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不可失,时不我待,苏学士便带着宝贝女儿,以探讨学问为名行求婚之实,来到下川村。刘继基与老伴正在为儿子的婚事犯愁,忽然来了苏学士这样有地位的人带着女儿登门求婚,真是喜出望外。再看那姑娘更非一般人家的女儿可比。不但生得面若桃花,端庄靓丽,且言谈举止不俗,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有大家闺秀之风。再问年龄生辰八字,均与更新相合,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良缘佳偶。三位老人喜不自胜,当即摆席设宴,请来三媒六证,立下婚约。择定三月十六谷旦成婚合卺。刘家一边作着准备,一边写信催更新回来。刘继基深知儿子的脾性,信上不提婚姻的事,只说思念儿子,有事要说。谁知连去数封书信,连个回音都没有,眼看佳期将至,不得已谎称病重差人去叫,不管怎样儿子总算回来了。刘继基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笑得从容,说话也从容,看着儿子风尘仆仆的样子,心疼地说:“看把你累的,先去洗个澡,换换衣服,休息休息,有话慢慢说,反正还来得及。”
听父亲口气,再看看堂房一边放着的红绫红烛红纸灯笼猪头大肉操办喜事之类的东西,更新心里疑惑,便说:“孩儿还有要务在身,爹有什么吩咐就请快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明天就要走了。”
刘继基想,一锅生米就要煮成熟饭了,他就是再有能耐也翻不了天,索性从头到尾把与苏家的婚事说了一遍。又把苏家女儿着实夸了一番。爹说的事既有点意外,又在意中,更新听得心烦,待要矢口反对,又觉不妥,儿女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天经地义之规;再说父母既然做到这一步做儿子的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自己的态度已不重要。可自己早已有心上之人华歌,这亲是断不能成的!……思前想后,心里一阵翻腾,已经有了主意。要想黄掉这门婚事,唯一的办法就是一走了之。只要当事人不在场,这亲就成不了,父母也好开脱。想到这里,更新笑了笑对父亲说:“为了孩儿的事让父母费了这么多心,真不应该,既然到了这一步,容孩儿去准备准备。”
儿子的态度使刘继基大出意料,他当然不知道转瞬间更新心里转了多少弯弯。根据儿子一贯的态度,他绝不会顺利赞同这门亲事,刘继基已作好了软硬兼施的准备。软的是把七大姑八大姨找来轮番劝说,更新就是铁耳朵也要把它说化;硬的是让叔叔舅舅大爷姥爷坐阵,“牛不喝水强按头”,就是绳捆索绑也要成就夫妻,说啥也不能再往后拖了。现在看来精心准备的两套方案都用不上了,用不上更好!刘继基心中一阵释然,看来儿子真是大了,情窦开了,自己的担心是过时了。想着高兴地说:“儿呵,你做了官,进了府衙,见了世面,懂得了人情事故,给你娶过媳妇,我和你娘也就放心了。你去歇着什么也甭管,万事齐备,就等着作新郎官吧!哈哈哈……”多少天来,他从未这么开心地笑过。
苏学士是林县名人,更新早听说过。刚才父亲说到与他家的婚事,倒让更新想起几个月前的事来。
有天鱼知府邀更新在二堂会见一位林县来的贵客。只见那人穿着茶色两开气长袍,外套黑烤绸马褂,面上多褶却红润,颔下飘着银须,两条倒剔苍眉下一双不大的三角眼闪着幽幽的光,显得随便而又气度不凡。更新上前施礼,他只是傲慢地微微颔首,睥睨着眼,显出目空一切的样子。这人就是苏学士,他借口来彰德办事,实是特意来为女儿相女婿的。由于他曾是三品京官,虽然致仕闲居,地方官仍不敢慢怠。
更新也久闻苏翰林的大名,心中本有十分尊重。但一见他那种居高临下、倚老卖老的神气心中便生出几分鄙夷不屑。更兼老东西的两眼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审贼似的追问贵庚家世祖宗百代,考学生似的寻章联句钻牛角尖儿,更新心中更加讨厌。
东拉西扯一阵之后,苏学士见提的几个问题都没有难住刘更新,便呷口茶说道:“前天我到田间散步,田埂上偶遇一农夫,肩挑一担河泥,不肯让路,要与我对对,他出了个上联:‘一担重泥逢子路’。我想了两天也对不上下联,实在惭愧。更新年少博学,不知能否为老夫解此难题。”
更新暗想,这对子出得精巧刁钻。“重泥”一语双关,实指泥挑子,虚指谐音“仲尼”,即谓孔老夫子。“子路”则指孔子的高足弟子。用在这里又含有对对方的尊敬。这哪里是什么农夫所言,分明是老东西想要难倒我。更新无意识地搔搔鬓角,一时寻不出合适的对语。见难住了更新,苏学士脸上露出矜持的笑容,故意说道:“这个农夫是个老童生,搜肠刮肚弄出这么个句子来,看来它不但扫了老夫子的颜面,也难住了你这后起之秀啊!”
