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闻歌才知道,白君奕那不是识趣,是根本没兴趣。
闻歌领了书本,班主任又对了一下已交作业的同学名单,最后强调了下明天正式开学的上课时间后,终于放学了。
已近中午,阳光正烈。
闻歌被晒得发晕,伸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一转头,看见白君奕骑着辆赛车呼啦一下从她身旁掠过,卷起的风还带着灼热的温度,扑面而来。
闻歌刚认出对方是谁,就见他动作一缓,扭头看了她一眼。
干、干吗?
车内是温凉的冷气,副驾上的风向已经被调成侧面风,避开正面吹拂。
闻歌一坐进车里就拿手当扇子不停地扇着风。
温少远转头看了眼她被晒得红彤彤的脸,一抬手,把挂在后视镜上的一道平安符取了下来递给她:“这是大嫂……就是你蒋姨给你求的。”见她愣着不接,他又往前递了递,微拔高声音问道:“不要?”
“要。”闻歌赶紧接过来,左看看右看看。
平安符上画着她看不懂的图案,折叠成很好看的形状,纸质有些粗糙,摸着却很有质感。
闻歌顿时高兴起来:“小叔,你有没有?”
“有。”他笑了一下,唇角微抿,随即握着方向盘掉头,等离开学校前面的那条马路,才慢条斯理地用一种“你的意见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的口吻道:“十一放假的时候过去一趟吧!”没听到小姑娘欢呼雀跃的回应,已经摸清她套路的温少远又补充了一句:“我送你过去。”
去S市的机票订在晚上七点多,从市区出发到机场需要一个小时,闻歌放学后连回趟家的时间都没有,直接被温少远接走了。
辛姨生怕她出远门不习惯,给她准备了常用药,又备了自己做的点心让她在路上吃,甚至还用塑料袋装了一些泥土,塞在她的行李箱里。
正是下班高峰,在去机场的路上堵了半个小时,才赶在六点钟到了机场。
夜航的飞机,乘客并不多,只在刚登机时有一阵说话声,飞机起飞后,便安静得再无一丝声响。
闻歌坐在靠窗口的位置,一时睡不着,就侧着脸靠着椅背静静地看着窗外。窗外黑漆漆一片,只有远处一架返航的飞机,尾灯闪烁,是这夜空中唯一的光亮。
她看了一会儿,扭头,看向温少远。
他微闭着眼,呼吸轻浅,似乎已经睡着了,眼睫垂下,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一片阴影。他的鼻梁挺直,唇色有些发白,微微地抿起。机舱内微亮的灯光斜射下来,照得他棱角分明,轮廓深刻。
闻歌这个岁数很少接触他这样年纪的男人,成熟稳重,冷静自持,举手投足间优雅又从容,像是天生的贵族,让人望而却步。
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她能清晰地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以及自己正在慢慢失序的心跳声。她觉得,自己有些不一样了,起码在温少远面前不一样了。
终于涌起睡意,闻歌换了个姿势,手肘撑在扶手上,支着脸颊,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闭上眼后没多久,温少远倏地睁开双眼,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眼底哪有半分刚睡醒的慵懒之意。
坐了片刻,他打开自己座位上方的照明灯,翻开文件夹开始工作。
天际被黎明撕开一道口子时,熹微的阳光从飞机窗外透进来,星星点点。
墨黑色的帷幕被缓缓拉开,天空就像被漂洗过般,渐渐地变浅变淡,直到晨曦彻底吞没黑暗。
闻歌在机舱内的走动声和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中醒来,睡姿有些别扭,又整夜不能舒展开,只觉得浑身酸疼。
她伸了个懒腰,双臂刚伸展出去,便遇到了阻碍。睁开眼,她正要凝神看去,温少远已经提前一步,把盖在她身上的毛毯收了起来。
刚睡醒还有些迷茫,她傻傻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想起他们正在去S市的飞机上:“小叔,我们还没到?”
“到了。飞机遇到点问题,过一会儿才能降落。”温少远端起手边的咖啡抿了一口。
咖啡已经放凉了,味道苦涩,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声音也压得低低的,问道:“回来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行不行?”
闻歌闻言一愣,几分茫然瞬间从眼底消失,紧紧地看着他,再开口时,语气中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小叔,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事情了?”
