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色笼罩着平原，粗壮的喘息声在众人耳边不断环绕，篝火的噼啪作响仿佛抽打着他们的皮肤，火焰在营帐外的每个人脸上闪动，直到听到里面的呼吸声骤然停止。
林蒙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伸手合上了老梁的双眼，而躺在一旁的许义，仍在坚持，一路颠簸回到大营，已是两人的极限，随军大夫也已束手无策。
林蒙沉默地坐在许义身旁，在这里，他与许义交情最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等死。
“老……老林……”许义满是鲜血的胸腔随着他的呼吸不断起伏，而每一次起伏都能感觉到破碎的胸骨刺穿血肉脏器的痛楚，“这回……这回我要先走一步了，你小子给我小心点，替……替我保护好大姐。”
林蒙紧紧握着许义的手掌，嘴角抽动，他见过无数战友的阵亡，如今仅剩的好友也将离去，他内心的痛苦不比许义胸口的痛楚要小。
“咱们以前说过的……先锋营第七队，不悔出……不悔出……出……”
许义的呼吸骤然急促，似乎想要再吸进更多的空气一般，他伸出手，就这么盯着站在一旁的姜若兰，似乎只要抓住了这位女武神，她就能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带着自己渡过难关，只是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让他从阎王手里逃出生天，看着他瞳孔逐渐放大，呼吸声也缓缓停下，姜若兰想要去握住他的手，却只能看到他的手从自己面前落下。
林蒙咬着牙，拳头狠狠地砸着床铺，营帐几人只能沉默不语，南宫烛缓缓撕开自己手掌上的纱布，里面是因为对抗骑兵时，用力过度而磨破的伤口，但是比起死去的两名袍泽，这点伤痛显得不值一提。
郑小七看着许义的尸体，这个时常和自己打趣的袍泽，就如他那些脑海中还在笑着的无名寨叔伯一样，永远地离开人世。
也就只有刚入世的罗牙擦着眼泪，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是在忍耐不争气的泪水，也像是在责怪自己来晚一步。
“我知道你们很难受，但是这世道哪有不死人的对不对？”立在帐篷口的高大男子，嘴里叼着一根杂草，毫无顾忌地打破了沉默。
众人纷纷以愤怒的神情望向他，他无所谓地耸耸肩道：“你们这才死了两个人，什么时候有空去中原看看，什么叫做尸横遍野，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中原的人与我等何干？但这二人是我的战友！”郑小七怒道。
“说的谁好像没有亲人一样，中原那些胡人可是杀了我们半个县的百姓！”男子却不以为然道。
“你他娘的会不会说人话，信不信我……”
“小七！”姜若兰一声厉喝，将准备爆发的郑小七呵斥住，她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高大男子，不是那先前偷袭自己的石守信还会是谁， “我感激你出手相助，但是这并不代表你可以随意议论我阵亡的战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朋友死去有多难受，但是，咱们也不能总是伤心难受，要想着怎么给他们报仇才是。”石守信继续道。
“你有办法报仇？”郑小七狐疑地看着石守信。
石守信眨眨眼，尴尬道：“没有……”
郑小七不由翻起白眼，这个男人在先前救援南宫烛一行人时，拦住郑小七他们，并提出了趁虚而入，放火烧马场的计策，这一招围魏救赵果然把他们救了出来，只是除了南宫烛的另外二人伤势过重，一路颠簸回营地后，回天乏术。
但说到底，石守信还是帮他们逃出了苍狼人的追杀，众人还不至于恩将仇报，而无赖的他也明白这点，这才有些肆无忌惮。
“你跟着我们出关，究竟有何企图？”早就看此人不顺眼的孔池却厉喝道。
“我早就说了，我现在混不下去了，只能跟着你们这位大姐了。”石守信满不在乎地摊摊手道，吊儿郎当的模样是吃准了众人不会拿他怎么样。
“你若是想留下来，也不是不可以。”姜若兰开口道。
“大姐？”众人惊愕地看着姜若兰，虽然他们几个也不是什么善类，可是这等痞子还留下来，实在是一个隐患。
“但是前提是要助我们夺回马场。”姜若兰顿了顿，“必须与我的士卒一同作战，遵守军中规矩，但凡有临阵脱逃的迹象，当场斩杀！”
如此众人方才放下心来，尤其是孔池觉得如此甚妥，这个石守信天天就琢磨着怎么逃跑，届时在战场上，他只要有逃命的行为，孔池定会毫不客气，亲自动手。
“先把二人的尸首焚烧，信物送回关内吧。”处理完石守信的事情，姜若兰方才道。
林蒙一言不发，准备上前抬尸，郑小七等人也急忙上前帮忙，众人一齐将许义与老梁的尸体抬出，在帐外无数兰字营士卒的目送中缓缓离去。
火焰将二人吞没，火光直冲夜空，林蒙盯着眼前不断跳动的火焰，盘膝坐在地上。
郑小七拿了一壶酒递给林蒙，道：“大姐说，虽然有禁酒令，但还是给你一壶酒，送送许义和老梁。”
林蒙接过酒壶，凑到嘴边痛饮一口，然后将剩下的全部倒在地上，以祭二人亡魂。
“你知道许义最后一句没说完的是啥吗？”林蒙看着火堆，开口道。
郑小七摇摇头道：“是啥？”
“出关！”林蒙咬牙道。
“出关？”
“不悔出关！”
“不悔出关……”郑小七其实已经不只一次听到梁关的士卒说起出关这个事情，虽然他无法感同身受，但是他却能够听出来，对于大部分梁关士卒，这是多大一个宿怨。
“我和许义不是第一批跟大姐出关的，但也差不了多少，和我们一起的，现在就剩我一个了，先锋营第七队，就剩老子一个了！”林蒙面部肌肉不断抽动着，“每一次，每一次有人走，我们都会一起说，不后悔！不悔！”
“我们不悔出关！”
“我们不是缩头乌龟！”林蒙对着夜空怒吼起来。
郑小七注视着愤慨的林蒙，不由长叹一口气，或许，这就是姜若兰曾经告诉自己的，这一代梁人对于出关究竟有多大的执着和怨念。
郑小七在林蒙的呼喊声中，也忍不住开始喊道：“兰字营候补，郑小七，不悔出关！”
或许是因为夜晚安静，当两人的呼喊响起时，一旁营地的士卒们也受到了感染，纷纷响应。
“兰字营第一队，芮大通，不悔出关！”
“兰字营第四队，柳一郎，不悔出关！”
“兰字营第七队，霍起，不悔出关！”
“兰字营斥候队，罗牙，不悔出关！！”
立在营前的姜若兰，紧紧抓着腰间的刀柄，注视着不断向火堆聚集的士卒，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些为了争取这份出关信心而前赴后继战死在关外的袍泽们。
“姜若兰……不悔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