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上半学期还留有一丝喘息,这最后的一百多天就是身临战场,不得不提枪准备上阵了。
整日的试卷、习题,透支着闻歌的耐心和精力,原本就不胖的人,一个月的时间瘦了一大圈,下巴尖尖的,连带着脸上的笑容也不知道何时变少了,而且沉默寡言。
温时迁的婚礼在即——这场世纪婚礼去年就开始准备,种种原因,最终定在今年的八月。
她刚喘口气便来找闻歌,看到闻歌这个样子,吓了一跳:“怎么瘦成这样了?”
闻歌刚放学,回家的路上还跟随安然一起去吃了麻辣烫,回来时天都黑了,忙放下书包去开门,招呼着温时迁进来:“小姑,你过来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温时迁捏了捏她的胳膊,又掐了掐她的腰,摇着头满脸的不赞同:“是不是学别的女孩子爱美减肥呢?都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了,也没以前漂亮了。”
闻歌哭笑不得,正要去厨房给温时迁泡奶茶,温时迁一把拉住她:“不用跟我客气了,我可不是来喝你一杯茶的。收拾下跟我回去一趟,你小叔这半年逮着空就往外跑,好不容易凑齐了,一起去吃饭。”
闻歌一僵,下意识地有些抗拒,她还没有做好见温少远的准备啊!
温时迁哪管这些,连换衣服的时间都不给她,拉着人就走:“担心什么,你都认识,吃完饭让你小叔把你送回来。”
闻歌扯了扯身上宽大的校服,眉头皱起来都能夹死一只苍蝇。
傅衍正等在楼下,那辆低调内敛的座驾停在不远处的假山后,又被树叶遮掩着,不注意根本看不到。
等到温家时,天彻底黑了下来,晚风轻拂,夜色苍凉又深沉。
闻歌打着哈欠下车,刚迈上台阶,就听开门声响起,她抬头看去,猝不及防地对上了温少远黑如夜色的双眸。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她却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人还是一样的人,眉眼、轮廓、身形,无一例外都是闻歌最熟悉的,而此刻站在她的面前,生活的历练好似让他更加成熟稳重了些,眉目温和浅淡,气质沉淀下来,一身风华,让闻歌望尘莫及。
她咧了咧嘴,笑了笑,连“小叔”都没叫,抬步从他身侧进屋。
她刚握住门把手,便见他低下头来,声音低沉,语气沉敛:“见着人都不知道叫了?”
闻歌这半年别的长进没有,脾气倒是磨起来了,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清澈的眼神在灯光下竟透出几分清冷来:“我可不想让你当我小叔,为什么还要叫你?”
温少远被她的话堵得回答不上来,一时竟不知道是要笑还是要气。
别的没长进,顶嘴的功夫倒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原本还担心她见到自己会是什么反应,漠视、冷遇……虽然也没有比这些好很多,但起码她还知道要气气自己,这种回应竟让他觉得有几分惊喜。
温时迁挽着傅衍走过来,见叔侄两人僵持在门口,只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笑着缓和气氛:“怎么了这是?还不进屋。”
闻歌这才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进了屋。
和温少远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只觉得浑身力气被抽走了一半,让她身心俱疲。
老爷子的身体依然硬朗,见到饭桌上小辈齐聚,乐得红光满面,央着辛姨让他喝点,又拉着温景梵喝了几杯,这才尽兴。
与以往一样,他问起几个孙子、孙女的近况,偶尔会给点指导意见。他的威望,是赤手空拳打江山积存下来的,饶是性格不受人待见,若说几个小辈敢不尊敬他,那是一个也没有的,哪怕是远在L市的温景然。
一顿饭即将接近尾声,老爷子目光如炬地扫了眼右手边坐着的两个出色的孙子,清了清嗓子,突然问道:“你们两个,打算什么时候娶个媳妇回来啊?”
话音一落,连浅笑嫣然的温时迁也安静了下来,看了眼闻声抬起头来的闻歌。
温少远的动作依然优雅,从容不迫:“没有合适的。”
“我觉得白家那女孩挺好的,既懂事又体贴,你工作忙,她能在你身后辅助你。”说完,温老爷子颇有深意地看了眼温少远,声音一沉,又问道:“和白薇联系得怎么样了?”