温少远皱眉,正要说话,广播里传来空姐娇美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飞机正在下降,请您回原位坐好,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将座椅靠背调整到正常位置,所有电子设备必须处于关闭状态。请你确认您的手提物品已妥善安放,稍后,我们将……”
这一段飞机下降时安全检查的广播持续了很久。
温少远隔着一臂的距离看着闻歌,目光认真,落在她的身上一直没有移开。
他的眼神悠远,像是隔着一层薄雾,你总以为近在眼前,却无论往前走多少步,都永远触及不到。
闻歌的心口一窒,好似瞬间被抽离了空气,心头压抑着的沉闷像利刃一样划过她结痂没多久的伤口。
飞机下降时,气流冲击,她捂着耳朵,紧紧地闭起眼睛。
就在飞机越降越低,耳朵随之越来越痛时,身旁伸过一只手来捏住了她的下巴,一点也不轻柔地掰开她的嘴,往里面扔了几粒木糖醇,收回手时,顺便把她的手也拉了下来。
温少远见她睁开眼,脸上的表情微冷,提示道:“做咀嚼的动作会好点。”
他用这样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看着自己,闻歌顿时觉得刚缓过去的那阵委屈又席卷而来,她含着几粒木糖醇许久,才哦了一声,轻轻地咬起来。
等飞机停稳,温少远起身将行李架上闻歌的书包取下来递给她时,才看见她鼻尖红红的,一副忍哭忍得很辛苦的样子。
刚才刹那涌起的郁结,在看到她这样可怜的模样时立刻软化,他屈指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见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红红的,不禁皱了皱眉头:“我欺负你了啊?哭什么?”
闻歌抿着嘴不回答,只接过他手里的书包,站起来背上。
这段时间,她长高了不少,越发显得清瘦。
温少远一个月甚至更久才见她一次,她有什么变化,他总能第一时间看出来。
她瘦得下巴都尖了,眼睛又黑又亮,此刻眼眶微微泛红,像只兔子般,鼻子一抽一抽的,一副马上就能哭出来的表情,还真像是他欺负的。
他向前一步,又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倾身抱了抱她。他这才发现她还是小小的,个头只到他的胸前,身体瘦得没有什么手感。
他按压在她肩膀的手微微收紧,然后松开。
闻歌已经彻底僵在原地不动了,甚至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就这么傻乎乎地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反应。
“小、小叔……”
鼻端还有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清冷又神秘。
只是一个拥抱,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温少远在S市只停留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就飞回了A市。
临走前,他和温敬、蒋君瑜以及闻歌一起吃了顿晚饭。
这么多兄弟中,温敬和温少远的关系最亲密。他虽然坚持自己的理想,但对自己作为长孙却不能侍奉在老爷子身边还是极其愧疚和遗憾的,所以对留在A市照看着老爷子,照应着温家的温少远,有着一丝不同的感情,加之难得见上一面,这一聊便聊到了深夜。
蒋君瑜怕闻歌累,在酒店开了间房,先带她去休息。
这几日,蒋君瑜特意请了假带闻歌逛S市,今天去的还是最好玩的游乐场。
闻歌下午吃饭的时候就犯困,身子一沾床,倦意就如潮水般袭来。
蒋君瑜催她去洗了个澡,担心她会在浴室里睡着,隔五分钟就敲一次门确认她是否还清醒着。
闻歌洗完澡抱着枕头昏昏欲睡时,恍惚听见蒋君瑜问:“闻歌,你说再过一年,我和你温敬叔叔退伍了,我们回A市,陪你和老爷子好不好?”
闻歌强打精神仰起头来,看着她:“温敬叔叔不是说会一直留在部队吗?”
蒋君瑜轻拍着她的背脊,轻声笑道:“他舍不得老爷子,也舍不得少远这么辛苦。我是舍不得你,带你回来,是想负责你一辈子的。”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别人不理解,闻歌,我是真的把你当作亲生的。你不应该小小年纪就经受这些,这些哪怕是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事情。”
她伸手拂开了闻歌唇边的碎发。
那是闻歌很久没有感受到的抚摸,温柔得让她想哭,鼻尖酸得发疼,倦意却让她睁不开眼睛。
“你小叔说你敏感,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蒋君瑜的手指轻轻落在闻歌的鼻梁上,滑到她的鼻尖点了点,“你妈妈说你是个捣蛋鬼,现在这么乖,你妈妈知道还不得心疼死了?”
