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多,除了办公室里关系比较融洽的几位资深记者外,不是和闻歌一样的见习记者,就是连工资都没有的实习生。
前阵子,闻歌跟着向老师跑的工厂污水排放的那条新闻,受到了A市市民的广泛关注,连着追踪调查取证了一段时间,各大工厂地跑,厚着脸皮去采访,一直做了很多期,最后得到了领导的重视,发了奖金,这才有了今天向老师的请客。
向老师请客的饭店是A市出了名的排位难,提前几个小时预订,也要等到七点才能排上一个包厢。
大概所有的小人物都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不光鲜,还很平凡,可是每一张脸上都有着自己独特的笑容,他们每分每秒都在为自己的生活打拼着,日子充实,也忙碌。
闻歌撑着下巴,眯着眼笑看着此时所有人都放开了已经混乱成一团的场面,抬手揉着眉心,刚想夹点菜填填肚子,就见不知道说到什么的同事突然转头看向了自己。
她眉心一跳,神态自若地往嘴里喂了根青菜,这才问道:“怎么了?”
“小歌,你跟我们说说你那个混血朋友呗!上次问你的时候,你说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你看我们这儿单身的姑娘这么多,你要是没想法,介绍下吧?”玲姐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拿胳膊肘撞了撞一旁红着脸、眼睛却亮晶晶的付笑。
闻歌神色未变:“他喜欢洋妞,胸大屁股大的那种。”
那几个女生凑在一起顿时哄笑了起来,也没有追着这个话题继续,而是问道:“那小歌,你的感情状况如何?姐妹几个今天都交底了,你也得说说。”
闻歌一愣,觉得灌了酒后,自己的脑子就开始打结。
她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没感情状况,至今也没谈过恋爱,唯一一个喜欢的人也在四年前结束了。”说完,她自己先笑了起来,不知道是为了肯定还是说服自己,重复了一遍:“在四年前结束了。”
没人注意到她的异样,又嬉笑成一团,有人高声嚷道:“哎,单身的男同事们注意了啊,我们小歌还单着,跟兔子一样,白不溜秋的,有想法的赶紧上啊。”
闻歌也跟着笑,笑得累了就端起大麦茶抿几口,刚换了盏的茶凉凉地入口,苦涩得让她的舌尖都有些发麻。
聚餐九点左右才结束,闻歌算是最清醒的那个,左手托着一个,右手搀着一个,在门口把人一个个塞进了出租车里,这才有些脱力地靠在墙上喘口气。
还有两个女同事和两个男同事没走,加上她一共五个人,他们的酒量好,盘算着要不要去KTV继续喝。闻歌被勾起了酒瘾,点头答应一起去,等着他们商量好地点。
不远处是一个红绿灯,她盯着变幻的灯光看了一会儿,转头就看见了刚从饭店走出来,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的温少远。
他的出现毫无预兆,甚至在身后光影的映衬下,虚幻得不像真实存在。
闻歌愣愣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着那如记忆中一样深邃幽沉的双眸,看着他高挺的鼻梁在脸侧打下的斜影,看着略有几分不悦的他微微抿起的嘴唇,这才一个激灵,扭过头来,心口怦怦直跳,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那四位同事商量出了结果,叫了闻歌一声,朝她招招手:“闻歌,我们走了。”
闻歌却没有转头,径直看向正和身边的同伴说话的温少远,犹豫着要不要若无其事地过去打个招呼时,他已经转过身,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抬步走了过来。
他那俊朗的容颜、清隽的风华,在时间的沉淀下,越发耀眼夺目。
身后的同事顿时没了音,离得近的女同事还悄悄碰了碰她的小拇指,压低了声音问道:“小歌,你认识?”
闻歌的手心汗湿了一片,表情却是故作镇定,回头见是付笑,没有多余情绪地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小叔,温少远。”
话落,温少远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听她这么介绍,眉头挑了挑,不置可否。
他的脚步停在她身后几步之外,修长的身体遮挡住了饭店招牌上的灯光,沉沉地笼罩下来。
温少远抬手按住她的肩头,微微凑近轻嗅了一下,毫不意外地闻到了她身上浓烈的酒味。他手指微微收紧,万分自然地往后一拉,把闻歌虚揽在了怀里:“我送你回去?”
