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姨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嘴唇都有些干裂,看着闻歌,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说了一句:“累了吧?赶紧回房休息下。辛姨现在也没心思给你弄吃的。”
“没关系的,辛姨。”闻歌拍了拍她的手臂,努力地笑了笑,“您别太伤心。”
说完这句,她再也没有力气说别的,自己拎着行李箱一步一步地往楼上走。经过书房时,看着从门缝里透出来的灯光,一直压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她背靠着书房的白墙,捂着脸呜呜呜地小声哭起来,那压抑的声音像是幼兽悲伤的嘶鸣。
温敬和蒋君瑜是在送闻歌走后,临时被调派一起执行任务,因公殉职。
这样的突然,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温老爷子知道这个消息后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过几天就瘦了一大圈,看上去越发苍老羸弱,原本就没有多少笑意的脸上整日凝结着冰霜。
温家原本就不热闹,因为这件事,更是一片死寂。
风暴被压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就待一个时机,冲破阻碍,狂卷而出。
直到这一日,温敬和蒋君瑜被送回家。
温老爷子亲自出来接他们回家,进了屋,看见闻歌站在门口,压抑许久的悲痛终于彻底发泄了出来,他重重地一拄拐杖,指着她,语气严厉,表情冷酷,没有留一点情面:“如果不是你,他们怎么会出事?”
温景梵扶着老爷子,闻言,拧眉看了眼闻歌,微沉了声音:“爷爷,不关闻歌的事。”
“怎么不关她的事?我早就算过她的八字了,都说是个刚烈的。你大哥不信,现在……”话还未说完,老爷子突然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都不听我的,都不听啊!”
温景梵抿着唇没说话,只目光落在闻歌的身上,流露出几分安抚之意。
温老爷子已经老泪纵横,站都站不住:“让她给我马上搬出去,我温家可不敢再留她这尊大佛。”
自始至终,闻歌都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表情,不会哭,也不会笑。温老爷子说的话她只听着,不反驳、不辩解、不争取,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
辛姨闻声赶来,也忍不住劝道:“这又是打哪儿说的胡话?老爷子,你是太伤心了,我扶你上楼休息下,别吓坏了小歌儿。”
在听到“小歌儿”三个字时,闻歌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她动了动唇,最终却只是走上前,扶着温老爷子的另一只手,和辛姨一起送他上楼。
辛姨帮温老爷子脱了鞋,扶着他靠在床头,正要说些话宽慰他,却听老爷子说道:“你走吧,温家不会留你了。迁怒也罢,我是不想再看见你了。”这句话是对闻歌说的。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闻歌吸了吸鼻子,自尊心不容许她弯腰,她便挺直背脊迎视他,若不是嘴唇颤抖,眼眶微微发红,真要被她的强装骗过去。
她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地说道:“闻歌已经无父无母,如果不是温敬叔叔和蒋阿姨,也许我现在还在表舅家。太爷爷不想看见我,我也不会赖着不走,只希望太爷爷给闻歌安排一个去处,起码能够遮风挡雨、不愁温饱。如果可以,让我再送送叔叔、阿姨吧。”
话落,她的声音抖了几下,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温老爷子闭了闭眼,没答应,也没驳回,算是默认了。
宽敞的卧房里,阳光柔和又温暖,闻歌沐浴在阳光下,却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凉彻心骨。
闻歌从温老爷子的房间里出来后,并没有直接回自己的房间,而是鬼使神差地绕去了温少远的房间。
即使他不常回来,辛姨也会按时打扫他的房间,所以闻歌无论什么时候来,房间里都是干净整齐的。
她在书架前的沙发上坐下。
想起过年时,温敬带她来找温少远,温敬就是这样斜倚在沙发上,眉眼温润地和温少远说着话。蒋君瑜当时靠在椅背上,笑盈盈的。那样英气的女人,有着说不出的英姿飒爽,心却柔软得像水,体贴细微。
她挺直身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静静地翻了几页。
刚开始的时候,闻歌在小叔这里借完书都会规规矩矩、认认真真地放到原位,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故意把书摆得乱七八糟的,希望他什么时候回来看见,能骂一骂她,可是每当她再去的时候,书依然原样放着,不知道是他不在意,还是他在随意。
闻歌翻书的手指突然一顿,随即慌乱地往前翻了几页。
那一页上有一行文字被用黑色水笔画了出来,旁边还有他写下的苍劲有力的两个字——闻歌。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小叔,我的名字就是从王昌龄的《采莲曲》里来的。”
温老爷子要送走闻歌的事,知道的还有辛姨,但是那日之后,辛姨疲于照顾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的老爷子,又要安排温敬夫妇的丧礼事宜,心力交瘁,也就没顾得上闻歌。
闻歌自那日之后,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再也没有出过门,就连吃饭也是辛姨端上来,她吃完了放在门口的柜子上,等辛姨下次送饭时收走。
连续几天后,送饭来的人变成了温景梵。
他端着托盘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老爷子解除了你和我大哥的关系,打算这两天就送你走。”
闻歌仰头和他对视半晌,安静地垂下眼,从他手里接过托盘,颔首,道谢:“谢谢景梵叔。”
不料,他端着托盘的手稳稳的,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声音低沉得像是凝结的冰:“不想争吗?不觉得太残忍吗?”
