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说他就是京城来的主考官了。更新没想到两个堂堂朝廷二品大员,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就要收场了事,心里气愤,也提高了声音:“两位大人,刘更新并不计较中与不中,但事情总得弄个水落石出!就算更新不说,堂下这么多人,都是来自全省各地的应试秀才,心里也不服气,传扬开来,反污了两大人原本清清白白的名声!”见堂上两人沉默无言,似有所动,接着缓声说道:“主考大人说的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天下有相似之人,亦应有相似之文。既然如此,何不把张耀祖唤上堂来,我与他当面对质。如果二人却有不谋而合之处,学生口服心服,也缄了众人的口。”
金堂正与呼黎睐对望一阵,觉得少年所言有理,面对这么多人草草收场确实欠妥,再说虽然取中文章不是张所作,但刊出前特地让他誉抄过一遍(充作存档墨卷),刊出后他也一定看过,凭印象也能说个七七八八,这样一来众人也就无话可说了。两人品级相同水平相当所以想事往往不谋而合,这会又思谋到了一处。呼朝金点点头;金也朝呼颔颔首。金立即发话:传本科解元张耀祖上堂。
张耀祖考前心里便有底,放榜后心里更踏实。听众人提着他的名字揭着老底骂娘,心里又有些发虚,所以顾不得再去妓院泡妞,这会也挤在人群中探风声。眼见一个看着有几分面熟的少年走上堂去,心里就犯嘀咕,猛然记起:这不就是三年前彰德院试时遇到的那个刘更新吗?那次只怪自己炫耀多嘴让小子钻了空子,事后虽然海学政退了部分银子,但案首却让小子夺了去。没想到乡试又与他相遇,真是冤家路窄!听到传唤,张耀祖趔趔趄趄走上堂来。更新觑了一眼,见他还是三年前的模样,身材没有见长,却又胖了许多。今天穿件粉色府绸滚边长袍。袍子肥了点,衬得他原本矮胖的身材越发臃肿。他故作镇定地往堂上一站,流声流气的报过姓氏籍贯。
金巡抚问:“有人说中试文章非你所作,系抄袭他人,你有何话说?”
张耀祖眯缝的眼睛一下瞪圆了,着急地说:“我卯时进了考场,不敢怠慢,从天不亮一直忙到天黑,送去的饭没顾上吃,憋着一泡屎尿顾不得上茅房,一字一句写成交卷的,请大人明察!”
几句话说的还算得体,金正堂点头微笑。呼主考接着问道:“文章既是你亲手所写,定能说出行文大意,你就当众略述一二,证实一下,免得一些人饶舌。”见张耀祖蹙眉搔首啧舌无语,却用求助的目光盯着自己,转而又道,“仓促之间,一时说不上来,情有可原。要不这样——就说说你开头几句是怎么写的也行。”
这次科考前,张家托人走门子找到了金巡抚,先是送去银子两千两。见答应中试,又加一千两,说可保个头名。为了万无一失,张家除主考官也送重礼外又在房官、场役之间上下打点,总共抛出去四五千两。张耀祖自以为有银钱铺路,唾手可得,高枕无忧只等瓜熟蒂落,整日花天酒地地狂欢,至于关系户们为了他这个榜首,暗地里动了多少心思,做了哪些手脚,一概不知。让他抄写中试文章,他让陪同来的家塾先生代劳;刊出的中试文章一眼也没看,还以为真是自己写的文章呢。别人恭维他文章写得好,他也以为自己了不起。他写文章历来是东沟一犁,西沟一耙的乱扯,要谈文章大意当然懵懂,但单述开头几句却不难。自以为这几句更是得意之作。
虽然坐在堂上,金巡抚却比张耀祖还要着急。见他迟疑不语,便再给他脚下塞个台阶,诱道:“如果一时记不起原话,说说大意也行。”
张耀祖却已想好,脸上露出微笑,舔舔薄唇说道:“大人不必过虑,自己写的文章,怎能说忘就忘了呢,特别是开端数语,我记忆犹新。”说着背文:
孔丘孟轲乃亘古圣人也。圣者之所以为圣,敏学而不倦也……堂上堂下的人听着先是一愣,不知谁喊道:“真是大手笔呵,上去就点出两大圣人的名字!”接着一阵哄笑。
按照八股文格式,开头两句为破题。破题句是不能直呼圣贤名字的,这是为文的起码常识。金堂正忙截住喝道:“你信口胡诌些什么!”
