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刘更新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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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这宴赴不赴(1)

彰德城西北二十里有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几十户人家都是彰德北门外豪门大户高云龙的佃户。村里有一家姓白,主人名叫和儿。人们不叫他白和儿,都叫他白活。白活和父亲都是最舍得下力的庄稼好手。父子俩拼死拼活在山脚买了一片茅草坡硬是辟成了五亩山坡地,因此也就不再纯粹是高家的佃户。

这一年春季,父子俩在自家地里翻着,日头正南的时候坐下来休息。穷苦人家为了省粮,从上年入冬开始便每日只吃两顿饭,开春后虽然白天长了许多,还是只吃两顿。肚子饿得发烫,只有拿出水葫芦来灌一记凉水。两人肚子空空,本想稍稍歇息一会接着干,谁知劳乏的身子被暖洋洋的日头一晒,便打起盹来。

忽然白活见一位银须老人笑嘻嘻地朝他走来。白活忙站起来说,老人家咋到这山上来了,要是口渴,这葫芦里有水。“好地方,真是一块风水宝地!”老人也不答话,口中自顾说着,环顾四周这才指指脚下问道:这是你家的地?白活点点头说这是家里唯一的五亩薄田。老人说这地长庄稼不行可地理风水难得。你看山前的整块地形酷似一个长案,东去不远处那个小山包恰似案上放着的一颗大印;再看背后这山,坐北朝南中间突起,两边下落,如一顶官冕。造化神秀钟于一处,二人刚才恰恰坐在这一点上。如果在这里立茔,祖孙后世必出高官大员,位在三品之上。白活与父亲连连施礼,父亲问应验还要多久。老人说既然二人酣而不觉,应在第三代身上。醒来原是白日一梦。白活告诉父亲,奇的是父亲刚刚也做了同样的梦。父子在刚才坐过的地方埋了一块石头作记号。父亲叮嘱白活自己死后就葬在这里,切不可让外人知道其中奥秘。第二年父亲去世,白活便在这里立了坟茔。白活膝下两子,个个聪颖过人。家贫无力供二子同时读书,白活就让刚刚十岁的大儿子大山跟着下田劳动,让二儿子二山读书。大山白天下田,夜里读书,十七八岁时居然也和二山同榜考入秀才。人夸白家二山,山外有山。白活见二子为自己挣脸,心里暗暗高兴,心里说白胡子老者的话果然灵验,儿子们真出息了,自己叫白活也就不白活了。

谁知正在家中坐,祸打房檐来。忽然有一天高云龙派人来说,谁让不吭不喝在那里埋人的,限三天赶快移走。白活懵了,说这是我家的地我爹死了不往那埋往哪儿埋?高家人蛮横地说,山都姓高,哪来你家的田?高老爷念你是他的老佃户,多少年来还算诚实,没有欠过租,只要移走就不计较了。要是找不到地方,老爷说可以给你另指一处。

真是晴天霹雳,不但几辈人血汗挣下的饭碗被夺走,更要命的是还要迁坟,这就断了白家的前途命脉。看样子高云龙是冲着那块地的风水来的,可白胡子老人的话只有白活与死去的父亲知道,连老婆孩子都没告诉,更没向外人露过半点口风。白活多方打听才知道,原来高家来了一位堪舆大师,也认准了那块风水宝地,志在必得,知道白家不会卖,不会换,更不会让,所以要仗势硬来。

