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刘更新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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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十五的月亮(3)

傻俊角,我的歌(哥)!

和一块黄泥儿捏咱两个。

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

捏的来一似活托,

捏的来同在床上歇卧……

两个人扭股糖似的缠在一起,干柴烈火一般在床上滚来滚去。疯狂中女人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喘息着纠正:“俺是你的小妹,不是小哥。”对于男人念叨的曲词熟悉不过,也深情地接着哼道:

将泥人儿摔破,

着水儿重和过。

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

哥哥身上有妹妹,

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此时此刻,这首明代无名氏的词曲成了男女激情燃烧的写照。两个人融为一体,两个人恨不得永远融为一体!

“俺亲亲的小歌,小歌!小歌!……”

“俺不是小哥,俺是你的小妹、小妹!……”

“不,你就是小歌!”

“不,俺是你的小妹!”

……

男的一遍又一遍地昵声喊着;女的一遍又一遍地昵声纠正。男的喊得执著而又亲昵,浓情得不容改变。女的也就不再坚持:“不管小哥小妹,反正都是你的!”

屋子里的响动窗外听得真真切切,秋叶望着头顶上圆圆的月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为小姐祝福,她为自己高兴,她成功了!

新婚别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一缕散发着幽香的青丝偎着他的脸庞。青丝那边是半张娇俏的面容:弯弯的眉毛下眼睛闭着,覆着一排均匀齐整的眼睫毛儿。鼻翼儿一张一合,光润的腮帮上显出浅浅的面靥。娇喘吁吁,睡得很香,一定在做着什么好梦,脸上甜甜的带着笑意……再细看时一条雪白的臂膀犹如凝脂软玉,白皙中泛着浅红直伸过来搭在胸脯上——自己身边竟睡着一个如花似玉精赤条条的女人!刘更新惊得打个冷颤,一撩被子坐了起来。崭新的褥子上津湿沾粘的一片秽物,望着窗子顶端被阳光照亮的窗纸,他朦朦胧胧记起发生过的似梦非梦的事情,震惊、悔恨、懊丧、绝望交织在一起,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痴了,呆了,木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沉浸在幸福甜美之中的苏小姐,被粗暴的举动惊醒过来,羞涩慌乱地穿着衣服,娇嗔地责怪丈夫不会体贴女人,昨晚手脚太重了些,搓揉得她现在身上还是疼的。更新却不理会,只管赤身呆坐。苏小姐自己穿戴齐整,又来帮丈夫穿衣。更新木偶似的凭她摆布。开始时苏小姐以为丈夫在和自己开玩笑,便也有意逗他。给他提裤子时故意攥住那东西不放,用软绵绵的小手揉搓。那货全然没了昨夜的威风,任怎么摆弄,总是面条儿一般,更新更是木木的没有一点反应。苏小姐这才有点慌神。

接下来的几天里,更新都是这么痴痴呆呆,让他吃他就吃,让他睡他就睡,不应人言,也不开口,偶尔冒出几句“上邪”、“歌”之类莫名其妙的话来,待问时又没了言语。谁也弄不清楚少爷中了什么魔,这是什么症。请来几个老中医,望、闻、问、切一番,都说少爷脉息平和,气色正常,不像有病。这天,大岭沟村七十多岁的老郎中大号路亦仙的飘然而至,看过了,问过了,抿着两撇八字胡深思着一言不发,眼盯着半空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一副高深莫测走火入魔之相,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子仙气。刘继基遇到救苦救难的仙人般敬着、侍着,着急地催询再三。老郎中这才缓缓地说,他不但认准了少爷所患何病,且有医治良方,只是脉礼要重些——最少五两银子。

刘继基不觉叫出声来:“把一次脉,哪有张口就要五两银子的?”

亦仙抿着白须,微微笑着。“多么,那就算了。”说着起身告辞。

老伴在旁哭道:“你就知道心疼银子,儿子好不了,银子再多又有啥用!”

