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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莫比乌斯

阿木躺在床上,揉着胳膊,他有点挂念小舟。他觉得有这几个月挺不容易,尽管有最后的结局,他也不觉得亏得慌。

起初阿木什么都做。刚来的时候人生地不熟,搬过几天砖头,看过大门,木工活儿试过,但不好找。凭在老家饭馆干过的经历,找了一份厨子的活儿。这活儿不错,不用出苦力,还能吃得不错。他打算就这样了,老板对他也还算满意。

过了几个月,忽然有一天,同乡的一哥们说,他认识一个阔老板,招人给孩子当家教,教画画,一节课就能给五百。哥们说得羡慕,阿木也听得羡慕。一节课五百,顶他做饭一星期。哥们说了就忘了,他却琢磨着这事,怎么都睡不着。这活儿也太肥了,简直跟满地捡钱差不多,他决定跑去试试。万一让人识破了,大不了轰回来,也不亏什么,反正他本来也没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于是隔了两天他就找哥们要了地址,说他认识一个学画画的学生,哥们半信半疑,但也没追问。

老板住的地方看着十分了得,机场高速方向上的一个小区,都是小别墅。小区外面虽然挺荒凉,但小区里却是有花有草,有桥有水,还有个钟楼和风车。小别墅一栋栋,跟动画片里画的一样。阿木在电视上看见过,还没见过真的,能在这儿工作真带劲,他想。阿木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他穿了一件方格子衬衫,一条牛仔裤,歪戴一顶贝雷帽。贝雷帽是他在万通买的,二十八块钱。他想,可惜自己没有长头发,要不然梳个辫子,看上去会更像个艺术家。他小时候在学校学习还不错,现在在弟兄里也算长得文气。为这次面试阿木投入了不少,还去美术馆外面小店里买了几支画笔。

开门的是小舟,她开了门就往里走,看都不看阿木一眼。但他看清楚了她——水灵的小姑娘,系一个马尾,有一些松散的头发飞着,穿着一件男孩子的衬衫,袖子挽着。她一脸气恼的样子,也不理人,低着头就往里走,辫子后面露出白净的脖子。阿木在门厅呆站着,不知道该跟进去,还是等人出来招呼。

屋里有个男人的声音问是不是应聘的,阿木连忙应了一声。

来到客厅,见到男主人,挺有气势的样子,小平头,坐在沙发上,一只胳膊搭在沙发背上,另一只手拿着一只烟斗。见到阿木,把烟斗放下,向茶几边上的椅子示意了一下,叫阿木坐下。小舟坐在远处的一个单人沙发里,抱着双腿,脸侧向一边,看都不看阿木和她的父亲。阿木能感觉到在他来之前空气里萦绕的声音,屋子里有一种不安定的气氛。

男主人问他是从哪儿毕业的,声音显得沙哑。阿木说是山东工艺美院,他包里还揣着一张假文凭。他想过,不能说是中央美院这样的地方,太近,也太高端,太容易查出造假。

“专业?”

“油画。”

“教过学生吗?”

“教过,从高中时就开始教啦。”

“会教高考美术特招吗?”

“会,怎么不会?我自己就是高考特招出来的。”

“那画两笔我看看。”男主人审视地看着他。

阿木打开夹子,将一张纸铺在茶几上,掏出几管水彩颜料,和水调起来。他往纸上泼颜料,大面积泼过去,然后再换支笔甩一甩,最后勾画了几笔。他在电视里看过一个美国人这样画,当时他就感叹画画容易。白纸被颜料铺满了,他看到小舟偶尔抬头,远远地瞟一眼。

老板皱着眉,显然没有被他打动。阿木开始讲,他也不知道讲什么比较好,就讲社会风气,他觉得开场白批评社会是最保险的。然后他讲这些颜料的高明之处,他自己也不知道哪里高明,于是就用做菜做比喻,做菜他最熟。他说这颜料的搭配就像食材,没有什么理论说哪样东西必须搭配哪一样,但是有经验的厨师都知道应该怎么搭配,颜料也一样;好菜最后讲究妙处蕴含在味道的含蓄中,颜料也一样;好菜能发挥食材本身的香气,颜料也一样。他说着,发现小舟和她父亲都怀疑地瞅着自己,心里于是忐忑,渐渐小了声音。老板一直没有插嘴,还是上身靠着沙发背,晃着腿。

最后,老板打断他:“好久没画了吧?颜料都拿不稳。”

“哦,紧张,紧张的。”阿木连忙赔笑道,“一见贵客就紧张。”

老板显然不甚满意,摆摆手,想打发他离开。

小舟忽然开口了:“你还会干什么?”

