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医生刚下手术台,还没喘口气呢,就被温少远一通电话叫了过来。温少远除了让他带上急诊用品,就只报了个地址,别的什么也没说。
要是在往常,林医生不把事情问清楚了哪能随随便便就出诊,他可不是谁都能叫得动的,可是接完电话后,他的右眼皮直跳,回想着温少远在电话里的语气,半分犹豫都没有,匆匆忙忙就赶过来了。
“别的等会儿再说,你看她这样能不能处理?”说着,温少远轻托起闻歌的下巴,让她露出脖子来。
这时,林医生才看见闻歌脖子上那一圈触目惊心的掐痕,眼神骤变。
由于不确定是不是伤到了其他地方,为以防万一,林医生还是带着闻歌回了医院,路上才从温少远的轻描淡写里弄清楚事情的经过。等检查完身体,又处理好伤口,林医生怜悯心一起,任劳任怨地又当起司机把两人送了回来。
这么一折腾,天边露出了鱼肚白,眼瞅着就要天亮了。幸好,温少远也不是个彻底薄情的人,知道林医生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了,就留他去客房休息,把闻歌安顿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药还没吃,温少远去厨房烧了水,回来见闻歌昏昏欲睡,把兑好了的温水凑到她的唇边:“先吃药,吃完再睡。”
干燥的唇上沾了几分湿意,闻歌睁开眼,强打起精神,张嘴咽了一口水下去,嘴里涩涩的,苦得让她难受。
吃了药,她反而精神了些,看着窗帘缝隙里露出的几缕微光,张了张嘴,哑着声音问道:“小叔,我今天还要去上学吗?”
“你这样怎么去学校?”把杯子搁在柜子上,温少远伸出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又不困了?”
闻歌想了想摇摇头,自觉地缩进被子里,只露出小小的脑袋来。
见他起身要走,她又撑着身子微微坐起,揽着被子叫住他:“小叔。”
温少远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一闪,用眼神询问——你还有什么事?
闻歌突然想起几个小时前他温柔轻吻自己的样子,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尽量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一个人……害怕。”
“我不走。”温少远似乎笑了一下,屈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安心睡你的。”
他的手指温热,轻微的触碰、亲密的动作,让闻歌的耳朵骤然一热。她慌乱地闪躲开他的目光,怕被察觉出什么,身子快速地缩了回去。这一次,被子直接盖过头顶,把她整个人都埋了起来。
温少远的心思不在这里,并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见她睡下,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打开柜子翻出一条薄毯又拎出一个枕头,丢在了一旁的沙发上。
一会儿就天亮了,可以将就一下。
温少远最近的睡眠质量很不好,夜里总要醒来一会儿,所幸酒店已经步入正轨,需要他操心的事情不多,这才不会觉得疲倦。偏偏今晚睡意最浓,又喝了牛奶安神,他本打算一觉睡到天亮,不料,闻歌的一通电话惊得他睡意全无,虽然现在人好好地待在他的床上,他仍有些心神不宁。
他闭着眼良久,天际终于出现了一抹曙光,从窗口透了进来。他睁开眼,转头看向窗外,墨黑的夜色已渐渐褪去,黎明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又躺了片刻,温少远这才起身,先是走到床边看了眼闻歌,见她整个人都埋在薄被底下,无奈地摇摇头——这睡相也不知道像了谁的。
他伸手把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她的脸来。
不比刚才血色全无的苍白模样,她睡着了脸色好看了许多,只是眉心微微蹙起,睡得并不安稳。
他看了片刻,迟疑了一下,到底没有伸手去抚平她的眉心。
时间还早,他先去洗了个澡,再出来时,天又亮了几分。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拿起手机,去阳台给徐丽青打电话。
清晨的空气有些寒凉,含着水汽,湿漉漉的。
电话接通后,温少远连寒暄都省了,开门见山地告知昨晚发生的事情。
他对徐丽青夫妇还是有些不满的,虽然这件事和徐丽青夫妇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但闻歌会招惹上这样的无妄之灾,徐丽青是有责任的。
昨晚,重案组那位资深的老警察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歹徒是惯犯,只是以前没闹出人命关注度小,知道的人也少。他今晚闯空门,显然是观察已久,有恃无恐,不然怎么会撬了门锁进来?你得跟女孩的家长好好聊聊,放她一个人在家是不行的。时间久了,难免有人会留心,到时候就不是后悔不后悔的事了。”
徐丽青听完显然受惊不小,半天说不出话来,稍稍平复了下才问道:“那闻歌呢?闻歌没事吧?”
