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季节凉的总让人想将脖子捂的严严实实,可那无处不在的风时时刻刻从你衣领间钻进去,冷的让人直打颤。项伯素来觉得这样的话委实过了些,可那个坐在宾客席间喝着小酒,缩成一团直打颤的龙且,让项伯觉着,究竟是自己不怕冷,还是龙且他太怕冷了。
项伯收起折扇,拎着桌案边的酒壶,低头拍了拍龙且的背。他却自顾自喝酒喝的欢乐,全然没有搭理项伯的意思。于是项伯又拍了拍,这回龙且有反应了,他抱着酒瓶翻了个身又继续喝。项伯握着酒壶的手紧了紧,干脆伸脚踹了踹。这一踹踹的好不大力,龙且干脆直接飞出去撞在了墙上,陷入两寸,抠都抠不出来。
项伯提着酒壶温柔道:“龙且,喝够了?”
龙且抬手撑了撑,把头抠出了墙面,眼神迷离的瞅了一眼项伯,挠了挠头含糊道:“这酒,味道挺好,挺香!”
“喝够了就回房睡吧。”项伯拢了拢长袍坐在桌边,将残羹拂到一边,给自己到了杯酒。
“缠啊!”龙且颠着酒瓶一屁股坐在项伯边上,把喝空的酒瓶往后一抡,酒瓶撞在地上,四分五裂的格外清脆。“嘿嘿,老子今儿特高兴,你也高兴啊,都喝酒了!”
项伯手中的酒杯一顿,稳稳的又放回桌案上,“我不喝酒。”
龙且眼明手快的拿过项伯放在桌上的酒杯,放在鼻尖嗅了嗅,砸了咂嘴,直嚷嚷着好酒喝的一脸幸福的模样,可依稀辨出眼角憋着的泪痕。
项伯点住杯沿往下一压,又抵住龙且的头往后一推,顺势抢走龙且手中的酒盏。“龙且喝多了,回房歇息去吧。”
龙且瞅着空了的手半天,胡乱往后一抡,含糊道:“老子没醉。”
“没醉?”项伯伸了个指头在他面前,耐心问:“这是几?”
龙且眯起眼看了看,又看了看,没看清。抓着项伯的手使劲看了看,炸毛道:“唉,你晃个什么劲,老子看不清。”
项伯叹了口气,起身把龙且一提,“我姑且先送你回去吧。”
龙且扒拉着项伯的肩膀,把头往上一靠稀里哗啦的就吐了。项伯身体一僵,以看不见的速度直接将龙且扔在了地上。龙且嘿嘿的笑了两声,坐起身来,“此番老子吐了你一身,委实对不住,呃。”他拍了拍胸口,打了好两个嗝缓了缓,又道:“但是你身为长辈,当然要,要体谅……”他使劲想了想,觉得体谅这个词用的万分不妥,就从脑海里刨了刨,“照顾,啊!照顾一下小辈。”
项伯从头到脚大量了一下龙且,委婉道:“可我无论如何看你,都不怎的像需要照顾的模样。”
龙且顿了顿,不知东南西北的晃了晃身形,扶着墙面站住。“那你同老子说说,老子想了好半天也想不出一丝头绪,你说,项羽他奶奶的为什么就娶了内个,内个!”他抬手挠了挠头,扶着墙面的手一划,啪的跌回地上。这一跌,倒让他万分不清明的脑子灵活了一些“哦,虞妙弋!”他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老子记着,小时候见内个虞妙弋长得和个小萝卜头似的,怎么长大了就变成了个美人,还是个挺漂亮的美人。”他又想了想道:“可老子万分都没想明白,他奶奶的项羽怎么会娶了虞妙弋呢!老子分明记着,小萝卜头小时候,心心念念想着的是项伯你啊。”
项伯咳了咳,道:“你记错了。”
龙且记性倒是顶好的,该记住不该记住的事,一件没落下。小时候的虞妙弋,格外瘦小些,天天裹着个小绿衣裳,和个小萝卜头一样。项伯同项羽年岁差的不大,项羽约莫四五岁,项伯七八岁已。那番时常一起玩在一块,而身为小萝卜头的小姑娘,看着两张差不多的脸,和龙且一张漂亮的可以叫姐姐的脸,当然是谁同他好,同谁玩。整天板着脸的项羽被排除在外,长着一张姐姐脸的龙且被亲近几分,他时不时爆出口的粗话必定吓的小姑娘逃出两丈远。而整天笑眯眯的讲话随和不会骂人的项伯自然被小妙弋缠的很紧,以至于项伯那时看见绿衣裳的都想拔腿跑。
再后来,小妙弋同虞子期去了远一些的地方,便再也未曾见到。小妙弋还时常写一些书信来问,内个常笑眯眯的会哄人讲故事的大哥哥怎么样了。不过这一摞竹简信到项伯手中之后转了个弯又被他塞给了项羽,美名曰:要好好学着怎么与人相处。项羽同这个小妙弋并不大熟,只记着她是个穿绿色衣裳的小萝卜头,只知道她姓虞具体叫什么,还真记不得了。于是小项羽斟酌了几番,喝了好几盏茶,憋了半个时辰的尿。终于思绪如泉涌,别扭的写出几个篇幅:小虞,最近玩的好不好,这里阳光甚好,你什么时候还来这里玩呢?以及都很想你……
