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老爷子再没说话,闭着眼,轻舒了一口气。
闻歌鞋子也没换,探出脑袋往外看去,远处的铁门紧闭,不像是要出门的样子,那人去哪儿了?
快到正午,阳光越发炽烈,晒得人皮肤微微发烫。
她走出去几步,一转头,这才看见不远处藤蔓架下的温少远。
他正坐在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上,双手环胸,一只脚踩着踏板,另一只脚落在地面支撑着他和自行车,双腿修长,阳光映照下,线条格外好看。
此刻,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显然一直在等她,见她四处寻找自己也未出声,倒像是在等她发现他。
闻歌赶紧回去换了鞋,跑了出来。
他已经下了车,正在调试刹车,见她过来,简短地说道:“上车试试,我在后面扶着你。”
“啊?”闻歌瞪着面前这辆崭新的自行车半晌,然后磨磨蹭蹭地爬了上去。
她对自行车有些阴影。
闻歌自打上学后一直都是外婆接送,后来外婆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好,闻歌舍不得她再辛苦,就跟住在不远的随安然借了自行车学骑车,结果第一天就因为没握稳车把,冲进了门前的小河里。幸好随安然不放心她,一直在旁边看着,一出事就赶紧找人把她捞了上来。闻歌掉下去的时候不知道磕碰到了哪里,腿青了半个多月。
温少远已经扶住了车后座,看她迟迟不动,挑了挑眉:“害怕?”
闻歌摇摇头,鼓着脸,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然后用力踩上踏板往前蹬去。
显然,她的平衡感很糟糕,骑出去没几步,车把一歪,眼看着就要倾斜着地,这时后面伸出一只手,稳稳地覆在了她的手背上,也握住了车把。
闻歌一怔,垂眸看去,那双手白净修长,骨节分明,温热又干燥。
温少远的掌心带着力量,握得她的手指有些疼,却又让人格外安心。
她还在出神,突听耳畔,他的嗓音低沉又严厉:“看哪儿呢?”
闻歌立刻回神,看向前方。
地上铺着的瓷砖反射着阳光,微微眩目。
闻歌努力看着前面的路,努力寻找平衡感,不料刚找到一点感觉,手背上的力量一松,她目光一乱,又握不住车把了。
“慌什么?”他沉沉的声音中带了几分笑意,收回去的手瞬间改了主意又落在她的手背上,稳稳地握住。
这一松一紧间,闻歌已经紧张得出了一脑门的汗,二月末的寒风一过,鼻尖透着凉意。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松开手的,闻歌脚下生风地往前踩着,一偏头,看见他正站在刚才那处荫凉下看着自己,顿时一个激灵,直接捏了刹车跳下来。
落地时,因为这毫无防备的自虐式,脚心一阵发麻,麻意入骨便成了钻心的痛,她忍不住趴在了车把上。一抬头,见他已经走到了面前,她抽了抽唇角,脸色发白地问道:“小叔,你什么时候松手的?”声音软软的,带着闻歌自己也没察觉的娇憨。
温少远低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微扬起唇角,淡声道:“松开有一会儿了。”他没察觉她的异样,握住车把,示意她迈过来:“差不多了,休息下,吃完饭再继续。”
闻歌哦了一声,忍了忍脚心那股还未散去的麻意,抬头又瞥了他一眼,迟疑地抬手扶住他的手臂,迈过车身。
一靠近她才发现,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就出了很多汗。想起刚才他稳稳地扶住自己时,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的骨节,她微微一怔,呆呆地看着他。
温少远把车停在荫凉处,一回身才发现闻歌并没有跟上来,他停住脚步,看向她。
察觉到他的视线,闻歌这才小跑着跟了上去。
快进门时,闻歌用力扯了一下他的衣角。见他停步,转头看过来,她仰起脸,笑得眯起了眼:“谢谢小叔。”
温少远微顿。
女孩的面庞在阳光下,似是被打上了一层柔光,眯起的眼睛就像月牙,弯弯的。
他屈指,很自然地在她鼻尖刮了一下:“不客气。”
她每一次的认真,他总能发现,并且珍而重之。
眨眼,学期已过半。
闻歌已经完全适应了学校的生活——当然,这只是闻歌自己的想法。
温老爷子接到班主任的电话,班主任在高度肯定了闻歌学习努力上进以及表示了她对闻歌的看重和期待后,提出了几个“可是”,其中一个就是——不合群。随后,班主任委婉地提出了对闻歌性格的质疑,并表示自己非常愿意配合家长帮助青少年的心理健康成长。
温老爷子听到最后才知道,期中考试后,学校组织了一次家长会,需要学生家长到校参加,就算不能参加也请致电了解一下孩子在校的情况,因为两者闻歌都没做到,班主任干脆亲自致电。