温少远转身靠在阳台的扶手上,透过落地窗,恰好能看见还在酣睡的闻歌。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你应该自己回来看看她成什么样了。”
皮外伤都好说,惊吓肯定在所难免,而这种伤害,不知道会影响她多久。
徐丽青好像哭了,再开口时声音都带着哭腔:“是我错了……”
温少远目光微凉,远远地看向笼在薄雾里还未彻底苏醒的A市,语气平淡无波:“你回来之前,闻歌先住我这里,我会照看她。徐老师最好尽快回来一趟,这件事不能让她一个人来面对。”
那头静默了许久,徐丽青的声音无力又沙哑:“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温少远的目光瞬间幽沉下来,如同晨色,清冷又凉薄。
徐丽青等了片刻没等到他接话,知道他有些恼了,想了想,还是坦白交代道:“对不起,我还是藏了私心。领养闻歌的时候我和我先生就有了去N市发展的念头,但几次和闻歌接触后,得知她乖巧懂事,加上我对小孩渴望,便和先生商量领养她。”
“我们当初白纸黑字约定好了,闻歌必须留在A市,十八岁之前要养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我犹豫过,但到底抵不过这诱惑,想着总有办法带走她,便……”徐丽青轻叹口气,自知理亏,“我先生无法生育,对我愧疚了半辈子,便由着我折腾了。为了让闻歌的高中能顺利转到N市,我才对她那么严厉,上次才对你说了那些过分的话,不过是想让你不再管她,想让你们温家顾念着她现在是我的女儿而不再与她这么亲近。”
并非是占有欲,只是想带走她。
“今年年初,我的工作重心已经转到N市了。我知道闻歌最信任依赖你,知道她肯定不愿意走,所以连她也瞒着。如果不是出了这件事,我也许还会瞒下去。”直到她安排好一切,木已成舟时。
温少远没说话,并没有徐丽青想象中的大发雷霆,反而安静得让她更加不安。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徐丽青紧张得呼吸都要停滞时,才听他说道:“‘你不要和闻歌走得太近,她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以及‘你没有立场管她’这样的话,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
徐丽青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但我还是管了。”他的声音忽然变轻,“这辈子,我都做不到不管她。”
至于原因,他也不知道。
林医生认床,这导致他本就不精致的从医生活非常艰苦。
凌晨刚结束的那台手术耗费了他不少心神,后半夜又跟着温少远来回跑,既当司机又当提款机的,身体已经疲累至极。
可即使这样,认床这种娇贵的毛病仍没放弃折磨他,闭眼睡了没多久,身体的疲劳感刚缓解了些,他就自然而然地醒了过来。
睁开眼,看了看窗外雾蒙蒙的天色,他掩着眼睛又躺了一会儿,沉沉地吐出一口闷气,翻身下床。
洗漱完毕,正想悄悄地离开回家补觉,经过餐厅时,林医生不经意地往里面瞥了一眼,竟意外地看见了坐在窗口的温少远,不免惊讶:“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温少远的目光落在他青黑的眼睑下方,勾了勾唇角:“睡得不好?”
“认床。”林医生挠了挠头,四下看了一眼,转而问道:“那小姑娘还好好地睡着吧?”
温少远没回答,只将原本撑在桌上的手肘移开,手边是一杯热气袅袅的咖啡,香气浓郁:“要不要喝一点?”话落,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从唐泽宸那里拿来的。”
说话间,似乎笃定林医生会坐下来喝一杯再走,他自顾自地翻过一个白瓷咖啡杯,拎起一旁的咖啡壶给他倒了一杯。
见状,林医生摸了摸后脑勺,抬步走进去,拉开椅子坐在了他的对面。
离得近了,林医生这才发现温少远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件衣服,再联系他此刻需要喝咖啡提神的情况,顿时了然:“你一夜没睡?”
“嗯。”温少远应了一声,移开目光,看向窗外。
晨曦微露的清晨,连空气都带了几分清冷的鲜活,阳光透过窗口洒下来,黄灿灿的,映得室内明亮了许多。
温少远盯着那抹刚跃出地平线不久的亮光许久,才移回视线,抿了口暖香的咖啡,似是自言自语般低喃道:“舍,得。舍得,不舍得。”
林医生听得云里雾里,见他垂着眼,神情在阳光下竟有几分迷茫和纠结,猜想他定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事了,也没多嘴,非常善解人意地杵在那里当个安静的木头疙瘩。
闻歌醒来时,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窗帘没有拉严,透过缝隙,微光影绰,看不真切。
捂着被子又躺了一会儿,她偏头看向床头,没有她的云朵闹钟,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正在温少远的公寓。想到这点,她又偏头往沙发上看了眼,枕头和毛毯随意地堆在那里,人却不在。
闻歌揉了揉眉心,拥着被子坐起来。
拉开门的瞬间,明亮的日光射进来,刺得闻歌眼睛一疼,下意识地一眯,抬手挡了挡。
这时,她听见厨房传来碗筷叮当的声音,好奇地偏头去看,还未看清厨房里的人是谁,就和从客厅走过来正要看看她醒了没有的温少远对视上了。
“醒了?”温少远打量了她一眼,见她穿着一双比她的脚大上许多的拖鞋,裤脚垂下来踩在了脚底,不禁微皱了一下眉,又有些忍俊不禁,“怎么那么喜欢穿我的鞋子?”
