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愿的事明明白白已完全失败了。大家都耽搁了半天事情。妇人回转家里,看看屋中积水,似乎又长多了一点。走过屋后去看看,屋后昨天大家合挖的那条沟,把水虽然挡住了,可是若果今天厂里再放水,就完全无用了。四容那时已睡着了,本来今天预备买药,这时看看四容睡得很好,又打量不买药,留下钱来作别的用处。因为屋中水太多,作什么事都不方便,这妇人就想到用个什么东西,把水舀去一点,再撒点灰土,一定好点。各处找寻的结果,得了一块旧镔铁皮,便蹲到门前把水舀着。做了半天脚也蹲木了,还似乎不行。后来有人来到,站在门前告她,张师爷还想往区里去要求公道,祖贵要打他,两人现在正吵着。还说早上全是师爷出的主意,向那些人请什么愿,祖贵始终就不大赞同,只说大家齐心来挖一条大沟到城边去,水就不会再过来了。……妇人因为四容的病好像很有了一点儿转机,夜间她就仍然打量到所得的那五毛钱,是不是必须要遵照医生所说的话,拿去买药。又想天气快冷了,四容病一好,同师傅上街做生意,身上也得穿厚一点。同时记起日里和祖贵他们到厂里吵架情形,总迷迷糊糊睡得不大好,做了一些怪梦,梦到许多贫人不合理的希奇事情,且似乎同谁吵了半天,赌了许多咒,总永远分解不清楚。
不知如何,妇人忽然惊醒了,就听到有人在屋后水荡边乱嚷乱叫,起先当作是水涨大了,什么人家小屋被水浸透弄坍了,心里忡忡的,以为无论在什么时候,自己头上这一块房顶,也一定会猛然坍下来,把自己同四容压在下面的。这时悄悄的伸手去捏四容的脚,四容恰恰也醒了,询问他妈,是谁在喊叫。只听到门前有人踹水跑过去,哗哗的响着。随后又是两个人踹水跑过去。于是听到远处声音很乱,且听远处夹杂有狗叫,有别的声音,正似乎出了什么大事一样。妇人心里想:难道涨大水了吗?又想,莫非是什么人家失了火吧?爬起来一看,屋角都为另一种光映照得亮堂堂的,可不正是失火!这时别一个人家也有人起身了,且有人在门前说话,妇人慌慌张张,披了衣服,顾不得屋中的水,赤了脚去开门,同那些正在说话的人搭话,问是什么地方。
那时天已经发白了,起来的人多了。许多人都向厂里那方面街上跑去。只听人说失了火失了火,各人都糊里糊涂,不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什么人家。只见天的一边发着红光,仿佛平常日头出来的气派,看来很近,其实还隔得很远,大家都估计着,无论如何也是在后街那一方面。天空大堆大堆的火焰向上卷去,那时正有一点儿风,风卷着火,摧拉着,毁灭着,夹杂着一切声音。妇人毫无目的也跟着别的人向起火那一方面走去,想明白究竟,路上只见到有向回头走的人,说是花园起了火。又说所有的犯人都逃走了。又说衙门的守备队,把后街每一条街口都守着了,不让一个人过去,过去就杀,已有四个人被杀掉了。
妇人一面走一面心里划算,这可糟了,七叔一家莫会完全烧死了!她心里十分着急,因为在花园那一方面,她还放得有些小债,这些债是预备四容讨媳妇用的,狱里起了火,人都烧死了,这些账目自然也完全摧了。