白活抱定了舍命不舍地的决心告到县衙,县官过堂装模作样问了几句立刻宣判:此山此地为高家所有,白家私自开垦耕种多年,且在其中掘穴葬人。现高家提出收回此地,顺理成章。念地为白家所垦,且为多年主佃关系,只要白家迁走坟墓,把地归还高家,高家不再追究几年田租。白家不服,多次申辩,无人理睬,状子递到府里、省里,转一圈又被发回到县衙。县令说他无理取闹,只用板子说话。高家名正言顺地把地霸占了去,又把白活父亲的尸骨抛入深谷。白活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夜深人静,一根绳子吊死在高家门口。白活之死非但没有唤醒高云龙的恻隐之心反倒勾出恶魔本性,说斩草不除根他日必酿大患,于是派人趁着月黑风高潜入白家杀死了大山、二山……像白活一家这样的冤案在历朝历代本不少见,在江河日下、贪贿成风、吏治败坏已无药可医的乾隆朝晚期,更是数不胜数,几乎到了暗无天日的程度。从前任知府到鱼登水继任,对于平民百姓诉状,不是下泄,就是上推,从没有认真理过,堆了半间屋子。更新把事关乡绅豪门大户的案卷挑拣出来细阅。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别看那些高官显贵,名门望族,豪门大户言必称孔孟,行必曰礼仪,实则卑污无耻,心如蛇蝎,为富不仁,无异于一群衣冠禽兽!他们与官府勾结、巧取豪夺、横行乡里、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的事比比皆是,生活上骄奢淫逸,夺人妻,霸人女,甚至连自家儿媳也不放过,实在污人耳目,令人发指!这些人中乐善好施,洁身自好者为数极少。就是在彰德名望极高的任翰墨也曾夺人所爱,霸夺王书圣的传家之宝——一幅二王真迹为己有。更新将几个顶尖大户劣迹一一节录下来,派小石头和几个得力衙役暗中察访核对。一连数日更新足不出户,眼观手写,屋里夜夜灯火通明。小石头一班人或装成长工苦力乞丐流民,或扮演店铺伙计买卖杂役角色,见机行事不拘一格,风尘仆仆秘密往来于市井乡村之间。虽然辛苦,但这伙人都是更新挑选出来的生活于社会最底层的穷苦出身,谁没有受过官吏富豪欺压凌辱!现在要拿这些人的赃证抓他们的狐狸尾巴,个个乐此不疲,累死也心甘情愿。

几天之后,高云龙和苟富贵、田知耻、李仁义四个彰德府拔尖的豪绅富商便接到次日府衙宴会的请柬。这些人个个都是老奸巨猾算计人的人,高云龙更是人精中的人精,一看就知道这大红请柬是冲着什么来的。坐在客厅里一边品茶,一边端详着桌上的请柬嘿嘿冷笑。院子里一阵扑扑嗒嗒的脚步声响,长脖子的苟富贵、身长腿短的田知耻相跟着来了。二人是常客,用不着通报。高云龙也不说话,站起来手臂虚抬一下,算是让坐。

不管论家底实力,还是论心计手段,高云龙都胜着一筹,自然也就成为他们心目中的领袖。每逢有事,“领袖”就是主心骨儿。二人落座,拿眼盯着倒背着手、踱着方步、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漆黑三角眼里闪着凶狠狡黠亮光的“领袖”,静静地等待着。

终于,高爷扫一眼苟、田二人,胸有成竹地开口了:“酒不好吃也要吃,宴是鸿门宴也要赴。就鱼登水那书呆子我心里清楚,只要咱扎紧口袋口儿,一齐装聋作哑,哭穷叫苦,管叫他白赔一桌酒菜有话说不出。”

“高大哥说得对,给他来个抱着葫芦不开瓢管叫姓鱼的哭笑不得!”

“非但不出钱,咱再给他出些难题,譬如连年大旱能不能减些赋税啦,官府是不是帮忙催收欠租啦,看他咋说!”

……

三个人议论着边说边笑。李仁义这才屁颠屁颠地赶来。论起来他的家财不及在场三人,也就没有三人气粗,他来了大家没有欠屁股没有让座只是朝他瞅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李仁义知道自己的地位和应该享受的礼遇也没当回事。他有气管炎,财气不粗出气粗,嘴里拉着风箱揩着额头上的汗水听了一会,喘着气也发了言:“鱼登水书生气十足倒没有什么,那个刘更新可是个难缠的角色。成立治碱社团,发动募捐都是他的主意。”为了引起大家的重视接着又道:“你别看他年纪轻轻,还是个一掐一股水的嫩芽子,天生的奇才异能聪明绝伦,学识胆识非常人可比。南门题字的事彰德无人不知,游戏考场戏弄考官,十几岁就登堂打官司生生赢得一口水井……”

他还要往下说,却被高云龙挥挥手不屑地打断说:“一个黄毛小儿也值得你这样夸说,不过是玩了些小孩子的聪明罢了。钱在我的口袋里,只要我不开口,他敢来抢?”