闻歌闻声,低头看了眼自己露在外面的白嫩脚趾,缩了缩。
见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她的脚丫上,想了想,决定去换一双鞋子。
经过厨房时,她毫不意外地看见了围着围裙正在忙的辛姨,喊道:“辛姨。”
辛姨闻声转头看了她一眼,立刻放下手上的东西迎出来,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目光落在她的脖颈时,疼惜得直皱眉毛:“那个杀千刀的……”
闻歌听着她骂,心里却暖洋洋的。
闻歌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两点,温少远早上送林医生回家后,顺路去温家接了辛姨过来。
他不会照顾人,连下厨烧个饭都有些困难,而闻歌现在的身体状况肯定需要静养,还有谁能比辛姨更贴心?幸好,老爷子嫌年年去金光寺太没意思,前两天动身去了L市,到梵音寺小住几天,不然,这会儿肯定吹胡子瞪眼地骂他没良心,只知道疼小的,不知道疼老的。
辛姨中午就熬了鸡汤,准备等闻歌醒了喝,但转念又想不能让闻歌一醒来就喝这么油腻的,撇了一层油后还是不放心,又包了满满一碟子馄饨,这会儿就着鸡汤下了锅,煮熟了端给她吃。
开了胃,又看着闻歌喝了小半碗鸡汤,辛姨这才放过她,去厨房洗碗。
辛姨一走,闻歌立刻去书房找温少远。
想必是知道她等会儿得来,书房门没关严,露出一丝缝隙来。
闻歌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脚落在厚实的毛毯上没有一丝声音。
书房内静悄悄的,只能听到他握着的钢笔和纸张接触时发出的簌簌声,让闻歌觉得心痒。
等她走到书桌前,温少远才停了笔,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这儿。”
闻歌乖乖地坐在他面前,又乖巧地给他倒了杯水推到他的手边,眯着眼睛,笑得月牙弯弯。
在看见她眼底全然交托的信任和依赖时,温少远目光微微一闪,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回视线,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文件。
并不是紧要的工作,他却认真地看了好几遍,才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徐阿姨那里我已经打过电话说了,但是工作原因,她实在走不开,估计要晚几天才能赶回来。这段时间,你就住在我这里。”
闻歌笑容微敛,眼睛却是一亮,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学校不急着去……”看了她一眼,温少远套着笔帽的钢笔在桌上轻点了两下,“我已经帮你跟班主任请过假了,学校方面不用担心,落下的课我教你。”
闻歌又点点头,转了转眼珠,笑容里是毫不掩饰的狡黠顽皮。
温少远只当没看见,唇角却忍不住一弯,又想了想,没有要交代的了,这才挥挥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至于早上和徐丽青那通电话的内容,他一点也不打算让她知道。
他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挂断电话后手机烫得让他的掌心微微发热的感觉,心里却空荡荡的,像是被剜走了一块,有风吹过时,连带着空荡的角落都凉飕飕的,遍体生寒。
徐丽青在向他坦白的时候,便决定了不做退让,坚持带走闻歌,并且能看出来,她已经准备了很久,那些脱口而出、言辞犀利却又让人信服的理由堵得他哑口无言,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
她说:“少远,你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事业有成,风姿卓然,光是这样的条件就能让不少姑娘心动。闻歌虽然年纪还小,但也有十五岁了,她前段时间还跟我说古时候十五岁的女孩都谈婚论嫁了,我是真的怕她萌生了这样的心思。
“若是对别人还好说,如果是对你,难道你还要为她这小姑娘的心思负责不成?我知道你对闻歌只是怜惜照顾,又是受了你哥哥的嘱托,一心维护,但她不知道,她会觉得你对她这么好,理所应当地要亲近你,时间久了……终究不是办法。
“而且你这样的维护能坚持多久?你也有自己的生活,以后肯定会交女朋友,会结婚。如果对方对闻歌没有意见还好说,但你和闻歌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就这么毫无理由地养着她,别人怎么想?你让闻歌怎么堂堂正正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