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老爷子喜欢吃蒸饺,辛姨蒸好了一笼,装了几个在碗里,让闻歌先端出去。
中午之后,温老爷子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出来。
闻歌走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太爷爷,辛姨刚蒸好的饺子,我给你送过来。”
门内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回应。
闻歌刚要再敲门,温老爷子低沉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放门口吧。”
放门口?言下之意就是不想见到她了。
闻歌盯着热气腾腾的蒸饺,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路灯已经亮起,昏黄的灯光下,雪越下越大,已经分辨不清是雪还是雨了,降落的速度极快,倾盆而来。
闻歌看着窗外的大雪,心里也冷凄凄地泛起了凉意。
她抿抿唇,正打算再敲一次门,手还未抬起,就听见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循声看去,楼梯口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与她隔着几步远,安静地看了过来。他漆黑的眼睛墨染一般,在这光线昏暗的走廊里,越发显得深不见底。
闻歌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温少远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他走到闻歌身前,微弯下腰,看了眼碗里已经凉透的蒸饺,又看了看紧闭着的书房门,立刻了然。
他从闻歌手里接过碗筷,夹起一个蒸饺吃了一口,似乎觉得味道还不错,很快就把整碗蒸饺都解决掉了,然后不等闻歌反应,牵住她的手就往楼下走去。
一瞬间,闻歌竟有一丝陷入迷境中的恍惚。她感觉到温少远微微用力握紧了她,手指的热度从相贴的肌肤上传过来,熨烫着她的心。
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有她能够听见:“以后不知道怎么办了就来找我。”不要像刚才那样,傻傻地站着。
她仰头看着自己的样子,像是迷途的麋鹿般,可偏偏这个小可怜一露出这样迷惘的眼神,温少远便觉得十分罪恶。
只剩下最后几级楼梯,温少远索性把她抱了下去,并且提着她与自己平视时又确认了一遍:“我刚才说的话,记住了?”
他的眼神太认真,闻歌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乖。”温少远显然对她乖顺的反应很满意,放她落地后,屈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然后抬手指了指厨房的方向,示意她过去交差。
昏暗的楼梯,明亮的客厅,他站着的地方正好是交界处,面庞在光影交错下,俊朗非凡。
闻歌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他,见他姿态闲适地斜倚着楼梯扶手,并没有立刻走开,这才往厨房走去。
他手指的温度还停留在她的手上,久久不散。
除夕夜的晚餐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闻歌尝了两个蒋君瑜喂过来的蒸饺,想起刚才温少远吃着凉掉的饺子时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竟很想笑。
晚餐很丰盛,摆了满满一张长桌。
闻歌坐在桌子尾端,对面正好是温少远。
他下来得最迟,应该是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衣服已经换过了。
闻歌看着他一身休闲的打扮,竟然想不起来他刚才穿的是什么。
蒋君瑜叫了闻歌好几声都没得到回应,一转头,见她正认真地盯着温少远看,不禁笑了起来:“怎么了?”
闻歌这才惊醒,转头看去,见一桌的人都看着她,尤其温少远微挑了眉,眼底漾着细碎的笑意,连带着唇角那微不可察的笑容都被悬挂在餐桌上方的水晶灯映照得璀璨明媚。
她一怔,见他不经意间便对自己勾唇笑着,立刻低头,耳朵绯红。
蒋君瑜眸色深深地看了眼温少远,这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这时,落座后一直没有说话的温少远突然开口道:“叫我什么?”