阿木呆了一下:“什么都会一点吧。”

“会雕刻吗?”

阿木木工出身,忙说:“哦,雕刻啊,木雕会一点。”

小舟又问:“木头人像能雕吗?”

“能,应该没什么问题。”阿木满口应承。他只雕过椅子上的花。

“那就是你了。”小舟说。

她的父亲有点不满:“这才看了几眼!之前不是你说得好好挑一挑吗?这人怎么样你看都不看,什么就是他了?我看这人不行,再挑挑看看。”他说着举起阿木的画,甩在了茶几上。

“我说行就行!”小舟站起身,干脆地说。

阿木看傻了,不明白为什么小舟会和她爸爸争。待了一会儿,他心里又挺美,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句话惹得她开心了。不过这么个漂亮的小姑娘替自己说话,他觉得只有傻子才不高兴。他又看了看茶几上自己涂抹的“抽象艺术”,猜测没准是一幅好画。也许自己还挺有天分呢,他想,要是真有天分,以后就改行画画去。

小舟的执拗起了作用。她和父亲说了几句就不想说了,抱起自己的东西往楼上跑。她满脸不开心,阿木从进门就没见她笑过。她边走边说:“算了,不行就算了,我本来也不想找老师,完全是应付家长的,不行就算了。”

“嘿,这叫什么话!”父亲跺着脚,边愤慨边妥协下来。他跟阿木说,留下来试用三个月。

晚些时候,合同签好了,阿木上楼到画室,准备说谢谢。小舟在看书。小舟让他把门关上,又让他确认她父亲没有在门口。

“你不会画画对不对?”她直截了当地问。

“这个……”

“你拿画笔跟拿铅笔一个姿势。”

阿木脸红了。他不知道小舟要说什么,他在心里打鼓,想着怎么才能解释。

“没事,你不用害怕,”小舟的声调还是冷淡,但比刚刚在楼下缓和,“我本来也不是让你教我画画的。我看得出你手上有茧子。你看看这个你能雕吗?”

她说着将手里的纸递过来,纸上有一些图案。阿木看了看,是一些人形,衣着不算太复杂。他点了点头,说可以,没问题。事到如今,也只有硬撑着。

阿木开始到小舟家,每周一次。小舟对他态度和气,也不用他画画,每次来了就是雕刻。小舟自己会画画,照阿木看,画得很好,看着跟照片一样,还比照片好看。

小舟也跟他说话,零星说她的事。她十六岁,上高一,在一所公立重点中学。她父亲想送她去私立,她不愿意。她从小画画好,读书也还行,父亲想给她请个老师,将来考一流大学的美术特招。小舟家原本也不在北京,父亲来北京做生意,为了让她考学,就想办法办了户口。她父母一直各地奔波,从她小时候开始,已经有不少年头了。现在父母也经常不在家。她父亲姓潘,但她跟了母亲姓华。在老家还有一个哥哥,跟父亲姓,比她大六岁,现在已经开始做生意了。这些是阿木陆陆续续知道的,小舟没事就跟他聊几句。

阿木也说自己的事。小舟知道他假装会画画,他也就不怕再暴露。他讲自己小时候村子里的事,讲爷爷教他做木工活儿,讲他第一次去城里打工时被人骗走的钱,讲他刚来北京时住的地方。小舟总是很有兴趣地听着。阿木觉得她特别聪明,聊天的时候从不停下画画,最后画也画好了,聊天的内容也都能记着。阿木就不行,说或听到兴头上,手里的小刀就停了,小舟不得不总是停下来催他。

起初小舟没说为什么要雕这些小人。数量不多,只有五六个,但要求很细致。有一天她从学校拿来一些滚圆的珠子,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又黑又沉,让阿木给小人身体掏个洞,把珠子放进去,嵌在中央。阿木问她为什么,她也不答,阿木就只得照做。

小舟画的画不喜欢给父亲看。她画了很多,收起来大部分,只留一两张在外面应付父亲。她不仅自己画,还替阿木画。阿木拿去给她父亲看,说是他自己的作品,她父亲慢慢也就信了。她还教阿木一些知识,什么印象派、野兽派,什么波什、达利、伦勃朗。阿木记性不好,说十个名字能记住一个就不错,但久而久之,也能记住一二,这是救命的招数。潘老板有时候在家请人吃饭,若赶上阿木来,就介绍给客人,说是美术家。客人寒暄,阿木就靠这皮毛知识应对过去。起初他心惊胆战,后来发现即使讲错了也没人知道,就放心了。他尽量让自己穿得显文气,穿得好了,别人就不怎么注意你说什么了。

小舟家的客人很多,但小舟和父亲的关系并不是很亲密,家里来了客人,她是从来不陪的。阿木一般是周六下午去小舟家,有时能赶上没有散的饭局。潘老板见到阿木,常叫他过来,聊上几句。客人多半穿得体面,有年轻有老,有秃顶,有戴眼镜,有抽烟有不抽烟,有说着荤笑话也有压根不说话。饭局间有人张罗,筷子敲着杯子劝酒,有人边笑边打嗝。桌上有剩下的鱼肉,也有大堆毛豆壳。阿木从不多话,潘老板介绍谁,就和谁打招呼。

“这是陈局,这是王司,这是华总。”

“陈局!王司!华总!”

