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裙角踩着被雨水晕染过的石子路,一脚下去往往将另一条裤腿溅上一笔残泥,少顷,便将素白的裤腿染的污秽不堪。冷雨已经停歇,屋檐上挂着的月印的街道泛起寒光。
项梁被我杀了,我却仍觉得这桩事有些蹊跷。项梁若是有意防着我,断然不会不预知我的能力,前几番布置确然有深意,可他最后竟独自持刀剑对我,究竟是在引我就范,还是对自己太有信心,或者只是困兽最后一搏。这事并不大合乎项梁的常理。
我提着群边,哒哒哒的走回院子,方推开门,确然被屋里的人吓了好大一跳。项伯项羽范增龙且,在屋子正中内围着一桌案小坐,提前回来的绣儿蹲在角落里扇这小火炉煲汤。听着我推门而进,抬头望了我一眼,一脸吃了苦瓜的模样,又低下头用扇子煨着火炉。
我吸了一口气,将裙边理了理,轻轻道:“此番你们一个个都在,唯独我这个做主人的不在,让客人待我许久,倒是我失了礼数应当赔罪了。”
范增瞅我一眼,道:“确是个俗理,老朽竟不知,兰姑娘这真性情的何时会守这俗理了。”
说我俗?如今盘着腿坐在桌案边,喝着陶碗内的白水的不知道是谁。施施然一笑:“既是寄人篱下,俗理自然要守,应当赔罪。我与君且当时江湖中人,按照个俗理应喝酒赔罪,可浅久毕竟是个未曾许配人家的女子,同你们几个大男子喝酒不大妥当,若是喝多了露出些不雅的举止,传出去败坏了我一小小女子的风声不要急,若是毁了项式一族的作风,可是万万的不好。”
“小洛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名,老子怎么不知道?”
我不理龙且,只在项羽边上的空位上俯下身去,端起桌案上干净的碗盏,沏了一杯白水道:“小女兰丹洛,字浅久,诚心再此同各位陪个不是。”
范增重重哼出一个鼻音,端起桌案上的瓷碗饮了一大口,难熄心中恼火。
我用衣袖揩了揩唇边的水渍,扬声道:“不知君来为何?竟是也未曾提前提醒浅久,准备些糕点茶叶,让君来喝这白水,委实对不住。”
“项梁,死了!”龙且将一旁的碗盏捏的咯咯想,我皱着眉担心了一番前几日烘出来的细花陶碗,忧虑道:“死了,怎的……”叹了口气道:“毕竟身处这乱世,我自当以为生生死死,君早已看淡。”憋了半晌,“节哀吧。”
“今日前来。”项羽眉头一挑,放下茶盏,转身看着我。我侧着头看他的眼神,直勾勾的看着我,似笑非笑,月光勾着床沿从外头撒进来,印在他脸颊上,竟然像发出温绿的光,另一侧的火光也照着他的面颊拉出影子,像是参天的古木悠悠然自得的模样。
我的脸腾的红了起来,拿手捂了捂。暗自纠结自己精力虽说没有大风大浪,却也是被人世纠葛缠绕至今,竟然被一个小我几千岁的小辈看的脸红起来。
项羽此人,施施然立于天地间,只占一角,却自然聚集了所有人的目光,恍若是大片的草叶中的参天古木,遮蔽了日月天地间唯君一人,映衬的婆娑树影,晃乱了心神。
“今日前来,是要通知久久,启程赶路。”
项羽一声久久将我吓的一个激灵,恍然间当时的心动烟消云散,只剩下惊愕。他给我取字时,存着怎样的心思,我没蹭去细想,只当他是一时心起。此番被他这么一唤,我倒是真当明白了一些过来。项伯素来叫我小洛儿,龙且先前还称呼我丹洛,如今同着项伯一道却是含蓄了一些将尾音隐了去,唤我小洛。范增同逝去的项梁素来称我兰姑娘,或者直呼名。若是细细算来,项羽怎的唤我,倒是没有个固定的称呼,时而同范增一样,时而同龙且一样,兴起时唤个洛儿已是大大的特别。如今他送我一字,且专呼其字,可是要寻一个只供他一人所唤,一人可唤的名字?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的有些狠,一张脸霎时惨白了一度。虽说我因师傅所托而同这项羽扯上关系,可我与他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只便是那淤泥中开出的一枝花蕊,而他则是乱世之中的王者,宛如天神。离我,很远,不是一般的远。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若是心中存了那一丝丝的念想,怕是会跌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我觉着我自己想的透彻,可这想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坐不做得到,更是不可预料的。就像此番便是为他一个举止而心动了,不是我所控制的住。他身上的感觉,参天古木的感觉,比任何人都让我觉得舒服,让我觉得安心。
范增忧虑的放下茶盏,斟酌道:“老朽听闻梁兄之死,委实心痛万分,心心念念想为梁兄报仇,可眼下战乱不断我们万万不可贸然启程,应当挑选个时机。”他这一番话,看似缅怀项梁,担心战事,可背后隐藏的,不过是一颗怕死的心。
项伯清笑一番,右手握着的折扇不停的往左手掌心敲,他这模样我认得,约莫是听穿了别人道貌岸然的谎话,而不削点破的神情。“范师傅多虑了,项羽处事必然不会不周全。”
范增一声冷笑逼出,“怎是老朽多虑,老朽已是一只脚踩进棺材的人,前半生同项梁交好。如今项梁已死,也没何知己在此世上,无家无室,若是能死了一了百了也是个好事。”他深深叹了口气,又道:“可梁兄放心不下你这个侄子,我这做了多年老友的人,怎的也得照看着。现下委实是不易动身,老朽还能骗你们不成!”
