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没有直达的飞机,中途需要转机一次。
在美国的中转机场降落时,正好是傍晚,当地时间六点,离去明尼苏达州的飞机还有三个小时。
落地窗外的天空已经被夜幕侵占,闻歌拉着行李箱站在窗前,冷冷的光线投在她的身上,她面前的玻璃就像是巨幕一般,映出她身后整个候机厅,而她小小的身影在里面,显得尤为孤单、弱小。
站了一会儿,她折回身,四下看了看,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桶方便面,用热水泡开了放在膝上,双手扶在两侧,牢牢压住。
热气氤氲,她的掌心一阵滚烫。
闻歌抬起头,正好对上对面那位旅客好奇探究的眼神,她笑了笑,又低下头去,耐心地等方便面泡开。
几分钟后,闻歌刚掀开盖子喝了一口热汤,就发现身旁空着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她正往嘴里喂面条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去。
是个轮廓深邃的年轻男人,眼睛是深棕色的,面容却似东方人,有着柔和的俊美。
他打量了她一眼,开口便是闻歌听不太懂的话,不知道是韩语还是日语,绕得闻歌一阵头晕。
她摇摇头,用英语回答:“抱歉,我听不懂,我来自中国。”
男人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原来是同胞。”
闻歌突然听他说着流利的普通话,又是一顿,对他笑了笑。
在这种完全陌生的地方能遇见个可以沟通的人,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登机口:“你是去明尼阿波利斯吗?”
闻歌点点头,用叉子挑起泡面往嘴里塞了几口,抬头见他正直直地盯着自己,有些奇怪。
“你还有方便面吗?”他指了指她捧在膝上的方便面,一脸的渴望。
闻歌被热气氤氲得有些模糊的脸上,顿时露出个笑容来:“有。”
飞机晚点了两个小时,等到明尼阿波利斯时正是凌晨。
闻歌揉着额头从飞机上下来时,困倦得眼皮都要抬不起来。
凌晨的机场,空荡荡的,地面铺着柔软厚实的地毯,即使有人行走,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机场候机厅里清冷的灯光把整个空间都照得发亮,闻歌却莫名地觉得浑身冒着冷意,刚放松下来的心口又猛然绷紧。
她找了一个地方坐下,蹭着机场的无线给接待的人发邮件。
离开学还有好几天,入学手续已经办理妥当,只要联系上这位接头人,入住学校寝室,一切便妥当了。
可是,飞机晚点两个小时,现在是凌晨,她又是以发邮件的形式,能联系到人才怪。
闻歌等了片刻,不时地解屏看有没有邮件回复,数次落空后,她便决定在机场过一夜,等明天再联系。
一个人,又拎着行李,闻歌这一晚注定睡得不踏实,几次冻得醒来,哆哆嗦嗦地看一眼四周,再又困又倦地闭上眼睛。
幸运的是,隔天一大早她就收到了邮件,只是邮件内容让人有些沮丧,因为离开学还有几天,学校的寝室并不开放,她需要在外面住酒店。对方体谅她刚从中国过来,决定跑一趟,带她找到酒店暂住几天。
在酒店安顿下来后,闻歌第二天就自力更生地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好了,又列了一张机票、学费的清单,打算开学之后去找点事做,把这本不该支出的大笔费用还给徐丽青。
计划好这些,她这才有空欣赏这座城市。
夕阳很美,金光圣洁,让她的这一场放逐,都带上了几分虔诚。
闻歌出国了,温少远的生活并没有多大改变,依然会常常想起她,并且思念越来越深,担心她好不好、累不累、冷不冷……
喝醉的时候远比清醒的时候多,以前的克制都变成了压抑,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
她的号码拨打过去后永远都是关机状态,那一声声机械又冰冷的声音反复响起,让他那颗心也越沉越低。
她说她把自己流放了,她彻底脱离了他的视线,在他无法掌控的千里之外,哪怕是见一面、听听声音,此时都成了一种奢望。
那一句“流放”彻底成了他的梦魇,他每次想起,都有种蚀骨般的痛。
徐丽青拒接他的电话,随安然对他无奈地摇摇头,告诉他:“闻歌在那里肯定办了新的电话卡,刚入学肯定很忙,还来不及告诉你吧?”
被推入深渊的感觉,他终于体会到了,如此猛烈,让他措手不及。
闻歌的学习生涯并不是很顺利,或者说是被孤立的,她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很多时候她说的话别人并不能完全听懂,加上她总是独来独往,并没有人想要认识她。
她在饭堂应聘了服务生,工资相对来说比较高,她起初还好奇为什么这样的工作很少有女生应聘,后来才知道如果不是很缺钱,谁也不会来这里干这么累的活。
理所当然地,她成了同学眼中的特困生,被冷遇、被孤立、被轻视,她遭遇了在国内从来没有的一切。
没有人和她说普通话,她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有时候说着说着,就会陷入迷茫——她在干什么?