李仁义忙说:“领教过刘更新手段的人都晓得,他可不是好对付的角儿,眨眼一个点子,软硬不吃,只怕中了他的套,到时候……”

李仁义越说得慎重其事,高云龙越是轻蔑不屑,“说什么刘更新软硬不吃?我让他软也吃硬也吃,甜也吃苦也吃,就有一样不用他吃——猜是啥?”

大家不知道这位财大气粗连知府也让着三分的高大哥要说啥,看着他似笑非笑戏谑的样子没有言语。

“除了不让他吃屎喝尿!——因为刘更新毕竟不是毛孩子了嘛!”

高云龙说完大笑。几个人被他的幽默逗得叽叽嘎嘎笑个不住。李仁义喘着粗气收住笑,小心地说:“老兄说话损了点,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刘更新大小也是个官儿,传出去不好。”

“呸!”高云龙露出土霸王的本性,往地上射出一口浓痰,骂道:“屌毛灰,刘更新算什么东西,一个黄毛小儿,就是当着面骂他吃屎喝尿又怎么样?”

苟富贵、田知耻也跟着哈哈大笑着打趣,说甭说高老兄,我们两个也没把这个毛头小儿放在眼里,什么知事,解元,狗屁!不让他吃屎喝尿就算是抬举他了,还想在老子们面前耍弄孩子把戏,不是逗咱们开心么!

李仁义胆小怕事也不如他们财大气粗,巴结靠拢高云龙不图得到什么好处,只是怕这条毒蛇冷不丁咬自己一口。见他们无所顾忌地作贱刘更新也只好赔着笑不再说话。

怪不得高、苟、田三乡绅狂妄,三人可是彰德的地头蛇,财大气粗称霸一方。地方官不想管也管不了,几任府台怕惹麻烦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尚且不把现任知府鱼登水放在眼里,何况一个不入流的末吏刘更新!说起话来也就口无遮拦,图个痛快,不怕传扬也不怕刘更新知道。中午高云龙在彰德大酒楼上吃酒,当着人又把知府送请柬他和苟、田、李如何议论当笑料来说。这话当天就传到了刘更新的耳朵里,更新听了也是一笑,立刻把请客吃饭的事作了变动,把小石头叫过来如此这般地作了安排。

第二天时近中午高云龙特地穿了一身打了补丁的破旧长袍马褂来到府衙。只见高大的三楹府衙倒厦大门上方挂着横幅,红布黄字写着:欢迎诸位先生到府做客。高云龙心里暗笑,回头对跟着赶来的苟富贵、田知耻说:这就是刘更新耍的小聪明,想用一块布哄得爷们高兴掏腰包哩!说着相互看身上叫花子似的行头,大笑起来。这会李仁义才嘴里拉着风箱赶来,听他们说笑忙指指衙门里面,嘘一声说当心,刘更新出来了!果然里面小跑着走出几个人来。三个衙役来到跟前满脸堆笑地打躬施礼,为首的正是小石头。

“四位爷来了,鱼知府刘知事让小人恭候多时了。”小石头施过礼接着说,“鱼大人刘大人有事天不亮就急急地出去了,临走时吩咐几位爷来早了先到刘知事书房用茶,让小的们小心伺候着等他们回来。”说着伸手一让。

看看天已近午想来也用不了多一会就会回来,高云龙说声那好便领头大摇大摆地朝衙门里走去,那神情那架势好像他就是这里的主人。三个人也抖抖肩膀紧跟着提脚迈步。

小石头却伸手把走在后面的李仁义挡住了说:“老爷有吩咐说今天这宴是专请高爷、苟爷、田爷的,李爷请改日再来。”

李仁义讨了个无趣,讪讪着退了回去。

三位乡绅被领着来到更新住的东侧小院,安置在书房里。小石头和一班衙役搬凳倒茶十分殷勤。那茶可不是南方的茶叶,而是本府林县山区特产干山楂片儿。这东西用蜂蜜炒过喝着酸甜可口,健胃消食功效极佳,饮食不调伤了胃口,肚里积食克化不动,一饮见效,当地称为山楂茶。三人边饮茶边聊着闲话,三杯下肚已是正午,又饮了三杯日头已经西斜,可还不见主人回来。山楂茶是不能多饮的。吃饱了饮饿得快,饿肚子越饮越饿。饮了一个多时辰山楂茶肚子里就像苕帚扫过一样干净,空得心慌眼花,仿佛得了大病。一班候应的衙役替换着吃饭回来不住地打着饱嗝,逗引得空肚子越发难受。高云龙对侍候的衙役说天都这个时候了,先给爷们弄点吃的来,吃着等。

