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刘更新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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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十五的月亮(1)

更新心中有事,虽然提着劲儿不敢深睡,但连日奔波劳顿,还是睡得实了,一觉醒来,窗纸已经雪白。心里暗叫坏事,天已大亮还如何脱身?但侧耳细听却是万籁俱静,再细看时原来窗户是被月光所映。这才想起今天是三月十五,皓皓圆月当空,照得如白昼一样。更新不敢耽搁,匆匆将几本书及随身衣物收拾一下溜出屋门。从头上月亮判断,当是子时初刻,忙碌了一天的家里人刚刚入睡。更新顺着墙根暗影,溜到后园。如果从门出去,难免惊动门旁住着的佣人、长工,出去也还须绕道几条街巷,而北边墙外是片楸树林。走出林子便是庄外,连着田野山坡。他对家里的地理环境再熟悉不过。更新不走前院大门,也不走后园后门,攀树翻墙轻而易举地便溜到了野外。抬眼望去,近野远山,被如水的月光罩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变得有点虚幻神秘。更新毫不犹豫地径直朝村西北最高的山岭——王帽山走去。他早想好了,近处的亲戚朋友投奔不得,他要连夜赶到县城,在旅店将就一宿,天亮后雇小轿或驴骡直奔南阳。这样打算,父亲再精明也料不到,等他发觉了,他做好的饭菜早凉了,儿子想吃的饭却要熟了,为之奈何!

下川村离林县城官路二十里,翻山越岭取直路不过十来里,翻过王帽山再过一道叫做翟河的干河滩就是。只消半个时辰更新便来到城下。正巧今日逢十五城里搭台唱大戏,刚刚散场,城门未闭,更新从南门入城,向西拐入西大街,正寻思找个客店住下。忽听后面有人说:

“我分明看着更新哥在前面不远处的,怎么一晃就不见了?”

“是不是拐西街了。咱们几个分头找去。要是找不到人回去可没法交待!”

“寻觅得细些儿,更新鬼精,提防着躲那个墙角暗旮旯里!”

……

听声音一个是黑蛋一个是土生,夹杂着几个熟悉的声音都是街坊邻居的人。更新吃了一惊,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发现了并派人追来了。

不错,追来的正是刘继基差来的人。

人常说“知子莫若父”。刘继基见儿子出乎意料地满口应承了婚事,一颗心放到肚里,高兴地喝了几杯林县老窖便早早睡了。躺倒炕上先是兴奋得睡不着,心里尽翻腾着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陈年老事,越想越高兴,越高兴就越睡不着。想着想着心里又犯了嘀咕:提到婚事儿子从来就没有顺应过,今天怎么一反常态了呢?年龄大了,懂得了男女私情?还是听说苏小姐才貌双全动了心……宝贝儿子鬼点子多,会不会节外生枝?想到这里有点躺不住了,起来撒了泡尿,顺便来到儿子睡觉的厢房。轻手轻脚推开屋门,透过窗外进来的月光看见炕上睡着个人,他放心了,正要转身出去又觉得有些不对:进来人都没听见说明年轻人睡得牢,睡恁牢咋听不见一点鼾声?他迟疑地回身走近了再看,空被窝里塞着个枕头撑着,摸摸还有一丝温热,屋里屋外喊几遍没有人应,这才慌了,立刻派人跟踪寻找。

这会儿,跟踪的人与被跟的人前后不错几步,月光下又无可隐藏,更新急走几步向北拐入一条小巷。刚想喘口气,不远处又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再向前走发现这巷是条死胡同,情急之下更新纵身攀住墙角一颗树跃上墙头。本想伏在墙头上躲一躲,谁知那墙头是琉璃瓦盖顶,光溜溜的像抹了层油,脚一滑哧溜一下跌了进去。扑哧一声摔到地上,胳膊上的包袱也不知甩那里去了,腿不知被什么硬东西重重地磕了一下,一阵钻心地疼,更新不觉哎呀一声,捂着腿爬不起来。