除了打招呼,阿木一般不开口。他像被塞进虾壳里的毛豆,生怕被戳出真相来。沉默倒也符合艺术家的身份,众人忙着哄笑,都不在意。

每次和客人寒暄之后上楼,小舟总有好一阵子不怎么和他说话,阿木似乎感觉到了小舟的情绪,但不敢问。时间长了,也能猜出几分。有时候小舟神情特别抑郁,话也不愿意说,阿木去客厅里听一下,准能听到牌室的麻将声。潘老板似乎很喜欢打麻将,有时候,午饭一散就开打,从下午到晚上,等阿木走时还在打。小舟比阿木敏感,不用下楼就能听见。如果阿木发现小舟不仅抑郁,而且特别烦躁,那多半不仅是有人打麻将,还有人喝多了酒。这种时候,打麻将的声音就特别吵,有人大声吆喝,还有女人的笑声,不用下楼,在画室就能听见。这种时候,阿木就不敢和小舟多说话,怕一不小心惹她发脾气。有一次屋里闹得特别吵,小舟扔了画笔,一个人跑到墙角的沙发里坐着,眼睛里好像有泪水,她的样子像一只缩起来的小猫。阿木远远地雕着木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阿木很少见到小舟的母亲,华太太似乎总有应酬。每次阿木出于客气问起来时,小舟都说出去了,不是去逛街,就是去其他太太家喝茶聊天,要么就连小舟也不知道。比起潘老板,小舟似乎更不喜欢提到华太太。偶尔放松的时候,她还会讲她父亲带她去山里打猎,但她母亲的事,阿木几乎没听她说过。

有一天,阿木来早了。午饭时间刚过,他在客厅碰到了华太太和小舟。

阿木有点惊讶。华太太看上去很年轻,像只有三十几岁。华太太长得不算漂亮,阿木觉得她的扮相有点雷。梳着一个高高的辫子,前额的头发揪得紧紧的,戴一对大耳环,画着黑眼线,穿一条烦琐的裙子,围了一条带穗穗的大披肩,显得年轻,却又一眼能看出不年轻。阿木连忙和她打招呼,她也热情地招呼阿木:“啊,是你啦,早就听说啦,艺术家啊,真是年轻有为啊。麻烦多帮帮我们家小舟,这孩子不懂事,你多担待着些啊。”她亲密地搂过小舟,亲昵地拍了拍小舟的头,然后大声地笑了,出门时还回头看了阿木一眼。

小舟跑上楼去,阿木跟着她上楼。“你妈看着很年轻啊。”他说。

小舟没回答,像是没听见。阿木觉得她似乎不大高兴,赶忙说:“不过可没你好看。”

小舟转头瞪了他一眼,不接他的话茬,说:“你不是说今天拿你们小时候偷西瓜的照片吗?拿没拿来啊?”

阿木连忙说:“哦,拿来了啊。”他说着掏出一张很老的五英寸照片,边角都卷了。照片里有五个一身泥的小男孩。“我们偷西瓜时,得把自己弄泥了,偷偷爬过去才不会被发现。其实我们自己家地里也有西瓜,但还是偷的好吃。我们先跳河里弄泥。我别的不行,就憋气最厉害。我能下去两分钟,把泥弄一盆上来。我们就都抹身上。抹完了不光是黑,还滑溜,这样万一被发现了,抓也抓不住。有一回被老大爷发现了,他追着我们跑,那叫一个能跑啊,别看七十来岁的老爷子了,追得我们满处跑。当然我们也小,我可能才五岁多。那回他就捉住大壮了,只不过哧溜一下,又溜了。”

小舟看着照片,看了好久,说:“真好。”

“什么真好?”