闻歌僵在原地片刻,再抬起头来时,眼眶已经红了:“不想……”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他的声音渐渐沙哑,见她垂下头,他微皱了皱眉,松开手,转身下楼了。
温敬和蒋君瑜的丧礼办得简单而低调,来吊唁的人除了温家的亲戚便是一些军官,再就没有了。
温老爷子始终没有出席,他的生肖和温敬的相斗,不能远送。
温少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闻歌跟着辛姨下楼到灵堂的时候,看见他和温景梵正站在门口。
他看上去像是匆忙赶过来的,神情有些疲惫,脸色阴沉,微低着头,正认真地听温景梵说着什么。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面无表情,给人一种冷漠疏离的感觉。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蹙眉,有些不耐烦地转头看过来,见是她,眉头皱得越发紧。
就在闻歌以为他会朝自己走过来时,他竟转回了头去。
闻歌一愣,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般,从头到脚凉了个彻底。
她手脚麻木地站在原地许久,才挪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到灵堂前,安安静静地跪下。
送了温敬和蒋君瑜最后一程,再回来时,天色已经沉了下来。
闻歌随着辛姨坐在温少远的车后座,车厢内的气氛沉重又悲凉,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她紧贴着车门,透过车窗努力地辨识外面不断飞掠而过的景物,直到眼睛有些酸疼,才别开眼,看向后视镜。
这一眼,正好对上温少远的目光,幽沉、深邃,却像早上一样,他很快移开了眼。
闻歌用力地捏了捏自己的掌心,努力压下突然涌上鼻尖的酸涩,吸了吸鼻子,扭过头去。
辛姨刚闭上眼休息,听到闻歌吸鼻子的声音,费力地睁开眼,摸了摸她的手:“是不是感冒了?”
闻歌低着头摇了摇。
一整天没有开口,她嗓子又干又紧,甚至现在根本没有说话的欲望。
辛姨实在太累了,又探了探她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烧,又靠回去,闭上眼浅眠。
回到家时,温老爷子已经睡着了,整栋别墅没有灯光,漆黑暗沉,静谧得没有一丝声响。
温景梵看了眼正低头换鞋,连换鞋习惯都相同的“前任叔侄”二人,懒洋洋地挑了挑眉,扶住辛姨:“我先扶辛姨上去,顺便看看爷爷。”
温少远累了一天,已经懒得说话了,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闻歌落后一步,看着他换好鞋,走到厨房倒水喝。
温少远出来时,端着茶杯正要上楼,突然想起什么,扭头看了她一眼,语气淡淡地问道:“没有话想跟我说?”
闻歌用力地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摇摇头。
他的目光瞬间幽沉下来,凉凉地扫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上了楼。
那脚步声沉沉的,就像踩在她的心口,一步一步碾压过去,疼得她胸口一阵发闷,几乎喘不上气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站得双腿酸疼,扶着墙缓缓坐在玄关和客厅之间的台阶上,目光一寸寸认真地打量着这个她生活了大半年的地方。
明天,她就要离开这里了,现在才发现,自己还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这里——这个以后和她无关的地方。
这样一坐,直到天黑又天明,她蜷缩在那里,紧贴着墙,一晚上没睡觉,浑身冷得有些僵硬,十指发麻。
这一晚上,她想了很多事,以前的、现在的,以及过去的,想着想着,总会走神想到小叔,想到他昨天早上隔着人群看向她的那个眼神——毫无温度、毫无关联的那种眼神。
身体有些发烫,头也有些疼,但这些都无所谓了,她现在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亲人离世,被苛待、被抛弃,这几天里,她甚至想过,如果自己也死了就好了,不用面对这些,也不用面对以后让她惶恐的未知的生活。
但她并不是无知无畏的,她知道,活着比死更珍贵。
晨曦微露,已经能听见外面的鸟叫虫鸣声,空气似乎也被洗过了一般,带着清新的气息,凝着湿润的水汽。
闻歌终于站起来,回了房间,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的东西不多,加上书和衣服,也仅装了一个行李箱。衣柜里还有好多冬天穿的新衣服,都是过年的时候,蒋君瑜带她去买的。她看了许久,终是舍不得,取下一件外套,也装了进去。