这厚厚的信笺被小项羽包的好好的,递给项伯,顺带还问了问回的如何。项伯瞅了瞅,吓的一身冷汗,心下揣测,若是小妙弋一看是欢迎她来,她一闹,虞子期一定会依着她来。这,并不大妙。于是项伯咳了咳,同小项羽说:讲话写信应当字字精简,倘若写这么长不能用信鸽寄,派人送唯恐必要时不够人手。
小项羽认真的点了点头,回到房内又憋了一天,终于把厚厚的两卷竹卷缩略成短短的溜个字:小虞,近日可好?实则后面还有一句,约莫是我们都很想你,何时再来。这样的问候,不过后来被项伯私自折掉了。
项羽捧着这样的一根竹片去寻项伯时,问他,这样写好不好。当时项伯急着想摆脱这些个麻烦,打了个哈哈说很好很有长进,讲话就应如此精简。否则一大堆废话,让别人找不到重点。
项伯私下把多出的问候折掉后,又将小虞改成了虞姑娘把信寄出去了。于是得到了两个效果,第一个是,板着脸的项羽学会了精简的话,能不说废话决没有一句话。第二个是虞妙弋再也没有写信过来问候他这个大哥哥(小叔叔),据说接到信的第一天就把眼睛哭肿了。厚厚的好几摞信笺就换回了六个字,还把小虞这样亲切的称呼改成了虞姑娘。
项伯咳了又咳,将酒壶往龙且怀里一塞道:“这酒是我新酿的,便宜你了!”
龙且抱着酒壶愣了一会,咯咯的笑,“你以为老子喝醉了好骗,这分明是你从桌案上拿来的,老子看的清清的!”
项伯叹了口气,拍了拍龙且的肩,倒了一杯茶水给他。“你何苦喝这么多酒?”
龙且一手抱着酒壶,一手端着项伯递过来的茶盏,分了半天没搞清楚自己要喝什么。含糊道:“老子脑瓜仁疼,醒着疼,睡着疼,怎么都疼。”他顿了顿,道:“可能是老子我吃多了小洛儿做的糕,现在满脑子都是糕,就一直搞不明白。”他又顿了顿,发起火来,把酒盏茶盏通通一扔,跳上桌子就骂:“他奶奶的项羽,老子分明看着你同小洛儿这般好,老子每每同小洛儿亲近些,你就暗地里计算老子。别以为老子不知道!老子屁股还疼呢!”他又顿了顿,此番一顿并不是他想顿,只不过一蹄子踩错了地方从桌上咕噜滚了下来,滚的好生远。一脑袋咳在地上,他揉着脑袋直嚷嚷着屁股疼。
项伯过去拉起了龙且,真的体现出长辈对小辈的关怀来,“这是项羽自己的事,你哭个什么劲。”
龙且捂着头,终于从方才的顿一顿缓过神来,“老子心疼小洛儿,小洛儿是老子看见过最有义气的兄弟!”龙且回头瞅着项伯,“缠叔你应当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项伯同他笑,是一直这样的表情,“为什么呢?”
“因为老子刚刚没看见你笑!”
笑僵再脸上,他没再抬起嘴角,他知道,为什么项羽要娶虞妙弋?他不知道,倘若他知道,就应该笑的更好。可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什么都知道,知道的太清楚了,所以更悲哀。
“龙且会遇上心上人的!”
“心上人……”龙且想自嘲,什么心上人,我心上的人,心里不是我。“唉,缠叔呢,缠叔一大把年纪了,也要有个心上人。心尖上的人啊。”
项伯:“心上人?”
龙且抱回酒瓶,又道“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是她也罢,不是她也罢,同老子都没有任何意义。注定的结局,执着,不过是傻子才会做的事。”龙且觉着,他今夜定是将这一辈子的文采都用完了,肚子里空落落的,脑子里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不过他龙且向来说什么错什么,猜什么落空什么。此番倘若落空自然是好,倘若没有落空,就让他做一回聪明人,猜对一回自己的命格。
龙且眯着眼看项伯一席白衣,脚步越来越远。
明白比不明白更加痛苦,明白比不明白更加悲伤。
项伯的确什么都知道,可是他唯一预料不到的,为了这份紊乱的情感,他竟然会背叛了项氏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