小舟又看了好一会儿,说:“我跟着奶奶长大,小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跟花玩。”

“哦。”阿木没想到。

“即使现在,我爸爸都不让我出去玩。”小舟将照片还给阿木。

阿木不知该怎么回应。小舟说话总是淡漠的,但他觉得有点凄凉。

不允许出门这一点,阿木很快就见证了。下一个周末他刚来,就觉得气氛不对,小舟正和父亲生气。阿木问了才知道,小舟要和同学们出去玩,晚上可能不回来,在郊外农家院住一晚,潘老板怎么都不同意。小舟和父亲吵起来,赌气不吃午饭,父亲更生气了。最后小舟妥协了,说她不过夜,早一点回来也行,潘老板却翻脸不认人,连出去都不让她出去。小舟气得没办法,跑到楼上的房间里,一言不发,不吃不喝也不睡。

阿木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上课,就去敲小舟的房门。门是虚掩的,一碰就开了。阿木看到小舟站在窗边,手指贴着玻璃上,一动不动向楼下看着。阿木退出来,一个人回到画室,望向楼下,看到一个高个子男生在别墅后花园外站着,向楼上望着,摆手。阿木在画室待了一下午。三点多的时候,那个男孩终于走了。

傍晚时分,别墅安静下来。华太太又不在家,潘老板也出去晚餐了。潘老板似乎也知道窗外男孩的存在,一直在家等着,直等到男孩走了,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开车出去。到了下午五点,阿木的课也该结束了,他收了收桌上留下的木屑,把完工一半的小人整理好排起来,拍了拍裤子,拉开门想回家,却在楼道里碰上从房间里出来的小舟。小舟的头发乱蓬蓬的,有点不好意思,看到阿木就低头向前走。

“你爸走了。”阿木主动跟上她说。

“我知道。”小舟仍然低着头。

“那你要是想玩就去吧,我保证不告诉你爸。”

“来不及了。他们走了。”

“他们去哪儿了?”

“密云。本来中午就要走的,他们下午等了我好久,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现在这么晚了,我肯定过不去了。”

小舟说得冷冷冰冰。阿木替她遗憾。

“嗨,他们也许也没什么好玩的。”他说,“密云我去过两次,看着也不怎么样。”

“不是密云的问题。”小舟边下楼梯边说,“关键是跟谁一起去啊。也不是为了玩什么,就是晚上大家在一起,吃烧烤喝啤酒打牌什么的,最好啦。”

人和人真是不一样,阿木想,吃烧烤喝啤酒打牌,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和饭馆的哥们每天泡在一起干的不过也就是这几样。他们门口的小马路没什么玩的,只有要拆迁的店甩卖。他们能做的不过也就是这几样,但是还有人觉得最美好,真是不一样啊。他试着宽慰小舟道:“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吃烧烤喝啤酒吗,你要想吃我给你烤。”

小舟站住了:“你会吗?”

“我可是个厨子啊,这都不会还怎么混。”

小舟有一点高兴,说:“那不如你来烤点东西。咱们一起吃,我饿了。”

阿木有点放心了,小舟愿意吃东西,就说明她好些了。他愿意做点东西,每天在饭馆只吃大锅熬白菜,好久没有自己给自己做过吃的了。小舟说家里材料很多,让他看看冰箱里有什么,还缺什么就叫保姆去买。阿木小心翼翼地拉开庞大的对开门冰箱,找了找,基本上什么都有,有肉有鸡翅有蘑菇,除了牛舌头和羊腰子,平时常吃的材料都差不多了,那两样估计小姑娘也不爱吃。他切肉、腌肉,洗生菜,调蘸料,点上电炉子。小舟家没有扦子,只能做韩式烤肉。小舟收拾好吧台,拿来两瓶啤酒。

两个人就坐在吧台吃。开放式厨房,很宽大,吧台也是一张大桌子,可以一边烤一边吃。阿木觉得羡慕死了,他要是能有这么大一个厨房,每天哪儿都不去了,就在家自己做饭玩。他每天在饭馆做饭的时候,胳膊肘总是打到别人,随时随地有人从身后挤过去,水池子也常常抢,他每天都希望有一个不和别人打架的厨房。他把这话跟小舟说了,小舟说她倒宁愿去他们那儿打工,不要这个厨房,这个地方太闷,离城市又远,去找同学玩极不方便,没什么好的。

“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阿木笑道,“住这样的房子,远点怕什么。让你过几天我的日子,你就不这么说啦。”

“我倒是想呢。”小舟喝了口啤酒说,“有一本书不知你看没看过,叫《幸存者回忆录》。里面讲一个世界快毁灭了,人们都没吃的,一群一群的住在街上。有个小女孩,有吃的,有人照顾,也有房子住,但她天天看着马路对面流浪喝酒的男孩女孩,特别想加入。后来她真的过去了,也每天喝酒。”

“然后呢?”