这里本是县太爷扈大人置的私宅。扈大人平时住在县衙后堂,只有逢年过节偶尔来此小住,实际是座空闲院落。苏学士的女儿与刘更新定亲后,考虑到任村在林县最北端,离城七八十里,下川村又在城东南二十里处,如果前往迎亲来回一二百里,路程太远当天还办不成事,因此想暂时客居县城,为女儿婚事图个方便。扈知县在“七品芝麻官”的位子上爬了十多个年头了,就是动不了窝。想到京城省里钻墙打洞又苦于找不到门路,早有心巴结这个余热还未消尽的老京官,这下逮着了机会。他殷勤地对苏学士说:像你这样有身份的人住得不三不四的不雅,好宅子一时又不好找。我这宅子阔绰僻静,你住正合适,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来了我倒省了看门人的费用。苏学士见他热情,又亲自察看了,觉得合适,于是就带着老伴闺女和几个仆人借住下来。他与老伴住前院,女儿住到后院。明日就是女儿出阁的大喜日子,一切早已准备妥当。由于在县城是客居,也没有亲戚来往,这天晚上反到觉得闲得心慌,可又睡不着觉。正好城里唱大戏,一家人便让丫环仆人侍候着去消磨时光。看戏回来,老两口便掩门安歇。

苏小姐与丫环秋叶回到后院,明日就要上花轿入洞房的小梅哪里有一丝睡意,偏偏刚才看的又是一出《西厢记》,那隽永优美的戏词配上旦角婉转的唱腔,钻心入肺慑魂夺魄,余音在耳萦绕不绝,想着戏里张生与莺莺缱绻缠绵的情景儿,不禁哼道:

院宇深,枕簟凉,一灯孤影摇书幌。纵然酬得今生志,着甚支吾此夜长。睡不着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倒枕捶床!……暗思我苏小梅与西厢记中的莺莺身世才貌相当,那张生是个张解元,俺那夫婿更新也是个刘解元,如果更新的人材模样儿也像戏里张生那样倒成了一出真《西厢》……辗转反侧,在床上折腾了一阵,又想起父亲对刘更新的赞赏:俊逸潇洒,聪慧敏捷,文才学识更在老父之上……父亲从不轻易夸人,却对这个刘更新赞不绝口,如此看来夫婿刘解元和那张解元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俺待字闺中迟迟不嫁,盼的就是这样的如意郎君!明天的这个时候他就躺在俺的身边。俺不算如花似玉,自信生得不俗,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一个怜香惜玉,一个柔情似水,少不了缱绻缠绵云来雨去……姑娘想着脸热心跳,哪里还有一丝睡意!反正睡不着,索性起身从书丛中翻出《西厢记》来,挑灯倚床来读。忽然听得院子里扑通一声,又似有人哀叫。她吃了一惊,再听时又无了声息。忙唤醒丫环秋叶开门查看。

秋叶绕着屋子走了一趟,亮堂堂的月光下什么也没有,倒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拾起来看竟是个包裹。拿回屋里打开来看,除了一件男人衣服,几两散碎银子,还有几本诗书。小梅随手拿起一本《林虑山诗抄》翻看。全是吟咏林县风景人物的,一色的颜体端楷,不但字写得好,诗写得更好。从墨迹上看非一时一日所作,像是多年吟和唱对的辑录。小梅不仅爱诗,且能作诗填词,翻着翻着不觉念出声来:

咏太行鲁班壑

拔地芙蓉障碧空,山腰忽断石门崇,

牧樵每说仙人迹,风雨犹闻鬼斧工。

洞口桃花开雪里,岩头瀑布挂云中,

雄关何必丸泥塞,留与烟岚来往通。

夜宿黄华寺

千年古刹伴晨钟,怪石巉岩一径通,

太行雨霁云犹在,画出西天四五峰。

“好诗呵好诗!我看过多少咏太行的诗,却从未读过如此有文采有气势的佳句!特别是‘太行雨霁云犹在,画出西天四五峰’诗句,简直就是一幅意境清峻,宏阔悦目的山水画儿!还有《山城行》中的‘龙头山抱曲山横,城在山中不见城’,写得再贴切不过,能咏出此诗的人定非等闲之辈。”小梅极口赞赏,接着又叹口气,“可惜无缘结识有如此才华之人!”

秋叶见姑娘又来了痴情,便打趣道:“也不知是什么人隔墙撂过来的野物,惹得姑娘赏爱。依我看这人文才再高也比不上才高八斗的姑爷刘更新!”

