答说:“就是这事情。”
胖子装模作样的骂着那人:“这点点事情,也值得让这些乌七八糟的人到公司大门前来大吵大闹,成个什么规矩!”
张师爷说:“我们不是来吵闹,我们来讲道理!”
那胖子极不屑的望到卑琐的上士身上那件脏军衣,正要说“什么道理”这样一句话,祖贵一把拉开了上士,“我们要说明白,这里是一位见证。”说时他指到区里随来的一位巡警,“他看见我们一切行为,他亲眼看到!”
那胖子向祖贵说:“我听到你们!这里不是你们胡闹的地方!你们到区里说去!你只管禀告区里。”这人说了就叫站在身旁另一个人,要他取一个片子,跟这些人到区里去见区长,一面回头来问那个巡警,“杨巡官下班了没有?”显然的,要这巡警知道站在面前同他说话的人,是同他们上司有交情,同时且带得有要那班代表听明白的意思。接着又告给先前那个高人,不要同他们再吵。
祖贵只是冷笑,等那胖子铺排完了,就说:“这是怎么?你们这样对付我们,这就是你们的道理!上区里打官事,决定了没有?”
那胖子不理不睬,自己走进去了。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互相对望着。
张师爷想走过去说话,祖贵把这上士领口拉着,朝门外一送,向大家扫了一眼:“走,妈的!咱们回去,什么都不要说了!不要公道!”
大家见到祖贵已走,都怯怯的,无可奈何的,跟着他背后走了。
一出了大门,张师爷就大嚷,聊以自慰的神气说着各种气愤大话,要报仇,要烧房子,要这样那样,可是大家都知道这是他的脾气,绝对不会做出这种吓人的事情。到了小街时,女人中有人望到区里巡警,跟着在后面来的,就问祖贵,是不是要请巡警排家去看看。祖贵把代表打发走了,同张师爷带了巡警各处去看看,一句话不说,看了一阵,那巡警就回区里回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