闻歌被他这毫不生疏的动作弄得一怔,下意识地摇摇头:“我还要和同事……”
话音未落,就见温少远抬头看向了她面前的四位同事,眼神带了几分询问,那气场让人根本无法反驳,不动声色地就达到了威慑的目的。
闻歌被同事们友好地推给了温少远,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她又回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温少远,翻了个白眼,抬步就往反方向走。
温少远看着她依然有些瘦削的身影,暗皱了下眉头,也没出声阻止,想了想,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这样走出了一段路,闻歌看着自己脚底下的影子,忍不住叹了口气,站定,回身。
温少远在她身前两步外,也停下了脚步。
闻歌这才注意到,他也喝了不少酒,眼底带着几分醉意,亮得惊人。
“没开车。”他突然开口,目光落在街道匆匆疾行的出租车上,“打车送你回去。”
那语气温浅又平和,像是揉碎了夜色,带着如水般的凉意。
闻歌的目光落在两个人之间空开的两步距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笑——这样差之微毫的距离,不就是他们一直以来始终保持着的吗?进一步是阻碍,退一步是执念。
她像是突然找到了两个人之间的定位,原本如繁草茂密纠缠的各种念头瞬间被理清。
她深舒了一口气,没再拒绝:“谢谢小叔。”
她笑盈盈的,笑容显得标准又亲和,实际上却一点也不亲近,像是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但就是触摸不到。
温少远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正想要说些什么,她已经转过身往街口走去:“小叔,我自己能回去,等到家了我给你发个短信。”
她边说着边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在灯光下明亮如繁星:“我听安然说,太爷爷这段时间身体不太好,你什么时候回去的话,帮我向他问声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
这句话到了嘴边,对上她晶亮的双眼时,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后,他不过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闻歌依然在笑,就像是刻意保持着在一位长辈面前的良好形象,看着让他觉得分外刺眼。
打到车后,闻歌钻进了后座,生怕他也坐进来,顺手带上了门,隔着车窗朝他挥挥手,示意再见。随即,她微微倾身,手撑在座椅上向司机报了个地址,再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出租车绝尘而去。
温少远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辆明黄色的出租车,手紧握成拳,隐忍着的情绪如井喷,瞬间全部爆发出来,让他看上去格外疲惫。
他往回走了几步,突然伸手恶狠狠地扯掉领带,扬手扔掉。
周身骤然冷冽的温度,让他看上去如同地狱里的修罗,阴沉又郁结,满满的杀气。
闻歌到家后,洗了个澡,这才给温少远发了一条报平安的短信,简短得只有两个字:已到。
没过片刻,他就回复了短信:门窗关好,睡前醒醒酒,明天要上班的话记得定闹钟。
闻歌盯着这条短信许久,顺手把手机扔到了床头。
她平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被灯光映出的柔和光圈,狠狠地闭了闭眼,拉起被子盖好,睡觉。
杨乔来找闻歌的时候,她刚熬了一整夜修改好了新闻稿,被向老师催着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儿,刚睡着就被玲姐叫醒,说有帅哥朋友找。
闻歌睡眼惺忪地走出去,见是杨乔,更是打不起精神来,跟蔫了的茄子一样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往下一滑,毫无形象地窝在椅子里继续闭眼休息:“有话就说,我听着。”
这几年里,杨乔哪见过她这样没有活力的样子,暗自惊奇了一下,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却没想到指尖刚挨上,就啪一下被闻歌拍了下来。
她警惕地四下看了眼,装狠瞪他一眼:“好好说话,动什么手?”
杨乔对她这种纸老虎的伎俩再清楚不过,丝毫没有被吓住,又伸手碰了碰她的脸,毫不意外地直接被她拧着手指揪了下来:“你还动上瘾了是吧?”
杨乔被她拧得指根发疼,嗷嗷叫了两声:“成了啊!赶紧给我松开,松开……”
“敬酒不吃吃罚酒。”闻歌嘀咕了一句,这才松开手,“找我什么事?都跑工作单位来了。”
“新一批的玉镯到了,我看了看,这批成色足,其中有几个比较好的,什么时候跟我去看看?”
他这么一提,闻歌才想起来,她刚回国那阵,和徐丽青朝夕相处,见她腕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戴,就留意了一阵。后来有一次逛街,和徐丽青去珠宝店转悠了一圈,见徐丽青对玉镯似乎挺喜欢,她便有了送徐丽青玉镯的想法。
正巧,杨乔的表哥就是开珠宝店的,闻歌叫上杨乔一起去看了看,没有特别喜欢的,便等着杨乔表哥说的“下一批到的货水种更好”。
结果,事情一多,这件事就被她抛之脑后了。如果不是杨乔提起,除非哪天闻歌路过珠宝店,否则,她绝对想不起来。
这么一想,她立刻拍板:“就今晚吧。”
杨乔表哥的珠宝店在新建的商业街,和老街仅一街之隔,离得很近。
闻歌和杨乔吃过晚饭,沿着老街一路向北,穿过挂着瓦灯的昏黄弄堂,踩着雨后湿漉漉的青石板缓缓前行。
两旁的老房子散发着木头的淡香,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
有的街铺在外面支了小帐篷,窗口立了一块窄窄的木板,摆着几个高脚凳。
几个年轻人坐在高脚凳上,轻声说着话。
麻辣烫的汤水散发着浓浓的五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
闻歌闻着嘴馋,看到喜欢吃的就蹿进去拿两串,然后豪迈地拍拍杨乔的肩膀:“生活费用完了啊,指望你了。”
杨乔翻了个白眼,手里握着一把零钱去给她结账。
等一路吃到新街,闻歌这才满意地拍了拍自己吃得圆溜溜的肚子,再没花多余的时间在逛街上,直接跟着杨乔去了珠宝店。
杨乔的表哥是个很有生意头脑的人,听说十几年前就开始做珠宝生意了,不止A市,在好多地方都签了独家的代理,只是听说他并不太热衷于做大生意,不然这十几年的行当下来,自己开一家珠宝公司都不成问题。
闻歌这是第二次跟着杨乔来,和这里的店员已经比较熟悉了,站在柜台外的店长迎了他们进去:“老板有贵客,两位在这儿稍坐片刻。”
闻歌四下打量了一下,挥挥手,笑眯眯的,很是好说话:“没事,我和杨乔在这儿等着,你忙你的去。”
杨乔偏头看她一眼,率先在红木椅上坐下来:“早上还要死不活的,现在又精神了?”