再走过去一点,跑回来的人都说,不能过去了,那边路口已有人把守,谁也不能通过,争着过去说不定就开枪。因此许多怀了好奇心同怀了其他希望的闲人,都扫了兴,有些在先很高兴走出门的,这时记起自己门还未关好,妇人们记起家中出痘疹的儿子,上年纪的想起了自己的腰脊骨风痛,络绎走来,又陆续的回去了。虽然听到说不能通过的话,仍然想走到尽头看看的,还有不少的人。妇人同这些人就涌近去花园不远的花园前街弄口,挤过许多人前面去,才看到守备队把枪都上了刺刀,横撇着在手上,不许人冲过去。街上只见许多人搬着东西奔走,许多挑水的人匆匆忙忙的跑。但因为地方较近,街又转了弯,反而不明白火在什么地方了。
不知是谁,找得了道士做法事用的铜锣,胡乱的在街上敲着,一直向守备队方面冲过来,向小街奔去,一面走一面尽喊,“挑水去,挑水去,一百钱担,一百钱担!”听过这话,许多人知道发财的时候快到了,都忙着跑回去找水桶,大家拥挤着,践踏着,且同时追随着这打锣人身后跑着吼着,纷乱得不能想象。
妇人仍然站近墙下看望这些人。看了一会儿见有人挑水来,守备兵让他过去了。她心里挂着七叔家几个小孩子,不知火烧出街了有多远,前街房子是不是也着了火,就昏昏的也跟挑水的人跑,打量胡混过去。兵士见及却不让她过去,到后大声的嚷着,且用手比着,因为看她是女人,终于得到许可挤过去了。进了后街,才知道火就正是在七叔住处附近燃着,救火人挑了水随便乱倒,泼得满街是水,有些人心里吓慌了,抱了一块木板或一张椅子乱窜。有些人火头还离他家很远,就拿了杠子乱擢屋檐。她慢慢的走拢去了一点,想逼近那边去,一个男子见到了,嘶声的喊着,拉着她往回头路上跑去,也不让她说话,不管她要做些什么事,糊糊涂涂被拉出街口,那为大火所惊吓而发痫的男子却走了。
她仍然是糊糊涂涂,挤出了那条小街。这时离开了火场已很远了,只见有许多妇人守着一点点从烟中火中抢出的行李,坐在街沿恣意的哭泣。又有许多人在搬移东西。一切都毫无秩序,一切都乱七八糟。天已渐渐大明了,且听到有人说火不是从花园起的,狱中现时还不曾着火,烧的全是花园前街的房子。另外又听到兵士也说狱中没有失火,火离狱中还远。她这时似乎才觉得自己是赤光两只脚,忽然想起在此无益,四容在家中会急坏了,就跑回小街屋里去。
四容因为他母亲跑出去了半天,只听到外面人嚷失火,想下地出外看看,地下又全是水,正在十分着急。妇人回来了,天也大亮了,母子两人皆念着七叔一窝小孩,不知是不是全烧死了,还是只留下老的一个。过一会,有人从门外过身,一路骂着笑着,声音很像祖贵,妇人就隔了门忙喊祖贵,跑出去就正看到那强徒,头上包了一块帕头,全身湿漉漉的又灰甫甫的,脸上也全是烟子,失去了原来的人形,耳边还有一线血,沿脸颊一直流下,显然的,一望而知,这个人是才从失火那边救火回来的了。
妇人说:“祖贵你伤了!”
那男子就笑着:“什么伤了病了,你们女人就是这样的,出不了一点儿事。”
“烧了多少呢?还在烧吗?”
“不要紧,不再会接了。”
“我想打听一下,管监里送饭的秃头七叔家里怎么了?”