因为他嘴里含着东西,声音含糊不清,甚至连语气都听不出来。
闻歌抬头看着他,他的双眼如星辰般璀璨。
一瞬间,她竟然想要逃避,但她没有,只是弯着眼睛笑,甜甜地叫了一声:“小叔。”
小叔?温少远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般,眼前只有她弯着如子夜般漆黑的双眼,笑盈盈地看着自己,那温声软语像是注入了热气,烫得他心头微微发麻。
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她,像只被折断了翅膀关在囚笼里的小鸟,而那清亮的双眼如泉水般清澈见底,眼底的执拗、坚忍,更是让他心中为之一震。透过这样的双眼,像是隔着时空看见了很多年以后的她,坚强又独立,勇敢又果决。
他并不是个感情丰富的人,甚至在大多数人眼里,他薄情寡义,不解风情,可是在二十一岁,温少远最心软的年纪,如此恰好地遇见了她——需要他救赎,也许只有他可以救赎的闻歌。
外面燃起了烟火,巨大的烟花在墨黑的夜幕中绽放,明亮又多彩。餐桌上的气氛也格外和融,璀璨的水晶灯映照下,食物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愉悦的笑容,推杯换盏。新年的脚步真的近了。
酒足饭饱,欢声笑语中,一向严肃的温老爷子脸上也不禁带了几分笑意。因为喝了几口酒,他面色红润,眼里闪着光芒,神采奕奕。
扫视了众人一眼,温老爷子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开口道:“家里的小辈只有少远和闻歌在,来,过来拿压岁钱。”说着,不知道从哪儿摸出的红包,放在了桌子上。
闻歌被蒋君瑜推着走过去,不知道是受气氛感染,还是受宠若惊,她微红着脸,不敢和温老爷子对视。
“我呢,越活越固执,这毛病我自己也知道。”温老爷子叹了口气,仔细打量了她一眼。
十三岁的女孩,五官端正又精致,像瓷娃娃一样漂亮,尤其那双眼睛如黑曜石般光华流转,看着很是讨喜。
温老爷子把红包递给她,低沉苍老的声音中带了几分笑意:“以后你就安安心心地在这里住下。你辛姨孤单了一辈子,你正好跟她做个伴。”
闻歌下意识地看了眼温少远,见他轻点了一下头,这才接过红包,认真地鞠了一躬:“谢谢太爷爷。”
温暖的灯光中,女孩的眼神认真又执拗,偏又恰到好处地带着笑意,看得温老爷子一下就心软了——到底是个身世可怜的孩子。
他摇头失笑,语气略显复杂:“倒是个聪明的。”
温老爷子有事和温少远、温敬商量,闻歌很自觉地上楼看书去了。她的房间还没装电视,能打发时间的只有从温少远房间里“借”来的书。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房门被人轻叩了几下。
闻歌以为是蒋君瑜,一蹦一跳地去开门,拉开门后,嘴角还没咧开,在看见门外站着的人时,顿时僵住了。
“小叔?”
温少远正在扣手表带,闻言嗯了一声,低眸看了她一眼:“穿好衣服,我们出去。”
他已经换了一套衣服,灰色的毛衣、黑色的长裤,臂弯处搭着一件外套和一条长围巾。
见她还杵在那里,他屈指,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需要我再说一遍?”
闻歌这才回过神来,穿着拖鞋吧嗒吧嗒几步跑回房间拿外套。怕他多等,她边走边穿,却越慌越乱,外套不知道哪里缠住了,穿不进去。
温少远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摇摇头,声音清冷又无奈:“过来。”
闻歌乖乖地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
这样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下巴的弧度,流畅又完美。
他低下头来,似乎才发现她很矮,抬手压了压她的脑袋,和自己对比了一下。明明过完年就十四岁了,可身高并没有达到十四岁女孩该有的标准,瘦瘦小小的,才到他的胸口下方。
温少远弯下腰,把闻歌的外套先脱下来,拎着领口轻抖了一下,然后示意她穿进去。
他显然没有这样的经验,笨手笨脚的,不会配合闻歌的姿势去调整,等闻歌把衣服穿上,竟歪七扭八的。
温少远显然也发现了,弯了弯唇角,拉正了衣摆,又去摆弄她的袖口。
温热的指尖从她的手腕处划过,微微发痒,她忍不住想笑。
温少远似有所觉地抬眼看向她。
闻歌立刻抿嘴,做严肃状。
为了掩饰,她开始摆弄纽扣,可是刚解开中间一颗,就见他目光沉沉地看过来,压低声音略带警告地嗯了一声,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解开的是他刚扣上的。
她一声不吭地把解开的纽扣扣回去,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弯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小叔,我们去哪里啊?”
他正在整理她的衣领,皱着眉头,那双眼睛又黑又亮。
闻言,他侧目看了她一眼,没有诚意地回答:“去了你就知道了。”
整理好领口,温少远站直身体,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然后没有表情地移开目光:“走了。”
闻歌哦了一声,先去关灯,再去关门,等转身,发现走廊上已经没有了温少远的身影。
几乎是瞬间,闻歌感觉心中一空,走廊里温暖的壁灯像有着重影,让她忍不住有些发慌。
她匆匆忙忙往楼梯口跑去,还没来得及一口气冲下楼,就被人从身后拎住了衣领。
闻歌身子僵硬地回头看去。
灯光并不明亮的楼梯口,他正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一点也没有松开的意思,就这么拎着她的后领下楼梯:“跑什么?”
“怕你不见了。”她的声音小小的、软软的,像一阵微风轻柔地在温少远的心头拂过。
他低头看她。
光线昏暗,闻歌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感到他拎着自己后领的手一松,放开了她:“我不会不见。”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夜空绽开一簇烟火,把他的轮廓清晰又深刻地映照出来。
大概是从她的眼里看到了那一抹盛开的烟花,他转身看向窗外。
漆黑的夜幕下,烟火格外明亮璀璨。
一瞬间,不知道怎么的,闻歌的脑海里冒出一句话——莫负佳期。
客厅里只留了一盏灯,空无一人。
闻歌跟着他走到玄关换鞋,等出了门,才想起来问一句:“不跟辛姨说一声?”