闻歌笑了笑,不再说话,她轻抚着蒋君瑜的背脊,轻轻地哼着歌,歌声婉转,柔和,暖到心间去。
长假结束回A市,温敬和蒋君瑜送闻歌上飞机。
在登机口,温敬弯下腰,拉开行李箱的拉链,把一个信封塞了进去。见闻歌茫然不解,他笑了笑,语气温和地解释说:“是我的银行卡,里面存了一些钱。你如果有想买的东西不用向太爷爷要钱,自己去取就好。”
闻歌按住他的手,赶紧摇摇头:“太爷爷给的零花钱够我用了,而且小叔每次回来都会给我零花钱……”
“那就帮我保管着吧。”他打断她的话,眉宇间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叔叔对你的要求不高,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就可以。”
闻歌用力地点点头:“我会替温敬叔叔照顾太爷爷的。”话落,她又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也会照顾小叔的。”
温敬和蒋君瑜对视一眼,皆是一笑。
然而,幸福的日子总是格外短暂,在她转身离开独自登上飞机的那一刻,就注定她依然要面对许多她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比如——
突如其来的巨变,震惊的噩耗,以及,一场葬礼。
就像是突然面对冷着脸、神情阴郁如罗刹的温少远,这一切,都来得那么令人措手不及。
闻歌临近中午登机,到傍晚时,飞机准时在A市机场降落。
滑行的跑道两侧已亮起了灯,一盏盏,像是连绵而去的灯河,一眼望不到尽头。天还未彻底暗下来,像是蔚蓝中掺上了墨汁,像极了黎明时分的样子。
闻歌从飞机上下来,先去领了行李,然后赶到出口处等张叔来接,怕错过,闻歌连厕所都没敢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来接机的人多了又少,少了又多,却一直未见到张叔的人影。
她正寻思是找个电话打过去问问,还是继续在这里等时,远远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向自己走来。外面是黑色双排扣的风衣,里面是一件白色衬衫,下穿黑色西裤,是他惯常的打扮。
闻歌咧开嘴笑了笑,不待他走近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可是越靠近,越觉得不对劲,远远地已经能够看见他的表情,沉郁的、凝固的、冷漠的,如同地狱里的罗刹。
闻歌顿时怯步了,她紧紧捏住行李箱上的收缩柄,靠在自己的身侧,茫然且不知所措地看着这样从未见过的他一步步走向自己,直到走到自己的面前。
看见她时,温少远似乎松了一口气,冷沉的表情也有片刻的松动。
他站在她的面前,低头看着她,看了许久。
那种眼神让闻歌感觉害怕,他好像正在思考,正在衡量。
她忍不住抬手拽了一下他的袖口,小声地叫他:“小叔。”
温少远好像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她的目光一凝,那一瞬间表情极为复杂,眼底深深浅浅的光芒浮动着,持续了很久才归于平静。
这样沉默了许久,他才伸出手,缓缓握住了行李箱的收缩柄,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像是含了一把沙砾,仅仅三个字,却低沉得听不真切:“先走吧。”
闻歌心底的不安越来越浓,但看他面上僵硬得几乎要凝固的表情,心理建设了良久也没敢问出口来,只能跟在他后面,走出机场,上车离开。
经过三个十字路口后,他忽然猛地一打方向盘,驶入了一条小巷,又迅疾地踩下了刹车。
刺耳的刹车声在车内都清晰可闻,在这光线昏暗的小巷里更像是破了音的笛子,发出的声音粗嘎又难听。
下一刻,他一直努力保持的平静瞬间崩裂,握住方向盘的手指因为用力泛着青白,青筋暴起。
在他表情崩溃的那一刻,他低头,把脸埋在双臂之间,再无动静。
闻歌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这样气氛压抑又沉默地过了不知道多久,闻歌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温少远微微颤动的身体。
她真的害怕了,倾身过去,想去拉他的手,可是刚碰到他的手指,就被吓得一缩,眼泪情不自禁地掉了下来。
他平常温热的手心像是失去了热源,凉得彻骨。
她即便再迟钝,也知道温家一定出了大事。
她慌乱地想再去拉他的手,可是刚碰到,就被他用力地反扣住了。
因为失去了理智,他没有注意分寸,手上用力得让闻歌似乎能听见骨裂的声音,疼得她面色一阵青白,而接下来温少远说的话,让她再无暇顾及被他扣死的左手。
他咬牙,一字一句说道:“温敬和蒋君瑜,殉职了。”
闻歌木然地看着他,不敢置信:“怎么会……小叔,他们几个小时前还送我上飞机,我……”话还没说完,闻歌脸上血色尽褪。
那是一种世界崩塌的声音,一砖一瓦,砸落在她的心上,让她的心脏疼得几乎痉挛。
她用力地呼吸了几下,努力睁大眼看着他,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温敬和蒋君瑜殉职了?怎么可能?他们明明还在放假,明明几个小时前一起送她上飞机……蒋君瑜还说一年后退伍要回A市,温敬还说要回来照顾老爷子,替小叔分担,怎么突然就……怎么可能呢?那么温润的两个人,好端端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闻歌努力地睁大眼,好像这样可以阻止眼泪掉下来一般,死死地盯着温少远,声音嘶哑:“小叔,你不要跟我开玩笑……我开不起的……”
最后半句,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轻飘得瞬间融进了风里。
巨大的噩耗,让整个温家笼罩在悲伤的气氛中。
温少远把闻歌送回家,连车都没下,看着她进屋后,直接掉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