项羽低着头,指尖轻拂过桌案上碗盏的细色花纹,抿着的嘴角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温柔,我一愣,看的又有些呆了。半晌,他将拂着茶盏的手收回,目光投向范增,悠然道:“此番,是去北征。”
范增被他一堵,没什么话可说,本以为是项羽此人一时怒火攻心想一举前行为项梁报仇。他劝一劝还能劝下来。确实丝毫没有料到,项羽将项梁的死视若无睹,未撼动他分毫。前去却是为了北征,如此视大局为重者,同自己方才的话一比,既显得他小气,又显得他没有思量全局,只被项梁之死所蒙蔽。范增立刻被气了个满脸涨红。憋了许久道:“兰丹洛一姑娘,在这兵荒马乱的想必不好生存,老朽给寻个好人家,就不用相随了!”
我一惊,怎的这话题突然扯回了我身上,听这话是要给我寻个婆家,好吧我彻底给丢了。端坐着的双手缴了缴衣袖,我吸了口气道:“这婚事应当由父母兄长做主,眼下浅久还未寻到亲人,若是随随便便嫁了,可怎的和父母兄长交代。”
范增凌厉的瞪了我两眼,道:“婚事自是应当由父母做主,可眼下这兵荒马乱,何时才能寻得你的亲人?老朽素来慈爱,膝下也无子嗣,自然对你们这些小辈视为亲人,亲人长辈说媒,又有何不可?”
我心底一声冷笑,视为亲人?我尚且还不知,何时亲人也会将亲人推上那断头台,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恨不得连尸骨都不留。面上温温和和道:“可若是许了夫家,浅久必然要顾忌夫家感受,再要寻亲怕是难上加难,此生亦无缘见兄父了。”
“放肆。”范增又是一声怒喝,看着被吓的有些发愣的我,又转了转硬邦邦的语气,叹息道:“人固不能活在过去,要多为以后着想,你这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且不说跟着军队名声败坏,生死一线之间。单说你寻得亲人是何年月还尚且不能预料,倘若十年,二十年,你都未寻着,岂不是这辈子都毁了。”
龙且憋着一口气,刚想高声吐出一个老子,再说些个什么,我却先他一步挺直了腰板,朗声道:“浅久宁终身不嫁,也需寻得生我养我之至亲。”他一愣,即刻撇过脸去不看我。
“你……”
“范师傅。”项羽打断范增的话,一只手悄悄伸到桌底下握住了我的爪子,我心下很是感激,却不好多说,只能向他投去一个感激涕零的目光。可再范增看来,倒像是眉目传情私定终身,当下大怒。
却被项伯一席话,泼了个透心凉。“范师傅如此心急作甚,小洛儿丢了个兄弟还未寻着,身侧也无兄长,若是这么随随便便嫁了,才倒真是败坏了名节。那七大姑八大姨的,还不知怎么传。”项伯摸了摸下巴,突然悟道:“哦,应当是传,再军营里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才要赶快寻个人嫁了。这传出去,委实真好听!”
范增脸憋的通红,却找不出任何话来反驳,项伯说的却有很大的道理。自己这么匆匆忙忙的把她给嫁了,指不定那些妇人传出些什么荒谬的事。“你们!老朽好心被当做驴肝肺,此番不能同你们讲了,免得再被贬成小人。”范增一拂袖,起身就往外走,我松了口气,挺着的腰板也有些支撑不住,渐渐瘫了下去。
“范师傅。”项羽忽高声道。
范增回过头,喘着大气,瞪过来。项羽慢条斯理的松开我的手,将我的背托了托,方才松了口气,瘫到下去的身子被他扶了个端正。我疑惑的回头看他,却见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下身,往我颈边一蹭,往我面颊上一印,一吻。我随即觉着脸上一湿,带着温热的气息萦绕在耳边,却只能瞪着眼动弹不得。龙且更是夸张,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一张美人脸红了个彻底,倒像是他被轻薄了,而我只是一个围观的路人。
“如此,久久便也嫁不了人,等战乱平息。”项羽顿了顿,思索一番,我竟是第一次瞧见他如此认真的思索,若是平日里自然要损他一损,说大杀四方的项羽也会如此认真的斟酌一件事,可现下,我仍然被他方才的一吻惊的动弹不得。“若是战乱还未平息,又寻得了久久的家人,娶,便是。”他突然将嘴抿了个好看的弧度,眼神中带了一丝得意,悠悠然道:“范师傅以为,您当做亲人心心念念希望她好的人,嫁了我,应当是比那些将领或是平民要好罢?”