“辛姨知道。”他拉开车门,示意她上车。
闻歌坐进副驾驶位,乖乖地扣上了安全带。
温少远边发动车子边问:“A市去过哪些地方了?”
闻歌想了想,掰着手指数:“乐购超市、银河商厦……还有中心广场。”
“星湖没去过?”他问。
闻歌摇摇头。
她虽然来了一段日子,但是除了购置需要的物品,很少出去玩,唯一一次还是温敬和蒋君瑜带她一起去中心广场。
十三岁这样不尴不尬的年纪,小朋友的游戏她玩不了,成熟一些的她不会玩,于是沿着广场转了一圈,买了一串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就回家了。即使这样,闻歌也觉得很满足。
温少远带她来的就是星湖。
因为是除夕夜,行人并不多,来的人也都是为看空地上那场烟花盛宴。
湖面上有一座白玉石大桥,桥灯大开,亮如白昼。底下是两座穿越拱桥,就架在水面上的木板桥,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像是走不到尽头一般。
他似乎只是想出来一趟,并未关注头顶不断绽放的烟花,目光沉静地看着不远处的木桥。
闻歌从未见过这样烟花绚烂绽放的场面,这是她之前生活的那座小镇没有的繁华。
穿过桥拱下方的木板桥,视野一片开阔。
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落着一个巨大的棋盘,上面摆满了棋子,错落有致,棋子上的字因不断变幻的灯光而忽明忽暗。
“喜欢?”
闻歌点头,忍不住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谢谢小叔。”
他似乎也弯了弯唇角:“初五准备下补课的事情。”
他顿了顿,侧目看她,声音轻柔,略带了几分笑意:“学校已经安排好了。”
很多年之后,闻歌都记得那一晚。
毫无预兆的惊喜、他眼底暖暖的笑意,以及那样温柔的像是在哄她高兴的语气。
温敬夫妇在年初四的上午就准备离开了。
温老爷子不知道又怎么堵心了,一直闭门不见,连早饭也是辛姨亲自端上去的。
“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就跟头倔驴一样,认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性子实在古怪……”辛姨念叨着,叹了口气,“我看着温敬挺好的啊,他却一点也不喜欢,也不理解,所以从来不送他离家,一到这种时候就闭门不见,不然就在楼上大发雷霆。”
闻歌听得认真,帮着辛姨把蒋君瑜要带走的糕点打包起来。
这个家里只有辛姨是每碗水都端平的,知道蒋君瑜喜欢她做的糕点,怕做早了不新鲜,今天天还没亮就在厨房忙活。
“君瑜把你托给了我。”她突然想起什么,笑了笑,看向闻歌,“别的不能保证,辛姨绝对少不了我们闻歌吃的。”话落,也不等闻歌回应,她自顾自又说了一句:“这小两口对你是真的好。”
闻歌默然。
昨晚,蒋君瑜睡在她的房间,两个人关了灯,借着窗外朦胧的路灯光,说了整夜的话。
蒋君瑜尤其对留下她感到抱歉。
其实这在闻歌的心里并不算什么,蒋君瑜和温敬给了她一个家,给了她很多早已感受不到的温暖,她能吃饱穿暖,还可以继续上学,已感激不尽。
他们还这么年轻,其实带着她很不方便。闻歌希望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不要因为她的存在,被束缚,被捆绑,被压抑。
因为离别的情绪,闻歌一早上都闷闷不乐的。
上午十点,温少远赶回来,开车送温敬和蒋君瑜去机场。
因为温少远等会儿还得回酒店,计划中,闻歌原本是要留在家里的,可是看着蒋君瑜推开门离开,背影渐行渐远,好像要消失不见般,恍惚间,闻歌的心头竟漫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慌,几乎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等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已经趴在温少远那侧的车窗上央求他:“小叔,我也去好不好?”
温少远侧目看着她,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轻敲了两下,思考了几秒钟才颔首,示意她上车。
闻歌欢呼一声,忙不迭地拉开后座的车门上车。
蒋君瑜失笑,无奈地摇摇头:“不是说一会儿还有重要的事情?还这么纵容她。”
温少远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已经挽住蒋君瑜手臂并且整个身体挨过去的闻歌,眉眼一舒,轻笑道:“难得有人让我想纵容。”
温敬沉沉地笑了一声,难得戏谑道:“千金难买你愿意。既然你和闻歌投缘,我不在的时候多帮我照看她。”
没有犹豫,温少远点头答应了下来。
殊不知,这一个承诺,让他付出了一生之久。
送走了温敬和蒋君瑜,温少远又陪着闻歌在机场的落地窗前看了一会儿停机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