“然后?也没什么。她过去了,又回来了,就完了。”小舟停下来。阿木听得不太明白,正想再问,小舟加了句,“我很羡慕她。”

阿木愣了愣,小舟的声音有一丝让他无措的伤感。他于是笑道:“你这太有文化了,我可没看过。我只听过城里老鼠和乡下老鼠的故事,还是我小时候我妈给我讲的。乡下老鼠和城里老鼠互相拜访。我就是那乡下老鼠,你是那城里老鼠。”

小舟笑了,和他碰杯,说:“谁是老鼠!”

阿木碰了杯,笑道:“你要是真想去我们那儿打工也行,高考就考差一点呗,考不上大学,我就帮你推荐一下,在我们店里找个活儿,整天可以喝酒吃烧烤,如何?”

阿木只想逗逗小舟,他知道小舟成绩好,绝对能考上好大学。没想到小舟听了没有恼,也没有笑,反到把头靠在胳膊上,认认真真地说:“那是做不到的啊。我要是没考上,我爸就要送我出国读大学。”

“哦,那不是挺好的吗?”

“我可不去。”小舟摇摇头,“我不要花我爸的钱。”

“嗬,看不出来,你挺懂事的啊。”

“不是懂事,我只是不愿意花他的钱。”

“为什么?”

小舟却不肯说。她把杯子里的酒喝掉,又让阿木倒上,和他轻轻碰了一下,然后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努力学习吗?我倒也不是为了名校,只是不想让别人管我。我只有自己考好了,我爸我妈才不会自作主张。学习好一点,才自由一点。在学校的时候,各种穿小鞋的事情太多啦,老师只对学习好的学生才宽松一点,我就是为了没人管。偶尔不去上课,老师看你成绩好,也就不说什么,要是成绩不好就拼命管你。只是因为想自由才这样。”

这话说得阿木也有同感。他点点头:“对,就跟有钱一样。这世上坑蒙拐骗的人多了,但有钱的就没事,没钱的就被抓。”

“是吗?”

“是啊,当然是啦。你现在还没感觉,将来出来做事就知道了。你不知道你这家世有多好,你这样的才有自由,就跟你在学校一样。做一样的事,有钱的就没人管。”

小舟琢磨了一下摇了摇头:“还是不太一样。钱是外面的东西,不是你自己里面的。不管有钱还是没钱,你都是在某种处境中。在处境中,都是不自由的。”

她说完又不说话了,只是又和阿木碰杯。阿木喝了,又给两个人倒上。小舟默默吃鸡翅,也吃烤茄子。阿木又放上两个鸡翅,捏一小撮盐和胡椒撒上去。小舟给他打下手。

过了一会儿,阿木忽然说道:“小时候,我妈还和我讲过一个王子和穷孩子的故事,也是她从电视里看来的,是一个王子和穷孩子互换的故事。你听过吧?”

小舟点点头。

“你说,像王子这样的孩子,在皇宫里住着多美,干吗要去街上受罪?”

小舟笑了一下,反问他:“有一个电影叫《鱼缸》你看过吗?”

阿木摇摇头。

“特别忧伤的片子。一个女孩,有妈妈有妹妹,但没人爱她。她就去和别人打架,说粗话,偷跑出去在街上晃。她很愤怒,但看起来特别忧伤。很好看。”

这电影阿木没看过,不知怎么评论。他想了想问:“是因为那个男孩吗?”

“什么?”

“今天下午等你那个男生,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吧,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喜欢他?”

“嗯。”

“那就懂了。”阿木干了,小舟也把一大杯都喝了下去,呛了半口,阿木拍她后背。小舟的脸有点红。

一人两瓶酒下肚,小舟微微有了醉意,话也多了点。她问阿木知不知道为什么要他雕那些小人,阿木说不知道,小舟就起身,从客厅拿来两张白纸,沿着其中一张的长边,撕下一条,扭了一下,将两端接起来,成为一个扭转的环。

“这是莫比乌斯。”她说。

因为醉意,小舟说话有点不利落。她说了很多,阿木听得似懂非懂,他觉得也许是醉话。小舟说,莫比乌斯最大的特点是只有一个面,一直走会走到反面。她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你朝一个方向走,最后会走回世界的反面。只是需要找到那条路。

总有一天,小舟说,她要开车去世界尽头,再从世界尽头开回来。等她高考完,第一件事就是考驾照,开车出去。等她回来,世界就是反过来的了,每一样事情都反过来。头上脚下,左右掉转,高低互换。她让阿木雕那些小人,因为那些木头小人是标志,它们按照特定的设计,体内灌铅,不会翻转,只要回来的时候,看到它们颠倒了,就知道世界已经颠倒了。