范增也被项羽这一举动吓的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唯独项伯仍然笑吟吟道:“自然是好,范师傅如此关爱小辈,自然是希望嫁个最好的,如今必然没有人比项羽更好了。”
范增回过神来,看看我又看看项羽,再看看一脸笑意的项伯,直接忽略仍然处于震惊状态的龙且,狠狠一拂袖,踹了院门就走。项伯笑着拱了拱手,亦追出门去。
龙且捂着红的滴血的脸,起身原地踌躇了一番还是没有追出门去,反而捧着绣儿煨着的汤往灶间跑。
项羽松开我的腰背,伸手将桌案上的茶壶晃了晃,突然侧头道:“绣儿?”
楚绣抱着扇子愣愣的往前踏了两步,整个人全然没有回过神来,“方才让你煨着的汤呢?天气凉,去给你家师姐乘一碗来。”
看着范增项伯离去,绣儿往小灶里跑,我整个人回过神,一下子支撑不住真的瘫倒在地。抓着袖子捂了捂脸,方才还惊的惨白的小脸腾的红了个彻底。“你!”
项羽倒了些水,很自然顺手的,从我怀里摸走了锦帕,沾了沾湿,递给我道:“敷一敷吧,脸红的要烧起来了。”
我愤愤的夺过锦帕,抖平了将整个脸盖了起来,转身不理他。
“你可是,气了?”
仍旧不理他。
“有何好气的?”
我的火腾的冒上来,对啊,有何好气的,他这番帮我解决了燃眉之急,而若是算年岁我比他长了千把岁,要丢了便宜也是他丢了,我有何好气的。走神间,一只手拉得我转了个身,几乎同时,他另一只手臂揽过我的腰把我向他一带。我便正面贴上他的胸前。一时间那股深幽的古木的气息涌向我,迷的我失了神。项羽将头伏在我耳边,轻轻唤道:“久久,你可是,气了?”
我迷糊的支吾了两声,仍然沉醉在那深幽的气息中,他抬起头垂眼瞅着我,突然一笑,我被他惊艳了一把,道:“籍,笑起来真好看。”
他一愣,笑道:“那你便看,看够了再同我说。”
我皱眉闭眼摇了摇头,道:“看不够,不该看。”
他抬起的手听着我的话停在半空,又往前凑了一凑,停在我的唇畔,我一抖忍不住吸了一口气,项羽的目光突然变的深幽。我没来由的想往后挪一挪,却被他搂的更紧霎时间他的唇便覆了上来,古木的清冽更浓,糊住了我满脑子的念想,只存了那么一个欢愉的念头,我爱他了。
我僵着的唇畔齿列被他掠开,滑进我口中的温软,让我一个激灵,想要推他一推,却在脑子里寻了几番,突然问自己,为什么要推?推他干什么?我觉着这样,挺好。原本被糊住的灵台蓦然弥漫开那深幽的气息,于是更迷糊了。像是立足于那迷雾中,辨别不清方向,可那身后站着的却是无比可靠的人,他往哪里一站,你便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想。
唇齿间含着的喘息愈发重,我自发的伸手圈住了他的颈肩,整个人几乎扑在他身上。
迷糊的灵台间,有个声音在叫嚣,她说,离开他,远离他,离的越远越好。可那声音被浓重的气息淹没,那是只属于这个男人的,像参天古木一样的气息。我觉得,我的脸应当很红,
像,做了个梦一样。
他的唇移到了我的面颊上,轻轻啄了几下,又将头埋在我的颈肩,低低的说了些什么。我没大听清,约莫是唤了我的名字。
十多月的风带着寒意,一阵吹来,竟是将我灵台吹了个清明。我晃了晃神,一惊,伸手一把推开了他。项羽似乎是没有料到我的举动,竟真被我推了开去。我红着脸,抬手捂了捂唇畔,提起裙角蹭蹭蹭就跑上了楼,留了个略有所思的项羽再前厅,回头望着我,指尖的余热还久久散不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