号称铁公鸡的刘老爷子就是再抠这会也顾不得了,立即狠着心如数付了。路亦仙揣了银子,脸上放出光来,神秘地说道,这叫“洞房病”,是青年男女燕尔新婚,贪求鱼水之欢孟浪所至。古今岐黄之书没有著述,难怪庸医们看不出来,而我对此类病例却有多年研究,且有亲身验证。接着讲起他的亲历——大前年新纳一房小妾,不但年轻漂亮,且温柔随和极能顺承人意,自己一时嗜情贪婪把持不住,忘了年纪不饶人的古训,粗莽了些,弄得也跟少爷今天的症候差不了多少,幸亏懂得几分医道,连忙分室别居清心寡欲方才慢慢调养将息过来。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放到桌上,郑重叮嘱:“照方办理,谨遵医嘱,如不见效,脉礼奉还!”言毕飘然而去。

刘继基忙拿起药方细看,上面一味药也没有,只有八个字:男女分居,其病自愈。

“骗子,江湖骗子!”刘继基跳着脚骂了几句,可也觉得不无道理,何况“春药”的事他也知道,儿子房事过度是难免的,由此而引发病症也在情理之中。古人云:“色为伐性之斧。”让儿子暂时与媳妇分居没有什么坏处,深虑及此,便吩咐把后院西厢房收拾妥当,让少爷搬过去住。这种非常情况下的非常措施,谁也没有感到什么,只是苏小姐有些难堪,夜里独守空房不说,刚过门就背了个让丈夫纵欲过度的罪名。可丈夫病成这样有口难辩,只能偷偷地抹眼泪,苦水往自己肚里咽。

几天过去了,更新的病不见好转,路亦仙的良方并不灵验。

村里人便想起更新孩提时傻乎乎的模样,说这是胎带的病根又犯了。知子莫若父,刘继基最担心的也在这里。儿子小时候的样子跟现在差不多,难道真的是旧病复发了?古人说“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聪明极顶之人也最容易夭折,儿子才华出众是好事也是坏事,这是犯了天忌的。刘继基是读过书的人,虑事自然比寻常人深着一层,只是不肯说破。焦虑、害怕、忧伤、祈盼,使他日夜不安。

这天他又是一夜没有合眼,天微亮就从炕上爬起来,径自走出门来。出村朝南,沿着绣球山脚信步走去。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每逢遇到什么难缠的事、忧心的事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沿着这条山道信步走走。这样走走,心情就会好一些。今天的事比以往任何事都让他忧心,步子也就迈得特别沉重。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太阳已经从东南方向的狮山跳起老高,村里人吃过早饭纷纷下田来了。

初夏季节,漫山皆绿,绣球山更是绿得翡翠一般。山顶的山神庙掩映在绿树碧草丛中隐约可见。这使他不禁想起当年辛向举背诵的《伤仲永》的古文,心中焦虑,生机勃勃的景色在他眼里也变得一片灰暗。今年的麦子长势不赖,山下地里的麦子已经开始吐穗。这里的麦田,多半都是刘家的,往常看到丰收在望的景象,刘继基会兴奋地哼几句梆子腔,今天却高兴不起来。树上的鸟儿不解人意,偏又叫得烦心。特别是那种催耕鸟儿,平日总是欢快地“布谷备锄,布谷备锄”地叫,今天却变成了“事愁心苦”的叹息。他听着鸟叫怅然抬头望望,狮山与绣球山之间的山洼平展展一片田地之中,自家坟茔上的两株苍松依然是那么挺拔,这使他联想到易先生,想起易先生的预言,想起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顺心的,不顺心的;应验的不应验的……想着心事,怔怔的呆了许久才醒过神来,长长地叹口气正要往回走,却见从狮山方向走来一个老人。

那人大老远就朝他招呼:“那不是刘老东家么?请留步。”刘继基以为是邻村的那位长者,等走近了,见来人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精神矍烁,觉得似乎有点面熟,却不认得。

“想不起来了?”来人微笑着,“二十五年前,那天大约也是这个时候,只是季节比这早些,咱俩在此邂逅相逢,你还领我登上绣球山顶……”

“哦,易先生!”刘继基一怔,不等对方说完便惊喜地抢前一步,深深一揖。

易先生连忙还礼,紧紧攥住对方的手说:“时隔二十五载,你我又在这里再次相见,真是缘分!”