这样的情况在冬天来临前夕,她和杨乔在饭堂重逢时,终于有了改善。
杨乔是她在美国中转机场遇上的那个跟她要泡面的中美混血儿,和她同级,读的是生物化学专业。
当时,他和另一个男生一起,抬头看见她的时候,吃惊得连筷子都没握稳:“闻歌?”
闻歌手里还拿着抹布,听到这个久违的声音,愣了一下才转回头。
杨乔站起身来,露出一个无奈又欣喜的笑容:“你好,又见面了。”
遇到杨乔之后,闻歌才知道原来大学里有非常多的中国留学生,只是她一直没有注意,也没有被发现,才孤零零地过了一个星期之久。
虽然被拉入了圈子,可闻歌一直没有融入的感觉,她依然喜欢一个人待着,所有时间都用来上课、做零工。
那股拼命劲连杨乔都没能忍住,在一次聚会后送她回去时,直白地问道:“你是不是缺钱?”
她脚下是一串闪烁的安在玻璃下的霓虹灯灯光,低着头时,整张脸被那变幻的灯光映照得有些阴晴不定。
杨乔以为是自己问得太直接了,补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想,如果你非常缺钱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些来钱比较多的工作。”
闻歌这才抬起头来,那张白皙的脸上漾开浅浅的笑意,她没回答之前的问题,只是点点头:“等学期结束,给我介绍一份吧。”
杨乔眉头微微一皱,问道:“不回去……过年吗?”
闻歌摇摇头,宿舍就在前面,她抬步走得更快了些,背对着他挥了挥手:“不回去。”
那是个伤心地,回去干吗?
圣诞过后,这学期便结束了,饭堂暂时不需要人手,闻歌需要出去找工作,也需要搬出去住。她没有麻烦杨乔,自己去商场应聘,虽然对方拒绝得很委婉,但她知道,被拒绝是因为她是中国人。
闻歌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吧当服务员,那里薪资高,也不会很累,唯一要面对的就是层出不穷的骚扰。
坚持了几天后,终于在一天晚上,她狠狠地甩开一个长了络腮胡子的男人的手臂,抬手一拳狠狠地落在了那个男人的下巴上,随即,虚张声势地砸了酒瓶转身就跑。
声音嘈杂的酒吧里,男人气急败坏的咒骂和威胁远远地传进她的耳中,她既害怕又觉得恶心,只希望不远处透着一丝微光的门后,能出现一个结实的怀抱给她保护,可她推门跑出去的时候,只有满目刺眼的白雪。
大雪从天而降,纷纷扬扬,路边已经堆起的积雪更是冷冷地泛光,即使是商店暖色的灯光也无法使它变得温暖。
她的外套还留在酒吧,身上只有一部手机、一把钥匙、一点零钱。
她弯下腰,扶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骤然吸入的冷冽的空气,让她的心口一阵疼痛。她闭着眼,孤身站在空旷的街道上,忍不住泪流满面。
好辛苦,真的好辛苦。
小叔、小叔、小叔……
她缓缓地靠着路灯杆坐下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颤抖着摸出手机,在输入键上按下早已烂熟于心的一串数字,泪眼模糊地盯着屏幕良久,这才一狠心,按下了拨号键。
冗长的忙音过去,是咔嚓一声轻响,电话那端被接起,温少远清冷又熟悉的声音响起,带了几分试探,轻柔又温和:“闻歌?”
仅叫出了她的名字,便让她泣不成声。
她掩住唇,任凭眼泪疯狂地掉落,心口却是一阵阵抽搐般的疼痛。她用力地按住嘴唇,生怕自己一开口,破碎的呜咽声就会让他听见,可到底还是控制不住地溢出了几声哽咽。她低下头,整张脸深埋进手臂里,挂断了电话。
雪越下越大,她一个人蜷缩着坐在街头,肩头、发上,都是落下的雪花,薄薄地覆了一层。
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她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为那些委屈,为那些疲累,更为他那一声“闻歌”。
温少远看着被挂断的电话,回想起刚才那模糊隐约的哽咽声,眉头一拧,一股不安在心中蔓延。
他抬手虚指,正在汇报工作的随安然顿时收声,安静地看着他。
会议室里只有几个经理在做工作汇报,前些天去外地考察,随安然是被外派的其中一个。
温少远只瞥了她一眼,几下翻出刚才那个电话号码,扬手把手机拿到她的眼前,屏幕对着她:“是不是闻歌?”