闻歌拿筷子的手一抖,抬头看向温少远,脸色微微发白。
温少远察觉到她那束目光,转头看了她一眼,又不经意地移开视线,轻笑了一声:“晚些我跟您去书房说吧。”
他笑容随意,带了几分轻蔑,竟让人一时猜不透他的想法。
说完,温少远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推开椅子站起来。
他还未迈出一步,温老爷子浑厚如古钟的声音沉沉地响起来:“别一把年纪了还拎不清,我不喜欢的你再喜欢也没用。你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了,做事要瞻前顾后,毛小子的做派趁早给我免了,做人得有自知之明。”
他话音刚落,便见温少远的表情瞬间凝起——倒不是毫无准备,只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发生时,脸色难免不大好看。
温少远一直知道,老爷子会是最早知情的那一个,和闻歌的事情想瞒着他几乎不可能,只是没有料到,即使和闻歌保持了距离,什么都没有苗头的情况下,老爷子依然……
他的脸色渐沉,站在原地,背脊挺直。
闻歌抬起头来,一眼对上温老爷子投过来的颇有深意的眼神时,手脚顿时一片冰凉——那句话更像是说给她听的。
就在她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时,温少远微微颔首,压低声音淡淡地回了一句:“我知道了,全听您的安排。”
老爷子这才满意,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温少远前脚刚走,老爷子转头便问:“闻歌,你现在是高三特殊时期,学习怎么样?考试有没有把握?”
不等闻歌回答,他又笑了起来,慈眉善目:“我家这几个我都没操心过。你小叔这么关心你,你可要争口气啊。”
闻歌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连敷衍都没有力气,低下头闷头吃饭,平时香喷喷的饭粒咬在嘴里如同嚼蜡。
温时迁有些不赞同地看了眼老爷子,轻拍了拍闻歌的肩膀:“吃好了赶紧让你小叔送你回去,别耽误学习了。”
闻歌嗯了一声,如蒙大赦,赶紧放下碗筷站起身来。
温时迁在桌子底下的手轻轻握了握她,温暖又柔软。
闻歌凉了半截的心一暖,回头看了她一眼,勉强地笑了笑。
闻歌毫不怀疑,温时迁已经知道了她的小秘密。
到客厅时,温少远换好了衣服刚下楼,看见她毫不意外,边扣着纽扣便往外走:“走吧,我送你回去。”
走了几步,见她没跟上来,温少远转头看了一眼。
她正在揉眼睛,察觉到他的视线,小跑了几步跟上。
待她走到他的身边,温少远低头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确定她不是在哭,这才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温少远的车并没有停在前院——来的路上接到辛姨的电话,让他顺便带瓶醋回来,车就留在了超市门口的临时停车位上,搭了温景梵的顺风车回来。
所以现在,两个人需要走一段路到前面的超市,温少远才能开车送闻歌回去。
这一处的别墅区一入夜就鲜少有人行走,寂静得只有风声,两旁是绿意盎然的绿化带,不少高大的树木迎风而舞,在这样的夜晚便显得有几分孤凉和恐怖。
闻歌低着头想事情,根本没注意周围的环境,路灯灯光明亮又温暖,斜映出重重树影。
两个人一直沉默。
走了一段路后,已经隐约能看见围栏区外有别于别墅区里的热闹和繁华。
广场上搭的临时舞台上有人在唱歌做活动,声音透过喇叭刺耳又嘈杂,五彩炫目的灯光不停地闪烁着,喝彩声、喧闹声、起哄声……明明近在耳边,却遥远得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
她正无意识地往前走,肩膀被人扣住,微一用力,拉了回来。
闻歌这才回过神,见他收回手,神色淡漠地说道:“过马路了。”
路口的红绿灯刚跳转成红色,马路上车辆缓缓驶动,灯光瞬间被拉动,像是旋转的木马。
闻歌的目光终于舍得从地砖上挪开,看着站在自己身前只留了一个背影给她的温少远。
很奇怪,她每次仰头看着他的时候,总觉得不管她再怎么努力长高,都无法改变他们之间的差距。
可悲吧?一个人伤心绝望的时候,即便是一点小事,都有让人难过的理由。
对面已经有人从人行道往这里走来,红灯跳转。
闻歌小跑了几步,挨近他,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摆。柔软的布料捏在手心里,她不舒坦了一整晚的心顿时落回了原处。
温少远明显顿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抓住了她的。
他指间的力道大得几乎能捏碎她的心,闻歌只觉得一阵生疼,可这些都比不上对他也许会一把甩开她的恐惧。
就在闻歌以为下一秒他就会把自己的手生生拉下来再用力甩开的时候,他的手指却微微收紧,牵住了她。
手指贴上她掌心的刹那就像是花开的声音一般,闻歌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和自己相牵的手,只觉得掌心的温度顿时升高,烫得她心口发麻,心跳加速。
闻歌一动也不敢动地把手指蜷在他的掌心,跟着他的步伐,从人行道这端走到另一端,宽宽的斑马线在她的眼里,不够长,还不够长……
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短暂,刚走到路口,温少远就松开手,大步走向不远处停着的座驾,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上了车,一路无话。