两人就便坐到路旁的石头上,攀谈起来。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继基七十岁,易先生七十五岁,青山依旧,两人却都已成为耄耋老人。回首往事,无限感慨。刘继基感谢易先生的指点,说到儿子聪颖好学,府试乡试连中两元喜形于色,说到现在神情黯然,欲言又止。易先生说他在汴京曾与更新相遇,果然是位出类拔萃的才子。说着盯住刘继基问,老弟面带忧戚之色,眉宇间有悒郁之气,不知有何不顺心之事。这一问触着了痛处,刘继基不觉掉下泪来,便把与更新成亲前后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易先生听了默然良久道:“公子与苏小姐有姻无缘,与另一个女子却是有缘无姻,这也是佛家所说的劫数。由此看来公子并没什么病,只是急火攻心痰迷心窍罢了,只要消除心头郁结之气,便可恢复常态。”

在刘继基眼里,易先生就如仙人一般,言无不中。听他这么说,忧愁去了多半,说道:“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先生就是最好的良医,又曾与我儿有过交往,劳驾到寒舍为我儿调理,定当厚报。望先生务必不要推辞。”说着站起来躬身施礼。易先生也连忙站了起来,挽住刘的手臂说:“兄弟何必客气,从二十多年前咱们在此邂逅,到我与更新汴城巧遇,今天又在这里撞见了你,这说明我与更新有扯不断的缘分。你就是不说我也会帮这个忙的。”刘继基一听喜不自胜,领着易先生往村里走去。

两人相跟着走进村子,来到悬着“解元第”金字匾额的门前,两旁门垛上的对联依然鲜红耀眼,写的是:

才子凌云佳人咏月

榴花映日蒲叶摇风

易先生驻足看了一阵,对联虽然对仗不太工整,但意蕴倒还说得过去。运笔有点滞涩,笔画结构却见功力,但与匾额上的字比较却不可同日而语。他当然不知道一个是曾任翰林院编修的苏学士手迹——国家级水准;一个是终老山村的私塾先生辛向举的笔墨——乡间秀才程度。进了大门,刘更新正在院里呆坐,秋叶端着茶碗送到面前也不去接,一副丢魂失魄的样子。目光呆滞的他突然两眼现出光亮,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身后。盯着盯着,面上似有惊喜之色,嘴巴一张一张的,看样子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憋得满面通红。这可是多少天来从未出现过的情况。刘继基惊奇地看儿子,再看看易先生。易先生微笑不语。刘继基上前心疼地在儿子肩上轻轻拍打着说,儿呵,易先生看你来了。这可是位人间仙人哪!你不是仰慕他的才学,拜为师长嘛,老师上门来了,你怎么还是这样?

易先生也不说话,用手在更新颈项上抚捏一阵,又在背上猛拍三掌。更新脸色紫涨,嘴巴洞张,干呕几下,扑的一声喷出一口带血浓痰,竟喊出声来:

“易先生!”

嘴里喊着,倒身便拜。易先生上前扶起。他挽住先生的胳膊,热情惊喜地连声发问:“先生几时到的?从何处来?还在汴京讲学吗?近来身体可好?……”连珠炮似的问话使人无法回答。易先生爱抚地端详着他,哈哈地笑着,说:“你坐下,有话慢慢说。”

多少天来,更新第一次开口说话。再看他的神情也恢复得一如以往,全家人无不惊喜。刘继基更是如释重负,高兴异常,看看时近中午,立即吩咐设宴款待易先生。席间觥筹交错,继基父子向易先生频频敬酒,并让内眷出来与先生见面致谢。易先生见苏小姐举手投足落落大方,谈吐文雅端庄,由衷赞美。

刘继基看着儿子儿媳,目示易先生。先生会意,立刻起身执壶亲自斟满三杯酒,举杯向一对新人祝福。祝二人琴瑟和谐,白头偕老。更新低头默然不语,迟疑一下,还是自顾把杯中酒喝了。苏小姐有点尴尬,但很快恢复常态,面带羞涩地朝先生拱拱手说:“先生学问高深,享誉儒林。既是夫君老师,那也就是妾身之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此无论做学问还是为人做事,还望先生严教!”说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苏小姐言语得体,不失大家闺秀风范。易先生赞赏地含笑颔首,但更新除与易先生交谈之外,低头默然,不正眼看媳妇一眼。易先生暗暗惋惜。