随安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转到那串电话号码上,微点了点头:“是她。”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此刻上演的是哪一出。
温少远没有犹豫,暂停了会议,起身走到会议室的落地窗前,往回拨号。
随安然看着他的背影,修长又高挑,一身剪裁合适的西装让他整个人的气质显得冷漠又疏离,可就是这样仿佛无坚不摧的人,偏偏让她读懂了他的无奈和孤寂。
她收回视线,指尖抵住笔,思忖了良久,摇摇头,在空白的一张纸上写下了闻歌就读大学的校名,又夹在指尖看了许久,压在了掌下。
拨打了好几次得到的结果都是关机后,温少远握着手机在落地窗前站了很久,皱着眉头给何兴打了个电话,吩咐他订明天飞明尼阿波利斯的机票。
落地窗外,是笼罩在雨雾中湿润的A市,窗户上蒙了一层朦胧的水汽,水珠被风吹得摇摇欲坠,但最终也未逃过滑落的命运。
他看着看着便有些出神,手指按上去,像是隔着雨帘看见了她。
窗外轻轻响起的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在静寂的会议室里听来格外清晰,他指下触目可及的A市就在这雨声里渐渐模糊,到最后只能看见远处电子显示屏上闪动的光影。
他这才转过身,回到座位,继续开会,但显然已经心不在焉。
散会后,随安然故意收拾得慢一些,等同事接二连三地都走了,她这才把压在手下已经温热的字条移过去,推到了他的手边:“以前我总是劝她放弃,因为我看到的是无终无果。后来我发现,你不是不爱她,只是你比她更多一些思虑。可是她不懂,她总觉得你的回避、你的谨慎是拒绝,所以她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希望你回头看一眼。直到现在,我依然是那样的立场。你不适合闻歌,闻歌和你也不合适,但可惜的是,她最爱的是你。”
随安然无奈地摇摇头,见他把字条接过去,这才收回手:“有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虽然这些话这样说不太合适,但我还是想劝你,越珍贵的东西越要珍惜,想要的永远都没有自己握在掌心里更安全。你所有为她考虑的,不一定是她需要的。时间是个挺玄妙的东西,不会按照你的意愿流逝,如果她改变了,你后悔莫及。”
她几年隐忍,当初觉得自己和温景梵天差地别,总也迈不过中间的那条沟壑,直到后来他伸手把自己抓进了掌心,她才发现,所有的问题都敌不过,彼此恰好喜欢。
她抱起文件,手在会议桌上轻按了一下,见他低头深思,这才悄悄离开。
何兴订好了第二天飞明尼阿波利斯的头等舱,去会议室时扑了个空,匆匆找到办公室,见温少远沉默着坐在椅子里,身影萧索又落寞。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确定中心气压值并没有低到警戒线,这才低垂眉眼走进去,轻声汇报道:“温总,机票已经订好了,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
温少远没应声,目光落在字条上那端正秀气的几个字上,轻叹了一口气,几下折好夹进皮夹里,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把工作都往后推,等我回来了再说。”
何兴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应了声“是”。
看着温少远几步走出会议室,他挠挠头,自言自语道:“光头等舱往返就十七万,可不是得把工作往后挪挪吗!”
闻歌的手机始终没有开机,温少远回拨了几百个,得到的结果依然是冷硬又机械的女声告知手机正处于关机状态。
何兴在一旁小口咬着他的绿豆糕,小心翼翼地瞅着自家老板明显火烧屁股坐不住的模样,更加努力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到达明尼阿波利斯后,刚出舱门,温少远就开始继续拨打闻歌的手机号码。
冬天的明尼阿波利斯,温度低得可怕,他来得匆忙,只拿了一件厚大衣,到了这里才发现,远远不足以抵挡这里的寒风。
晚上十点,他走到机场出口,不远处就是提前约好的司机。他抬步走过去,问好之后,报了闻歌的大学校名。
司机挑了挑眉,问道:“圣诞之后学校就放假了,现在学校里应该没有人,你确定要去那里吗?”
温少远被问得一时没反应过来,目光沉然地看着他。
司机以为他没听懂,又问道:“你还知道你要找的那个人,别的住处吗?”
温少远抬手轻捏了一下眉心,摇摇头:“不知道。”
一瞬的沉默。
司机尴尬地笑了笑:“那我先送你过去看看。”
温少远点点头,不愿多说,靠在松软的椅背上,紧绷着的神经依然没有放松。他侧头看向黑沉沉的窗外,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
等红绿灯的间隙,他又开始给她打电话,这一次,不再是关机状态,忙音响了两声,被人接起。
温少远猛地坐直身体,因为骤然的寒冷,喉间的不适让他发声有些困难。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便听电话那端清亮又愉快的声音响起:“小叔吗?”
他瞬间哑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