直到车停在闻歌的公寓楼下,她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走了下去,却突然转身,手指按在半开的车窗上往里看他:“小叔,你别向太爷爷妥协好不好?”起码,等等我,再等等我。
车内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闻歌身后那盏路灯,车内昏暗得只能看见他大致的轮廓,棱角分明。
温少远抿了抿唇,抬手捏了捏眉心,眸光沉郁而冷凝。
他移开目光,并未回答她,而是说:“赶紧上去,我看到你房间的灯亮了再走。”
闻歌没动,固执地看着他。
一瞬胶着的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少远微带着几分冷意且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我让你上去。”命令的语气,即便再温和,都脱不掉冷硬、生分。
闻歌松开手,看着他关上车窗,车内一星火光猝然亮起,她咬了咬唇,转身就走。
心像是被人用刀剜了一般,一片生疼。那种求而不得的苦,像是不停地发酵,充满了整个心房,并且不断地往喉间涌来,连呼吸都费力得让闻歌觉得肺疼。
她捂着心口,沉沉地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压下想转身回去的想法,硬着头皮进了电梯。
开门进了屋,她连电灯都没开,摸黑走到窗边低头看向窗外。
他的车还停在楼下,像是蛰伏在夜色中的怪兽。
闻歌好像能看到坐在车里的他,正吸着烟,眉心紧锁,深邃的双眸被烟雾笼罩,朦胧得让人看不真切。
忍了一晚上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落下来,她转身靠着墙,蹲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呜咽着哭了起来。
那些被为难的委屈、那些不再被他护着的失落、那些求而不得的心酸难过,终于撕开了一个缺口,痛痛快快地发泄了出来。
而再没往窗外看一眼的闻歌,压根不知道,那辆车在楼下停了一整晚,直到夜幕散去,黎明的帷幕被拉开,一夜未睡的人才发动车子,驶离了小区。
在最清新也是最冰冷的早晨。
全然接受老爷子的安排吗?
温少远只是说说而已。
但老爷子的行动这么迅速,却是他丝毫没有想到的。
那句顺口应承下来的话,不过是怕老爷子恼怒之下去找闻歌的麻烦,一时的权宜之计,却不料,把这句话当真的人不在少数。
温少远有些头疼地反复揉着眉心,看着对面云淡风轻的温景梵,只能借喝水来抚平心中的恼怒。
老爷子那天之后筹划了几天,便给两个孙子来了一场实打实的相亲宴。
温少远是主力军,温景梵只是倒霉地被顺便捎带上了。
“你知道还帮着骗我回来?”温少远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质问一脸坏笑的温景梵。
“有难同当。”温景梵又给他倒了杯冰水,“不是一直不告诉我那晚怎么回事吗?做个交易如何?”
温少远更头疼了。
别看温景梵看着温润如玉、风采卓然,是个标准的有颜值、有身材,还有钱的翩翩佳公子,事实上,这种能短短时间就在A市扎稳根的人,又怎么会真的如表面那样温文无害?
温少远不敢掉以轻心,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揪出一个事实:“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并且,我不只知道这件事,还知道这个人。”
温少远说的不是别人,正是闻歌的好闺密随安然。她大三时在盛远酒店实习,如今已经成了盛远酒店正式的大堂经理,很不巧地,就在温少远的眼皮子底下。
温景梵果然微微色变,不由得严肃了起来:“我好像忘了告诉你,闻歌也来了?”
温少远捏着水杯的手蓦然收紧,微挑眉,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笃定和不怀好意,便确定了这件事的真实性。
表面伪装出来的冷静再也无法维持下去,他顿时冷了一张脸:“她怎么在这儿?”
“老爷子叫来吃饭的。”温景梵皱了一下眉头,“别跟我说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老爷子的心思。”
温少远哪会不知道?老爷子对温敬夫妻俩离世的事耿耿于怀,总觉得是闻歌的命硬,克死了他们,不然,怎么闻歌还在回来的路上,这两口子就突然没了?
闻歌在被温敬收养前,老爷子一听说她的父母和外婆接二连三地离世就极其反对,后来为了用闻歌拿捏小两口让他们赶紧自己生一个,人是让住进来了,后来却把闻歌的八字要去算了算,至于结果,不得而知,可若说影响,不可谓不大。
至于他和闻歌之间的事情,不知道老爷子是何时察觉的,如今叫她过来,无非是警告加警示,让她好好看一看。
“你和闻歌的事情急不得。”温景梵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一脚点地,姿态格外惬意地看了眼安静的二楼楼梯口,抿了口酒,慢条斯理地道,“你比我更清楚,闻歌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无论要不要她,你都得好好计划下。她到底也叫我一声叔叔,温少远,你别太过分了。”最后那句话,咬重了“别”字,语气危险又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