突然大门口一阵喧哗,仆人拿着一封书信进来说:“东家,门外来了一位送信的公差,说是知府衙门的。”说着把信递上。

刘继基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知事更新贤弟如见:有急务要事相商,见字请速回府,愚兄翘首以待。智仁即日亲笔。

智仁是鱼登水的字,是知府亲笔信。刘继基看了心里不是滋味,摇摇头把信放到桌上。区区数语,扫一眼便看得明白。更新清醒过来后,便思谋着如何脱身,家里他是一刻也不愿待了。正愁找不到由头,这封信好比瞌睡递上来个枕头。他拿起信来端详一阵说道:“从南阳到林县,一晃已是两个多月,信上口气急迫,衙门里定是有什么非常之事,在其位谋其政,孩儿需要马上回府。”

易先生当然理会弟子此时的心情,依他的观察,更新窝在家里反而不好,不如顺其自然,但又不愿明显站到更新一边,悖了刘老先生的意,想了想说道:“身在官场,身不由己。更新燕尔新婚,依理不应离去。”

刘继基很不乐意,心想:这个知府也真是的,信迟不来早不来,偏在这时候来。这么好的媳妇,儿子对人家却冷若冰霜,眼下正是趁热打铁、消冰去霜的时候。如果儿子走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做好的菜搁凉了,冰霜只能越结越厚。便接着易先生的话说:“易先生言之有理,婚姻是终身大事,再说我儿大病初愈,不如回一封信,过几天再去。”

更新听着着急,又不便开口,求救似的目示易先生。易先生微微一笑,指着那信说:“信上口气急迫,如果不是有什么紧要急务,作为一个知府断不会给属僚写这样的文字。从信中也可以看出知府对更新的信任倚重,不去似又不妥。”

这当口苏小姐开口了,“还是易先生说的有理,身在官场,就顾不得家事。真要误了官家大事,拂了知府的意,也于夫君前程不利。至于夫妻之情,又岂在朝朝暮暮,还是去的好。”更新大概没想到苏小姐会说这样的话,不禁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瞥。只见苏小姐低着头,眼里似乎含着泪花。坐在旁边的易先生心里明镜似的,看看稳重大方、合情识礼的苏小姐,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既然儿媳也这般认为,刘继基还有什么好说。只好叹口气说:“也好,那你吃过饭就走,办完事抓紧回来。”

招待公差吃过饭,小石头也已准备妥当。他们从南阳回来时骑的官骡还在后园牲口棚里喂着,也牵了过来。三人踏蹬跨骑,就要上路。

这时,苏小姐喘着气从门里追出来,把一个包裹递给小石头。“这是我刚给公子做的一双鞋子和几件替洗衣服。春夏之交,天气变化无常,要注意增减衣着。”说着又叮嘱,“公子于生活上不太留意,还要你多操心。小兄弟,拜托了!”

小石头接过包裹拱拱手说:“嫂子放心,小弟本事不大,看着是个粗人,但生就的诚实无私小心勤谨不怕琐烦的‘跑堂’角色,办事还算稳当仔细,加上这几年跟着少爷,摸透了更新哥的秉性体质,断不至于出啥纰漏。有了嫂子吩咐,更会加倍儿留神的。”

苏小姐强笑着说:“那我就先谢谢小兄弟了!”嘴里说着,眼却不离丈夫身上。更新眼望前方,急着上路的样子,似无觉察。

三个人骑着骡马走出街巷,过了村头的老柿树,渐渐远去。苏小姐也扭身回屋去了。

易先生安慰老朋友一番,不顾对方再三挽留,也要告辞。

听说先生要走,小姐也从屋里出来挽留。只见她眼睛红红的,满脸泪痕,轻声说道:“先生就不能住一日么,小女子也好请教……”说着便哽住了。

易先生心头一酸,想安慰几句又找不出话来,挥挥衣袖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