“完了,从宋家烟馆起,一直到边街第四弄财神庙,全完事了。”
“哎哟,要命!”妇人低声的嚷着,也不再听结果,一返身回到自己屋里,就在水中套上那两只破鞋,嘱咐了四容不许下床,就出门向失火后街跑去,祖贵本来走过去快要进他自己屋子,见妇人出来,知道她一定是去找熟人了,就喊叫妇人,告给她,要找谁,可以到岳庙去,许多人逃出来都坐在岳庙两廊下。
到了岳庙门前,一个人从人群中挤出拉着她膀子,原来正是秃头七叔。秃头带她过去一点,看到几个孩子都躺在一堆棉絮上发痴,较小的一个已因为过分疲倦睡着了。
妇人安心了。“哎哟,天保佑,我以为你们烧成炭了。”
那秃头乱了半天,把一点铺陈行李同几个孩子从火里抢出来,自己一切东西都烧掉了,还发痫似的极力帮助别人抢救物件,照料到那些逃难的女人小孩。天明后,火势已塌下去了,他还不知道,尽来去嚷着,要看热闹的帮忙,尽管喊水,自己又拿了长长的叉子,打别人的屋瓦,且逼近火边去,走到很危险的墙下去,爬那些悬在半空燃着的橡皮。到后经人拉着他,询问他几个孩子是不是救出来了,他才像是憬然明白他所有全烧光了,方赶忙跑回岳庙去看孩子。这时见到妇人关心的神气,反而笑了。秃头说:
“真是天保佑,都还是活的。可是我屯的那点米,同那些……”
这时旁边一堆絮里一个妇人,忽然幽幽的哭起来了,原来手上抱着的孩子,刚出痘疹免浆,因骤然火起一吓,跑出来又为风一吹,孩子这时抱在手中断气了。许多原来哭了多久的,因惊吓而发了痴的,为这一哭都给愣着了。大家都呆呆望着这妇人,俨然忘了自己的一身所遭遇的不幸。
妇人认得她是花园前街铜匠的女人,因走过去看看,怯怯的摸了一下那搁在铜匠妇人手上的孩子:“周氏,一切是命,算了,你铜匠?”
另外一个人就替铜匠妇人说:“铜匠过江口好些日子了,后天才会回来。”
又是另外一个人却争着说:“铜匠昨天回来了,现在还忙忙的挑水,帮别人救别的房子。”
又一个说:“浇一百石水也是空的,全烧掉了!”这人一面说,一面想起自己失掉了的六岁女儿,呱的就哭了,站起来就跑出去了。另外的人都望到这妇人后身,可怜的笑着,且互望了一眼,摇着头,(重新记起自己的遭遇,)叹息着,诅咒着,埋怨着。
旋即有一个男子,从岳庙门前匆匆跑过去,有一女人见到了,认得是那个铜匠,便锐声喊着“铜匠师傅”,那男人就进来了。那年青男子头上似乎受了点伤,用布扎着,布也浸透了。铜匠妇人见了丈夫,把死去了的小孩交给他,像小孩子一样纵横的流泪,铜匠见了,生气似的皱着眉头,“死了就算事,你哭什么?”妇人像是深怕铜匠会把小孩掷去,忙又把尸身抢过来,坐到一破絮上,低下头兀自流泪。
那时有人看到这样子,送了一些纸钱过来,为在妇人面前燃着。
铜匠把地下当路的一个破碗捡拾了一下,又想走去,旁边就有一个妇人说:“铜匠,你哄哄周氏,要她莫哭。你得讨一副匣子,把小东西装好才是事!”
四容的妈忙告奋勇说:“我帮你去讨匣子,我就去吧。”说着又走到秃头七叔几个小孩子身旁,在那肮脏小脸上,很亲切的各拍了一下,就匆匆的走了。
到善堂时无一个人,管事的还不曾来,守门的又看热闹去了,只得坐在门前那张长凳上等候,等了多久,守门的回来了,才说一定得管事的打条子,过东兴厚厂子里去领,因为这边已经没有顶小的了。说是就拿一口稍微大一点的也行,但看门的作不了主,仍然一定得等管事先生来。
一会儿,另外又来了两个男子,也似乎才从火场跑来领棺材的,妇人认识其中一个,就问那人“是谁家的孩子”。那人说:“不是一个小孩子,是一个大人大孩子,——小街上的张师爷!”
妇人听着吓了一跳:“怎么,是张师爷吗?我前天晚上还看到他同祖贵喝酒,昨天还同祖贵在厂里说话,回来几乎骂了半夜,怎么会死了?”