阿木问她世界颠倒是什么意思,她说就是每一件东西都上下颠倒,人的大脑也左右颠倒,颠倒之后做的事情就都不一样了。阿木不明白,让她举个例子,小舟却不说话。他再问她,那你希望世界颠倒成什么样。她还是不说话,只是把白纸拉到眼前,呆呆地趴在胳膊上。

好一会儿,阿木以为小舟不会答了,她却轻轻写了一行字:爸爸不打人。

阿木愣了。

小舟又写下第二行字:妈妈爱爸爸。

她的字迹很轻,像写在水上。阿木呆呆地看着她,她一行一行,慢慢列出很多事:

林敏不恨徐佳。

齐老师不喜欢有钱的学生。

吴良不喜欢告密。

阿木什么都没问。小舟一边写,一边零零星星地说些话。写着写着,小舟似乎醉了,她的眼睛里有一层氤氲。写好之后,她跑上楼把几个没完全做好的木头小人拿下来,贴在茶几上。阿木说还没完工,她也不管,只是坐在地上,看着它们,头枕着胳膊。

又过了一会儿,她在茶几边睡着了。阿木忙叫来保姆,两个人一起扶小舟回房间。小舟的房间很满,墙上贴着明星海报,架子上摆着很多小物件,有卡通人物,也有明星玩偶。保姆扶小舟在床上坐下,阿木退出房间,保姆给小舟换衣服盖被子。阿木没有打招呼,自己出了小区,赶车。临走的时候,他回望了一眼,小区入住率并不高,很多房子灯都黑着,一座一座欧式别墅,像废弃的神秘园。

第二个星期,当阿木推开门,一阵撞击声和女人的叫声混合着传出来,给他开门的保姆脸上显出一丝尴尬,向客厅里示意。他刚走了一步,潘老板就和两个人走出来。一个人他认识,是常来的老吴,另一个人面孔很生,脸上的表情也有几分尴尬。

“你来得正好。”潘老板见到阿木说,“会开车吗?”

阿木点点头。

“那你能送黄处回家吗?”他指了指阿木不认识的男人,“黄处喝了酒。本来我说我送的,现在有事走不开了。”

“哦,好。”

潘老板把自己的车钥匙给了阿木,指给他看是哪一辆,并叮嘱了几个细节,要他一定小心。阿木以前开的都是皮卡,从来没碰过奔驰,心里忐忑。但潘老板似乎心思不在这里,匆匆叮嘱了就回了房子。阿木扶着男人上了车,男人虽醉,还没到呕吐或不省人事的状态,指挥方向,说话头脑倒也还清楚,上车的时候叹了句:“唉,这家人!”声音里有股轻蔑,之后就再没说话。阿木知道不该问。出小区的时候,四周出来一些少年向车上扔泥巴,阿木心里一惊。

等他再回到小舟家,房子里安静下来。阿木问保姆刚才发生了什么,保姆说了声打架哩,就不肯再说。他踌躇着应不应该进去,在客厅站了一会儿,试图听楼上的声音。一段时间寂静,然后突然有撞击的声音,有叫声,然后又静下来。他刚忐忑着想上楼,又有陶瓷或者玻璃摔碎的声音,有女人尖声叫骂,带着哭声而含混,听不清内容。然后有男人的声音和闷声捶打。

他站住了,不知所措。突然,小舟从楼上冲下来。

“你带我出去好不好?”她几乎撞到阿木身体上,眉头皱着,“你有我爸的车钥匙对不对?我刚才看见他给你的。”

“对,不过……”

“求你了,求你了。”

小舟抓着阿木的手臂。阿木于是点点头。小舟几乎是推着阿木出门,阿木狐疑地带她来到车里。他打着火,问小舟该去哪儿。小舟说向西,一直向西。阿木不知道向西能去哪儿,但他还是默默踩了油门。

出小区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又冒出几个少年,向车上扔泥巴,阿木担心回来之后潘老板怪罪,急着想甩脱他们。可一脚油门后险些撞到半路蹿出的一个年轻人,他又一脚刹车停下。再启动之后,又被少年追上,车屁股挨了狠狠的几下甩。这虽不会给车子造成要赔偿的伤害,但又让其狼狈不堪。阿木很紧张,想快又不敢。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他们慵懒地卷着裤腿,或站或蹲,脚上的解放鞋被甩上泥也不介意。

阿木侧过头看了他们一眼,这一眼让他心惊。原来是他的老乡,刚来北京时曾经一同干过活儿。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这里,只下意识低头,不想让他们认出来。他很心惊,小舟似乎无动于衷,一动不动看着远方。

好容易拐出小区,他问小舟:“他们为什么朝我们扔泥巴?”