“老夫子”、“颜面”,听他这么说更新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微微一笑答道:“这一联粗看起来语涉双关,有些难,细想一想也极容易,联上‘二位夫子笑颜回’也说得过去。”
一担重泥逢子路,二位夫子笑颜回。
在一旁品着茶听这一老一少斗嘴的知府鱼登水拍手叫妙,“这可不是说得过去,简直是天衣无缝的妙对!夫子既指两人又暗指孔夫子,颜回既与子路相对,又暗指学士,更新果然才思敏捷。”
苏学士也暗暗惊服。好久以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得出了上联,但他却想不出满意的下联,今天他抛出这个杀手锏,十拿九稳要难倒刘更新的,没想到刘更新很快便对了上来,且对得工巧。心中对这个未来的女婿已是十分的满意,不准备再考什么了,释然地低头品茶。刘更新却不肯罢休。心想他有意考我,我也得难难这老东西。于是站起来躬身施礼道:“今日幸会学高八斗的老前辈,晚生有一些百思不解的问题欲趁机请教,还望长辈赏光。”
见更新彬彬有礼,苏学士不觉端起了学士架子,说道:“老夫不敢说学富五车,但毕竟在翰林院混了几十年,听也听的多了,你有何难题只管讲来,不必客气。”更新见他大包大揽,暗暗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的问题,不过是有几个字想请教一下。”
苏学士捻着银须自信地说:“那更没问题,只要《康熙字典》上有的字我都认得且能解出其意。”
“那好那好,不过我问的都是极平常的字。”更新说着用粉笔在青砖地上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射”字。
“那不是射箭的‘射’字吗?”苏学士大概没料到刘更新会提如此浅显的问题,有些惊讶。
更新摇摇头,也不答话,又在地上写了一个“矮”字。
“不消说这是个高矮的‘矮’字!”苏学士更加惊讶。
更新摇摇头说:“‘寸’‘身’怎能叫‘射’,分明是‘ǎi’;‘矢’者箭也,‘委’者派也,箭派出去干什么?当然是射了,所以矮应读‘shè’。晚辈请教一下把两字颠倒开来是何道理?”
苏学士学问再渊博也回答不出这样的问题,他也没有想到刘更新会提这样的问题。一时张口结舌愣在那里。更新却不顾长辈的面子,又是一个难题。
“还有‘牛’和‘半’。‘牛’字从形体上看,上面只有半边一撇,论理当读作‘半’字;而‘半’字却头上生双角,形体上看起来也像一头牛,所以本该读作‘牛’字,却为何该‘半’不半,该‘牛’不牛?”
“这个……”苏学士捻胡须的手凝固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老先生越是面红耳赤地尴尬,更新越显出后生晚辈懵懂无知的恭敬。鱼知府不想让苏学士太难堪,一边给更新递眼神,一边打圆场说,这题就是孔夫子也说不清楚。一句话提醒了苏学士,他立刻镇静下来,盯着更新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问题老生确实答不了,刘解元既然提出这个问题,定有所研究,你来解说一下其中有何道理呢?”
这球一下子给更新踢了过来。鱼登水也附和着说,是呵,解铃还需系铃人,更新你说说看。更新笑了笑说,我正因为不懂得其中奥妙才向长辈请教的,当然我自己也有一些粗浅看法,不知对否,说出来怕惹长辈见笑。苏学士和鱼知府都催他快说,更新这才侃侃言道:
“依晚辈拙见,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是仓颉造字时所误,二是后世以讹传讹,张冠李戴。其实像这种张冠李戴的字还有不少,如‘凤’和‘鸭’。凤是鸟中之王,应该位居第一,而凤字却是‘凡鸟’而合(凤的繁体写作‘鳳’);鸭在乡间遍地成群,实乃鸟中最平凡的,但却以甲鸟相称,岂非大谬!”更新端起桌上的茶碗呷了一口,话锋一转说:“这些字虽然与实不合,但千百年来人们已习惯于此,约定俗成,没有更改的必要。”苏学士鱼知府听着不住点头,从心底里佩服。学士更是心惊:我做了一辈子的书虫,却不及他涉猎深广,学问渊博,小后生真是了得!更新却无丝毫矜傲之色,越发谦恭,又说了些晚辈班门弄斧,冒昧不敬的话……想起这些,更新暗自发笑,心里骂道:老东西,别人攀你、敬你、怕你、逢迎你、巴结你,俺偏不了你!还想让刘更新做你的女婿?跪在你脚下叫爹?哼,做梦坐金銮殿——想死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