小石头笑嘻嘻地回答:“三位爷都是彰德府最体面最尊贵的头面人物,我家大人给你们准备的可不是一般饭菜。有事绊脚让三位久等我先向你们赔个不是。我家大人一早出去也没吃饭说不定连口水也没喝上又饿又渴,这会也许正在回来的路上颠簸,说不准一袋烟工夫不到就回来了。再说主人还没来客人就吃饭也不好看不是,爷们就再忍忍吧!”

一席不软不硬的客套话说得入情入理,更兼那份热情那张笑脸让你无法再往下说。三个人无可奈何地咂嘴咽唾沫忍着饥饿苦等。可一等不来再等还不来,田知耻搂着肚子站起来说,我实在饿得受不住,到外面吃点东西就回来。边说边跄跄踉踉地朝门口走。小石头和一个衙役赶紧上前扶住,说我的好田爷哩,这么长工夫都过去了就再坚持一会吧,说不定你前脚去我家大人后脚就回来啦,大人开罪下来不是挨板子就是罚俸甚至丢差使,望老爷体量着小的们一些。田知耻又被礼貌地扶到椅子上。他无力地头枕椅背胳膊低垂,觉得出气的气力也没有了。突然他的手指仿佛触到了什么东西,无意中瞅了一眼,原来书案旁的矮凳上放着一个纸包。绽开的地方露出一个小圆饼子,像是点心。他眼睛一亮忙打开来看。不错,是点心!十多块方方圆圆的小饼子散发着一股香甜味儿。搁在往日这东西在他们眼里也不稀罕,这会儿饥肠辘辘就像看到宝贝,三个人都忘记身份也顾不得体面,乞丐争食般地抢着往口里填。边嚼边含混地说咱什么点心没吃过都不如今天的好,吃了还想吃可惜太少。几个衙役看见掩着嘴葫芦啼笑。

“刘更新不吃屎!”

正在这时门外一声高喊:刘大人回衙!喊声刚落书房外面就响起脚步声。

“我来迟了!我来迟了!”一个人说着话疾步带风闯进门来。三个地头蛇虽然强横傲慢这会毕竟是在府衙,看不起刘更新骂刘更新这会毕竟是客人身份,所以擦擦嘴不由自主地欠着屁股或站了起来。只见刘更新风尘仆仆满面焦急疲惫之色,可还是强打精神赔笑着拱手道歉:“晚辈来迟让三位久等了。”说着过来一个个地扶一把让他们坐回椅子上。见刘更新如此谦恭,三个人憋着一肚子火也发作不出了。

刘更新给三位往杯子里续着茶说:“不过我和鱼知府今天也帮了三个长辈的大忙,也可以说是救了三位一命!”

三个人懵懂地看着这个年轻微末小吏,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正要发问,更新却突然怔住了,两眼发直,手举茶壶愣在那里定了格,顺着他呆直的目光寻过去是两张飘落地上的包点心的油纸。

“这……这点心你们吃啦?”更新的嗓音紧张得有点变调。

“吃了,不就是一包点心么!”苟富贵不屑地说。

高云龙刚消下去的火气又蹿上来,“咋啦,吃不得么?老……兄都饿疯了,你该多准备些才是!”

更新越发急了,“那点心吃不得,吃不得呀!那是药老鼠的,是毒饵呵!”

啊!……

啊!……

啊!……

三个人一下子愣住了,吓懵了,衙役们也惊呆了。

更新急得抓耳挠腮在地上转着圈,说道:“书房里这几天钻进三只大老鼠,我特地去买鼠药。卖主说鼠药有两种,有快性的有慢性的。快的一吃即死,叫一步倒;慢的吃下三个时辰发作,叫三辰绝。我说要慢性儿的,省得老鼠死到面前看着恶心。买了一包药一包点心,昨天夜里才作弄好还没顾得投放,没想到老鼠没药死一个,倒让三位爷赶上了……这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