小舟说:“因为这是我爸爸的车啊。”

“你爸爸的车怎么了?”

“这小区是我爸爸开发的,所以他们这样。”

“这小区是你爸爸开发的?”

小舟声音一点温度都没有,只是看着窗外:“现在已经好多了,我们刚来的那些日子更糟。那些人是原来这个村子的,现在住在旁边。刚开始的时候,本地帮派围着工地,让村民进来捡钢筋去卖,工人都不敢惹他们。我和我爸来的时候,都不敢下车。”

“他们为什么这样?”

小舟却不答了。

“那刚才那些工人是……?”

“二期的工人,南边那片工地的。”小舟说着转过来看着阿木,“其实那些村民想要的也不多。”

小舟的眼睛里悠悠地转着很多东西。阿木开着车,只能瞥一眼,看不清所有东西。小舟又把脸转向窗外,看着远处,似乎哼着旋律,脸上干了的泪痕在阳光下反光。

阿木开着车,他不知道要开向哪里。他们出了小路,上了机场高速,然后上四环,一直向西。小舟只是让他开,却不说要去哪里。有一段时间她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可是阿木一瞥,她闭着的眼睛却又流泪了。他摸遍了自己身上的口袋,找不到一张纸巾。

“我妈妈年轻的时候有一个男朋友,”车接近西四环的时候,小舟忽然说,“后来他死了。妈妈嫁给爸爸。她总说起那个人的好,她每次吵架之后都说他的好。”

阿木小心地问:“你爸爸和你妈妈常吵架?”

“和今天差不多吧。只是今天比较不一样,这次是老吴。”

阿木顿住了。

“老吴不一样的。”小舟又闭上眼睛,“爸爸都靠他的,刚来时和帮派斗也是他解决的。”

阿木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只能快快地开车,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小舟让他一路向西,从西四环向西山,从主路到辅路。一直向西,向西。小舟再也不说什么,只是出神地向窗外望着,偶尔动动嘴唇。她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神魂不再属于身体,然而每次阿木慢下来想掉头回去的时候,她就恳求地看着他说继续向西。

他们一直开一直开,阿木不知道这条路竟然能开这么远。从城市到郊外,从霓虹到山岭,从白天到日暮。起初他还想着掉头回去,开得久了竟也麻木了,就想这样一直开下去。小舟也不愿意掉头。天色渐渐晚了,开了前灯,从单车道的山路上看到对面来的车,起初还有车型,后来就只是明晃晃的两道光,射进眼里,变大变亮,错身而过,消失进背后的黑暗。山路漫长没有尽头,车开进沉默无垠的未知。山壁在右侧,悬崖在左侧,树丛密织,从四面八方蔓延,遥远的尽头包容一切不安定的想象,不知道能通向哪里,只想开过去。因为心里不安,所以不愿意停。只要那个未知的地方仍然能吸引不安,就不想停,不想停下来面对不安。

小舟说,这样开下去,一定能开到西天世界尽头。尽头也不是那么远,人们没有到过,是因为人们以为它很远。她一直靠着右面的窗户,后来脱了鞋把脚收到座位上,身体蜷缩起来,就像阿木曾经见到过的,像一只小猫一样。她零零星星地说话,讲她小时候一个人坐在板凳上给娃娃上课,讲她一个人在乡下的奶奶家没事做就独自画画,讲她为何喜欢画画。她说她不想成为画家或漫画家,也不想考美术学院,就是为了将来画一本书给自己看。她看过一部漫画,特别喜欢,是讲一个孤儿小女孩长大以后学会坚强。小女孩的母亲临死的时候对她说:长大后要做淑女,美丽、温柔、坚强。小女孩的母亲很美。小舟希望那是她母亲。“我妈妈不喜欢我,”小舟说,“她本来不想要我的,也不愿意带我,哥哥几岁的时候,她本想出国的,可是有了我,就不能出国了。”

她又讲她爸爸,讲爸爸在她小的时候曾经是个猎人,带人去山里打猎,达官贵人都喜欢去,父亲就认识了很多。老吴是他做猎人时的兄弟。他们家小时候在东北,冬天大雪封山不能打猎,父亲就给她讲故事。后来很多年见不到父亲,来北京之后,一切都是陌生的了。她不得不住在荒僻的废园里一栋空洞的房子。她想走但走不出来,像心走不出身体。