摸到行李箱侧边的小口袋时,她的手指被信封尖锐的边角划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上飞机前,温敬塞给她一张银行卡。想了想,她取出那个信封,妥帖地放进了行李箱隐秘的隔层里。
她已经不天真了,“温家的东西我都不会带走的”这种坚贞的想法对于她而言,实在有些愚蠢。
收拾好这些,她拉着行李箱出来,走到温老爷子的卧室门口,敲了敲门。
温老爷子显然正在等她,开门后,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她身后的行李箱上,沉默了一会儿,才叹息一声,道:“走吧。”
辛姨正在厨房里做早饭,见闻歌拎着行李箱下楼来,脸上刚扬起的笑容瞬间僵在了唇边。
“怎么回事?你真要把闻歌送走啊?”她不敢置信地拉了闻歌一把,刚握住她的手,就被那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脸色微微发白,“怎么这么烫?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闻歌正要回答,身后突然贴上来一个温热的身体,一双手带着微微的凉意,覆住她握着行李箱收缩杆的手,毫不费力地拉过了行李箱往墙角一推。
闻歌诧异地回过头。
温少远整张脸阴沉沉的,眉头紧紧皱着,眼神阴郁,死死地盯着温老爷子。
“不是说,她的事情全都由我做主吗?”他的声音冰冷,几欲凝结,“爷爷,她刚失去她的养父母,你就要把她从这里赶出去,你是怎么想的?”
温老爷子气得胡子一抖,双目圆睁:“你说得容易,你全都做主,你是她的监护人还是谁?你就是她半路认的小叔,还真当亲生的侄女养了?我一个快死的老头子,能照顾她多久?温敬一撒手,谁能照顾她?”他明显气急,一番话吼完,整张脸青白交加,大口喘息了许久,声音骤然低沉了下来,带着几分哭腔,委屈可怜。
“我说的话,你们从来不听……我让温敬不要去当兵,他不听,结果呢?”那苍老的声音,像是远山上传来的古老钟声,“我已经安排好了,就按我安排的去做。”
温少远冷笑了一声,眼神冷漠地看了眼温老爷子,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声音微微沙哑,却轻而有力:“我来对她负责。以后,她归我管。”
话音一落,他微微用力,扣住闻歌的肩膀,往下一压。见她转头看过来,他抿了抿唇,就这样揽住她的肩膀,一手提起行李箱,带着她转身离开。
直到温家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发出锁扣轻触的声响,闻歌才回过神来,蓦然停住脚步,仰头看着他,惊慌失措地道:“小叔。”
他低头,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般道:“你现在给我闭嘴,等会儿再跟你算账。”
闻歌一个哆嗦,立刻闭上嘴不再说话。
一路疾驰到盛远酒店的地下停车场,乘电梯来到了温少远的办公室,他推开休息室的门,拎着闻歌的行李箱走了进去。
等闻歌跟进来,他冷声吩咐她关上门。
闻歌乖乖地执行命令,刚关上门,一双手猛地扣住她的腰,微一用力抱起她,扛在了肩膀上。
闻歌被吓得脸上血色尽褪,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小叔!”
回应她的,是温少远结结实实落下来的一巴掌。
闻歌的表情顿时更扭曲了,因为被打的地方是屁股啊!
“小叔!”她踢了踢腿,有些不安,“小叔,你放我下……”
话还没说完,温少远已经坐在了沙发上,随即把扛在肩膀上的闻歌放下来,一手按住她的背脊,微一用力就按在了自己的双膝上,然后,没有任何交流,用了七成的力气扇了她好几下。
闻歌起先还挣扎反抗,被打疼了反而一声不吭了,揪着他的裤腿,紧紧咬牙忍着,直到他撒完气停下手。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随时都能掉下来。屁股火辣辣地疼,加上这样的姿势,她原本就有些发晕的大脑更加混沌不清了。
闻歌正迷迷糊糊间,突然听见温少远沙哑着嗓子问道:“这些事,如果景梵不说,你就不打算告诉我了是不是?
“甘愿被老爷子送走,也不愿意来找我是不是?
“收拾好了东西,打算跟着老爷子走了,是不是?”
连着三个“是不是”,一句比一句声音低哑,到最后,竟哑得不成句。
他轻咳了几声,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她回答,正要开口,原本趴在他膝盖上的人突然滑下去,跪坐在他的双腿间,随即一下子冲过来,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
闻歌忍到现在,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我以为小叔你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