小姐听了并不着恼,反到长嘘一声说:“姑爷才高八斗也罢,出类拔萃也罢,只是耳闻,我还没有见过他的一个字呢!”

“没见过也错不了。刘姑爷中了解元不假吧?这说明他在全林县是第一,全彰德府是第一,在全省也是第一!”秋叶说得理直气壮,说着指指诗集,“那人只不过会诌几句歪诗,怎能与姑爷相提并论呢?”

姑娘被秋叶说话的神气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刚要说些什么,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撞进门来,双手按着一条腿倚门站立,痛苦不堪的样子,哀声求告:“你们是这里的主人吧,请帮帮我这落难之人。”

小姐丫环惊得一愣,瞪大了眼睛。灯光下只见来人穿件酱色小羊皮风毛褂子,套着件石青宁绸夹袍,一双黑漆漆的瞳仁顾盼生辉,显得清俊又不轻浮,潇洒又不失稳重。虽然脸上被痛苦折磨得有点扭曲,仍如经风沐雨的玉树一般,不失高雅风度。秋叶缓过神来,指着来人喝道:“你是何人,好大的胆子,深更半夜撞到小姐闺房干什么?”

更新坚持不住,腿一伸就势靠着门坐到地上,“学生是被一伙歹人追赶,不得已攀墙躲避,摔坏了腿,不意误入闺房,得罪得罪。”

小梅见他一派清秀文雅的模样,已有几分好感,又听他这么说,心里加了几分同情,口气温和地问道:“你是何方人氏,又为何为强人追赶?”

更新不愿说出真名实姓真实住址,顺口答道:“小生家在城东南不远的南峪村,进城办事夜里又贪看了一场戏。几个歹人见小生肩上有个包裹,误以为是黄白之物,又见小生单身独行,便盯上了。”说着瞟一眼面前的两位丽人,见那小姐打扮的姑娘亭亭玉立,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直盯着自己,尽管疼痛难忍,话语中还是带了调皮,“不过歹人心里怎么想小生并不知道,这些只是揣测。小生被他们穷追不舍却是千真万确。”

秋叶扑哧一声笑了,“你这人,落汤鸡似的还这般贫嘴!”

小姐也被他说得微微一笑,说:“你包袱里确有一些银两,不过最值钱的东西还是这本诗集。”说着拿起桌上刚才看过的书,“这些诗是你写的,还是抄录的?”

“其实小生不会作诗,有时随口胡诌几句便随手记了下来,不想被小姐见笑了。”接着摇摇头,“它要是值钱,我早卖了买烧饼吃了。”

逗得两个女人又是一笑,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融洽起来。秋叶说:“看样子你一定是个酸秀才,还没通报你的大名呢。”

“小生姓尚,娘生下俺来算了一卦,说将来弄不好能当个尚书,所以就给俺取名尚书。”

“‘上——树’,嘻,这名字新鲜!”小丫头又是一乐。

更新将错就错,接着说:“俺小时候就是能上树,再高的树都敢爬,村里人说这孩子的名字没叫错。”

听两人对话,小姐也忍俊不禁,可这深更半夜的与一男子相处有些不妥,心头一紧,似对来人又似自言自语道:“一相公深夜遭劫,作何安置?”

更新反应敏捷,立刻对道:“两小姐子时受惊,不必为难!”边说边扒着门站起来,说,“我这就走。”刚欲迈步,扑地便倒,两女人同时惊叫一声,秋叶上前扶住,小姐搬过椅子来让他坐下。问他伤得重不重。更新说没有伤着筋骨,只是碰了一下,歇一歇就会好的。

虽是萍水相逢,看了他诗集,又听他谈吐不俗,小梅已生了敬慕之情,暗想:这位相公不仅外表俊雅潇洒,内里丘壑峥嵘,绝非等闲之辈。我的女婿更新要是也这个样子就心满意足了。反正今夜没有睡意,跟这样的人交谈交谈也好。想到这里便道:“既来之则安之,何妨彻夜长谈,小女子正好请教。”更新心想,半夜三更的又摔伤了腿,行动不便也无处可去,索性消磨到天亮再走也好,于是回答:“欲去也不能也,就该挑灯论道,落难人巧遇良师。”说着无心,没想到更新竟出口成对,小梅越发敬重。

一男一女,都是学富五车的青年,评古论今,谈天说地,话语投机。加之更新幽默诙谐,小姐矜持羞涩,秋叶有意无意地插科打诨,相映成趣,谈得高兴。看着面前的相公,小姐心里老想着自己未见面的女婿,听说“南峪下川两村相连”。这尚书既是南峪村人,又与更新年龄相当,一定彼此熟悉,就想转着圈儿打听刘更新的情况。

“相公是南峪村人,为什么人们总是把南峪下川两村并称?”小姐似乎不经意地问。

“由于两村相距不足二里,跟一个村差不多。”

“下川村的人你也认识?”