她说着说着累了,睡着了。夜色越来越浓了,阿木不知道将要去向何方。他只是开着车,在漫长的一段时间只是顺着地上的白色分割线,不去想去哪里,只是向前。

后来他也累了,停在路边睡了一会儿。睡醒了观望四周,黑暗的夜色浓得化不开,不知道是哪里,也没有车过来。他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到了尽头,已经这么黑了,难道还不是尽头。

他静坐了好一会儿,最后点燃车,掉头上路。

凌晨的时候终于又回到城市,已经有早起的人们出来上班。他在渐渐密布车辆的环路上开着,穿过仍然迷茫的晨光,从西穿过大半个城市,到太阳升起的方向。环路两侧的楼有苏醒的倨傲。周围上班的车辆都比他急,来回穿越超车。

他回到小舟家,在门口叫醒小舟。

小舟揉揉眼睛,分辨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坐起身,拢着头发。阿木下车,从后备厢里找出一块抹布,仔细将车身上前日里沾上的泥擦掉,连之前车底盘附近溅上的泥都擦掉了。小舟从车上下来,看着他,眼睛里有欣喜。

“我们回来了是吗?”她轻声问,“我们从世界尽头回来了,对吗?”

阿木点点头:“回来啦。”

“那太好了!”

小舟蹦跳着向房子里跑去,阿木跟在她身后。天已大亮,想来房子里已经起床了。

推开门,潘老板坐在沙发上,神色严峻,面前摆着一杯茶,烟灰缸里都是烟头。

见到小舟,他猛地站起身,将手里的烟掐灭了,上前几步。小舟到父亲面前站定,潘老板抓住她的手臂,上下打量着,像在确定她的完整和安全。小舟有点忐忑,从他父亲的手中向后缩。好一会儿,潘老板忽然展颜一笑,放开手,拍拍小舟的头。

“回来就好,饿了吧?厨房有早点。”潘老板显得异常温和。

小舟像是如释重负似的,笑了一下:“我想洗澡。”

“嗯,那先上楼洗个澡吧。”

“妈妈呢?”

“也在楼上。还睡呢。”

小舟似乎很开心。她回头看了看阿木,露出一丝甜甜的笑,有种你懂我懂似的神情,带着一丝满意、一丝感激,似乎在说你看你看没错吧。她没和他说什么,只是跑上楼去,在楼梯上对阿木摇摇手。

阿木站在客厅,目送小舟上楼,心里也有块石头落了地。

直到看不见了,听到一声门响,他才转回目光,恭敬地将钥匙递给潘老板,欠了欠身,说自己也该走了。潘老板接过钥匙,扔在茶几上。出乎阿木意料的是,潘老板没有让他走。潘老板上前几步关上房子的大门,再一步一步退回来,让阿木留在客厅,寸步难行。

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潘老板一拳打在阿木右侧脸颊,然后趁阿木向左倾倒,又是一拳击中他肚子。阿木剧痛中一阵眼花,倒在地上。潘老板蹲下来打。

“你个小瘪三!你个小无赖!”潘老板用低低的喉音一边打一边骂道,“胆子大了你啦,没人教训你是吧?我让你胆大,让人骗人!你说你是什么目的,什么目的?没安好心是吧?蓄谋已久是吧?我今天就让你看看耍花样是什么下场。你一个木工,一个厨子,你跑我这儿冒充艺术家,谁给你这么大胆儿?你别想解释,你别解释,昨儿你们老乡看见你,就跑我这儿说啦。你什么都不用解释,解释不了。你小子胆大包天啊你,从你第一天来就看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贼眉鼠眼。你还敢拐骗我家闺女!你说你们这一晚上上哪儿去了?你穷小子贼心可够大的,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你。你以为你是谁?你还真当你是艺术家了?也不看看这是谁家。你小瘪三!小无赖!”

潘老板每说一句话,就重重给阿木一拳。阿木用手护着头,背上、肚子上、屁股上不知道挨了多少拳脚。起初每一拳都闷声疼一下,到后来拳脚太多了,他几乎都感觉不出疼了。没法解释,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完全没办法解释。他本来想还手,但很怕小舟忽然从房间里出来,他抱着头忍着。

打到最后,潘老板似乎累了。看着阿木已经鼻青脸肿几乎站都站不起来,他大概也怕出事,就把阿木拎起来,在他眼前晃晃手,确定他活得好好的,就又把他放下,拍拍裤子站起来,说:“你放心,我不拖欠工钱的。你等着,我去拿钱,最近三个月的工资一起给你。”

阿木躺在地上喘气,看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硬撑着支起身,用最后一丝力气爬到客厅的茶几边上,将茶几上贴着的木头小人揭下来,一个一个倒着贴到茶几底下。

潘老板回来,将他扔出房子外面。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