“不啊。”闻歌正好奇地打量着精致的雕花窗栏——上次来的时候因为玉镯不合心意,也没到这贵宾座坐坐,今天一看,还真是独具匠心。
她受随安然的影响,对这种有历史感的东西格外青睐。
店长又来了一趟送茶水,青瓷的茶杯带着几分莹润的质感,杯里沉浮的茶叶越发凸显了茶杯的雅致。
她扶着扶手坐下来,抿了口茶,这才慢悠悠地说完刚才那句话:“我这不是吃饱了吗?明天我休息,想到这个就精神了。”
“那个地方也没有多少前途。”杨乔嘀咕了一句,深棕色的眸子在灯光下泛起盈盈的光芒,似有水流动,“不如换个工作,当家庭主妇?”
闻歌还来不及鄙视他,斜对面的珠帘被一双芊芊细手掀起,一个女人探出头来,浅浅地笑着看过来:“小乔和朋友过来了?”
杨乔站起身来,叫了声“表嫂”。
闻歌舌头打结了一瞬,没想到合适的称呼,又见杨乔的表嫂安静地看过来,也跟着叫了声“表嫂”。
刚叫完,她就有些傻眼。
表嫂脆生生地应了声,从珠帘后面走出来,身后跟着的竟赫然是闻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温少远。
珠帘落下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表嫂回头看了温少远一眼,轻声问道:“是不是故人?”
温少远并没有多少情绪的眼眸一敛,再抬起看向闻歌时,眼底多了几分浅淡、温和,又带了几分沉凉,他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白衬衫的袖口被他翻折在手腕处,露出一截线条完美的腕骨。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两粒纽扣,微微敞开着。他眉眼间淡淡的清冷,让人丝毫辨不出他此刻的情绪。
闻歌只愣了一下,便笑起来,几步走到他身前,挽住他的胳膊向杨乔介绍道:“杨乔,这是我小叔。”
温少远眸光一闪,低头看了眼她虚虚揽在他手臂上的手,那样疏离,映着她再无一丝芥蒂的表情,他心头一股无名火顿起,脸色不知不觉中又沉了下来。
而杨乔这个不上道的,边打量边好奇地问:“闻歌,你还有小叔?怎么都没听你说起过?”
闻歌仰头看了温少远一眼,原本只是虚揽着的手很快松开:“因为我跟小叔的关系不是特别好。小叔,对吧?”
后面那句,她是直接问温少远的,语气里是满满的调皮,任谁都不会觉得她这是真的在问他,只有温少远才能听出她话里暗藏的尖刺。
他皱了皱眉头,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看着她依旧笑盈盈的却冷淡得没有一丝温度的表情,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身先走进了内室:“进来吧。”
闻歌悄悄撇了下嘴,朝杨乔耸了耸肩。
杨乔的表嫂瞧见她这个小动作,只当她年纪小调皮,笑着看了眼杨乔,招呼着两个人一起进来。
杨乔的表哥正坐在沙发上,看见杨乔身后跟着的闻歌时,笑了笑:“已经去给你拿玉镯了。”
闻歌看了眼杨乔,挠了挠头,苦哈哈地跟着杨乔叫了声:“表哥。”
温少远的眉心一跳,沉郁的眼神倏地扫向她,带了几分不悦,但到底没说什么,低头把玩着手中的一枚玉扳指,只是脸色怎么看怎么铁青。
没过多久,杨乔的表嫂拿了几只玉镯子过来,都是上好的成色。之前闻歌提过大致价格,也不担心这几只玉镯子价格高得让她无法承受。
左右看了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闻歌下意识地往椅背上一靠,把手里的玉镯递给杨乔:“帮我看看哪个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