张耀祖一脸茫然,呐呐申辩:“俺就是这么写的嘛……”
“真是死狗抽不上墙头!”金巡抚心里骂着,气得呼一声站了起来,想要发作又忍住了,指着张耀祖手臂发抖。呼黎睐见状心里也急,因为兜里放着张家送的一千两银票呢,于是沉着脸站起来打圆场说:“考试已经过去多日,又在众目之下,大堂之上,心内慌张,言辞不当在所难免。”
金巡抚毕竟是坐堂老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旋即镇定下来说:“呼大学士言之有理。”转而把目光投向更新,口气中带着威慑,“就是刘更新你恐怕也不可能背出你当时的文章吧?”
“怎么不能!”更新梗着脖子,响亮的嗓音里带着气愤,“应试为文是何等慎重的事,文章犹如刻在心中一般,字字句句都记得清楚。”说着不等堂上开口,便把自己的文章从头至尾流利地背诵一遍,堂下一片叫好声。
这阵势怎么收场?金巡抚面对众人表面镇静,心里却乱了方寸,用目光向呼黎睐求援。大学士久居庙堂之高,是见过大世面的,所以也就显得老练一些,略一沉吟说道:“此文既已刊出,广为传颂,记忆力非凡之人阅后便可背诵,也是有的。虽然刘更新能背出该文,但仍不能证明文章就是己作!”
“言之有理!”金巡抚暗暗佩服同僚的思辨敏捷,立刻振振有词地指着更新大声斥道:“刘更新,本官风闻你有过目不忘之才,今日眼见是实,已生惜才之心,可建议量才补录,如果恃才搅闹公堂,咎由自取,可听明白了!”话语里利诱带着威胁。
刘更新生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听他这么说,心里更有了火气,朗声答道:“学生听明白了,不但大人话里的意思听明白了,话外的意思也听明白了。但学生凭才应试,绝无半点掺假,如若不信,请把学生与张耀祖当堂测试一番,学识高下自有公论,二位大人可有此海量?”
更新话音一落,华哥带头叫好:“当堂测试,最见公允!”
“对,要服众就来个当堂测试!”
“是骡子是马当场遛遛即见分晓!”
“望两位大人不徇私情,还我们个公道!”
……
士子们议论纷纷众口一词。金堂正和呼黎睐担心张耀祖银子硬学识软,弄个网包抬猪——露了蹄腿,还在犹豫。
张耀祖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也读过几句书,赋诗作文都还来得,平日没少听奉承言辞,便舔着薄唇说:“我张耀祖出身内黄名门贵族,书香门第,十岁就学百家姓、读千字文,吟诗为文,也算一方名士,当堂比试有何不可!”
既然张耀祖也这么说,堂上两位大人不再犹豫。吩咐取来笔墨凳子,分给二人。呼大学士略微沉吟,说道:就以“昧昧我思之”为题作文,限时一刻。
这句话出自《尚书》中的“秦誓”篇,“昧昧”是暗暗的意思。翻译成白话就是“我暗暗思量”。把这样一句话作为考题,直白明了,浅显得不能再浅显。就像当今老师为中学生出的“记一次劳动”、“记一件小事”之类的作文题目,最易为之。作为主考心里明白,这个题目只要读过四书五经之人便可作得,况且各类制艺范本里这个题目的文章比比皆是,不论自作还是模仿,只要当堂拿出来了谁也说不成什么。至于文章高下见仁见智,就说不清了!
更新见是这样题目,不假思索,援笔疾书,一刻未到便写出来了。张耀祖一听题目,脸上也露出掩饰不了的得意,一派成竹在胸的样子,走笔如飞,不到一刻也写完了。看着“关系户”的神气表现,两位大人放下心来。见两人均已写就,呼黎睐也不收卷评阅,吩咐二人当堂颂读。更新声如琅玉,读道:
心之官则思之,思则得之。人非生而知之,难免有暧昧不明之理,必勤思而方可得也。求知必读圣贤之书。圣人之言简而意赅,意远深髓,非深思熟虑不可领其要……更新一口气读完,文章短小精悍,鞭辟入理,句畅辞华,赢得一片掌声。
张耀祖见状,也不示弱,说一声听我的,便粗声大嗓地读起来——吾之表妹,貌美贤淑,吾往求遭遣,思之愈甚。诗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原来这位秀才把“昧昧我思之”,当成了“妹妹我思之”。他确实正在疯狂追求一位远房表妹,而表妹却对他嗤之以鼻。愈是得不到的愈想得到,更使他着了魔一般,整日念叨《诗经》中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辍。今日主考大人却让以“妹妹我思之”为题,正好一吐胸中块垒,于是提笔疾书,似有神助,读起来更是声情并茂。
他只管忘情地读他的得意之作,众人早笑倒了。
“哥哥你错了——哎!”
不知是谁,在堂下捏着女腔朝张耀祖这么喊了一声。
“妹妹(昧昧)我思之”对上“哥哥你错了”真是天大的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