“你昨天看到,我今天还看到!他救人,救小孩子,救鸡救猫,自己什么都没有,见火起了,手忙脚乱帮着别人助热闹;跑来跑去同疯狗一样,告他不要白跑了,一面骂人一面还指挥!告他不要太勇敢了,就骂人无用。可是不久一砖头就打闷了,抬回去一会儿,喔,完事了。”
那守门的说:“那是因为烟馆失火,他不忘恩义,重友谊!”
妇人正要说“天不应当把他弄死”,看到祖贵也匆匆的跑来了,这人一来就问管事的来了没有,守门的告他还没来。他望到妇人,问妇人见不见着秃头,妇人问他来做什么,才晓得他也来为张师爷要棺木的。
妇人说:“怎么张师爷这样一个好人,会死得这样快?”
那强硬的人说:“怎么这样一个人不死的这样快?”
妇人说:“天不应当——”
那强硬的人扁了一下嘴唇:“天不应当的多着咧。”因为提到这些,心里有点暴躁,随又向守门人说,“大爷,你去请管事的快来才好!还有你们这里那个瘦个小子,不是住在这里吗?”
那守门的不即作答,先来的两个人中一个就说:“祖贵,你回去看看吧,区长派人来验看,你会说话点,要回话!我们就在这儿等候吧。”
“区长派人来看,管他妈的。若是区长自己来看,张师爷他会爬起来,笑迷迷的告他的伤处,因为他们要好,死了也会重生!若是派人来,让他看去,他们不会疑心我们谋财害命!”
这人虽然那么说着,可是仍然先走了。妇人心想,“这人十砖头也打不死”,想着不由得不苦笑。
又等了许久,善堂管事的赶来了,一面进来,一面拍着肚子同一个生意人说到这一场大火的事情,在那一边他就听到打死一个姓张的事情了,所以一见有人在此等候,说是为那死人领棺木,就要守门的去后殿看,一面开他那办事房的门,一面问来领棺木的人,死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岁,住什么地方。其中一个就说:“名字叫张师爷。”
想不到那管事的就姓章,所以很不平的问着:“怎么,谁是什么张师爷李师爷?”
那人就说:“大家都叫他作张师爷。”
管事的于是当真生气了:“这里的棺材就没有为什么师爷预备的,一片手掌大的板子也没有!你同保甲去说吧。我们这里不办师爷的差,这是为贫穷人做善事的机关!”
这管事因为生气了,到后还说:“你要他自己来吧,我要见这师爷一次!”
那陪同善堂管事来的商人,明白是死者师爷两个字,触犯了活的师爷的忌讳了,就从旁打圆儿说:“不是那么说,他们一定弄不明白。大家因为常常要这个人写点信,做点笔墨事情,所以都师爷师爷的叫他。您就写一个张三领棺材一口得了,不然写李四也行,这人活时是一个又随便又洒脱的人,死了也应是一个和气的鬼,不会在死后不承认用一个张三名义领一副匣子的!”
管事经此一说,就什么话也不能说了,只好翻开簿子,打开墨盒,从他那一排三枝的笔架上,抓了他那小绿颖花杆尖笔记账。到后就轮到四容的妈来了,一问到这妇人,死的是一岁的孩子,那管事就偏过头去,很为难似的把头左右摆着,说这边剩下几副棺材,全不是为这种小孩预备的。又自言自语的说,小孩子顶好还是到什么地方去找一提篮,提出去,又轻松,又方便。妇人听毕这管事代出主意,又求了一阵,仍然说一时没有小材,心中苦辣辣的,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走回岳庙去报告这件事情。
到了岳庙,铜匠妇人已不哭了,两夫妇已把小孩尸身收拾停妥了,只等候那棺木,听妇人说善堂不肯作这好事,铜匠就说:“不要了,等会儿抱去埋了就完了。”可是他那女人听到这话,正吃到米粉,就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