“当然认识,跟本庄人一样熟识。”

小姐顿了顿,淡淡地说:“听说下川村有个叫刘更新的后生,文才出众,中了解元。”

“小姐快莫提刘更新了,我跟他熟悉得跟一个人差不多。那小子是隔墙吹喇叭,名声在外,实则一肚子秕糠,泼皮得很!”更新一脸的不屑。

小姐愣住了。秋叶啐一口道:“你胡说!林县谁不知道刘更新是个大才子,一肚秕糠能中解元么?”

刘更新一阵冷笑,“什么解元不解元的,眼下的官场、考场是什么风气?我要是有钱十个解元都拿到手了。”

秋叶冷笑道:“你没听人说过,狐狸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更新笑了,“二位姑娘不信?我举个例子。有次我同刘更新相跟着进城,远远望见南门城墙,我说咱俩都以城墙为题咏一首诗如何,他满口应承立刻口占一绝云:

遥看城墙赛锯齿,近看城墙赛齿锯;

不看城墙不锯齿,越看城墙越齿锯。

他正诵着旁边过来一个肩挑粪桶的老汉,说:“能诵出这诗的人犹如我这桶——一肚子青菜屎!”说完哈哈大笑。大姑娘一笑即敛,小姑娘笑出声来又忙掩了口。更新诧异地扫二人一眼说:“莫非姑娘与刘更新是亲戚故旧?小生冒昧了。”说着连连拱手赔礼,却加一句,“不过小生说的都是实情。”

更新这些话一出,小姐便没了话语,似有万千心事的样子。秋叶不住地拿眼望望小姐,欲言又止,不知是不敢说还是不知从何说起,见小姐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连忙过来给小姐续茶。衣袖拂过桌面,扑嗒一声,一个东西掉在地上滚到更新脚边。更新弯腰拾起一看,是个半圆形的荷包。那荷包绣得精巧,浅蓝色面料掐金线镶边,中间一枝带雪梅花,红丝绿线深深浅浅,绣得逼真,刚从树上摘下来似的。秋叶听到响声,弯腰寻找时更新已经把荷包放到桌上。更新回身时目光无意中扫见桌上一本《苏氏族谱》,心头咯噔一震,又见小姐这种情景,联想父亲介绍的情况,已明白了八九分。断定这就是父母给自己择定的苏家小姐。没想到自己逃啊躲啊竟闯到冤家屋里来了!心里着急,屁股下的椅子便如针毡一般,坐不住了。

此时窗纸已呈灰色,大约卯时末刻的样子,更新站起来说:“感谢二位姑娘相留,尚书该告辞了。”说着试探着走了几步。还好,歇了这么长时间,虽然疼痛,但已能走路。小姐也不相留,嘱咐秋叶从后门送尚相公出去。

再说苏学士与老伴看戏回来,虽然上了床,也是没有睡意。几天来老婆一遍又一遍地打听未来女婿的情况。从人品学识到长相俊丑,问得老头子都有点厌烦。今天老婆有了新的话题。

“你说咱那女婿刘更新跟那个张生相比如何?”老婆问。

这回老汉没有厌烦,很有兴致地夸耀,“刘更新身长八尺,气宇轩昂,唇红齿白,面如冠玉,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朗星一般,人说百里挑一,我看他是万里难选的人材!”

“他人长得帅,不知学问比戏里的张生如何?”

“那个张生算得什么!”老头不屑地说,“张生的学问和我这翰林学士比起来提鞋都跟不上。”说着长叹一声,“老夫一辈子没有碰到过对手,却被刘更新问得张口结舌,说起来还有些嫉恨。”

老婆开心地笑了,“那就好,那就好,只要宝贝闺女能找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咱老两口后半辈子也就有了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