温老爷子有些诧异,因为闻歌提都没提过这件事,但他还是先压下了心底的疑惑,把责任揽到了自己的忘性大上,并表示近日会去学校一趟。
挂断电话后,温老爷子想了想,给温少远打了一个电话,急叫他回家。
莫名其妙被跳过的闻歌直到温少远回来,才知道她热心的班主任干了什么事。
已经是四月末,天气反复,下午快放学时下了一场大雨,闻歌毫无准备地被浇了一身,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了个热水澡。
吃过饭,她无精打采地裹着毛毯坐在床上背课文。
安静的夜晚,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显得格外响亮,甚至雨点落在地面溅出水花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闻歌捧着书本出神,脑中思绪很乱,一会儿想着太爷爷摆在后花园的珍贵花种是不是已经搬进屋了;一会儿想起往年L市的春天,水乡的雨似万千绣花针,细密地斜打而下,落在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充满诗情画意;一会儿又想起外婆坐在屋里编着白色的草帽,而她刚从外面玩耍回来,调皮地伸出脏兮兮的手去摸草帽,然后外婆看着草帽上的黑手印总是无奈又好气地叫她名字。
最后那段记忆因为太过久远,她记不清到底发生过什么,是她的过往,还是只是一段梦,模糊得似乎即将要消散的梦,只有外婆的声音仍清晰地在耳边,柔柔的,也碎碎的。
这样的雨天,想起这些,内心便格外脆弱。
她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眼睛热热的,脸上湿漉漉的。
不待她再发泄情绪,门外响起了规律的敲门声,大概是没得到回应,又敲了几下。
闻歌这才慌乱地抹了一把脸,低头去开门。
她垂着眼,有限的视野里是一双男式拖鞋,还是温少远的,她不禁疑惑地瞪圆了眼睛。
温少远大三,既要忙学习,又要顾刚起步的事业,几乎忙得没空回来,因为温敬的托付,他才每周六送她回家后小住一天,而今天才周四……
她错愕地抬起头,视线有些模糊,用力眨了一下眼,刚确定是他,就见他伸手轻捏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然后俯下身认真地看了一眼。
“哭了?”他问。
闻歌不禁愣住,下巴上的温度和轻柔的力量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尤其始作俑者还一脸认真地打量着她,那眼神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
她耳根微微发烫,不自然地避开他的目光,正想说“看书看得眼睛酸,揉了揉眼睛就红了”,“没有”两个字刚吐出,她便一顿,转而声若蚊蚋地解释道:“嗯……我突然想外婆了。”
温少远沉默一瞬,松开手,握住她的手腕往房间里一推,自己则上前一步,进屋后松开她的手腕,反手关上了门,这下,楼下辛姨走动的声音直接被隔绝在了外面。
温少远看了眼她的房间,干净整洁。辛姨说她几乎不动房里的摆设,就算是给她新添的,也规整地原样放着。
这样的小心翼翼,丝毫未改,却难得地开始对他说实话。
他朝床上丢着的语文书看了眼,然后径直走到书桌前坐下,也未开口说明来意,而是问她:“今天的作业呢?都拿来给我看看。”
闻歌哦了一声,脸红红地摸了一下被他握过,似乎还残留着他体温的手腕,跑过去拉开书包找作业。
把作业一一摆放到他的面前后,闻歌又从书桌上摞着的书本里抽出了他布置的“家庭作业”。
做完这些,闻歌往后退了一步,笔直地站在书桌旁。
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她自己也觉得好笑,怎么弄得跟在办公室听训一样。
温少远瞥了她一眼,意外地没让她坐下。
翻了翻她的数学作业,他的眉头渐渐皱起,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顺手画了几处做错的地方。
闻歌探过脑袋看了眼,幸好错得不多。
作业检查完毕,温少远合上作业本,这才开口问她:“家长会为什么不说?”
声音平淡,没有蕴含多少情绪,就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别说无色,还无味,却偏偏让闻歌感觉到了他语气里凝结的沉郁。
闻歌心里一咯噔,看着他,没敢回话,因为不论出发点是什么,她都已经藏了欺瞒。
她这一迟疑,温少远的目光已经沉了下来,面色严肃,连语气都冷了几分:“说话。”
闻歌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色微微发白:“对不起……”
灯光下,他的面容沉静,凝视着她,耐心地等她回答。
闻歌到嘴边的话莫名地带了几分负气:“我爸爸妈妈不在身边。”
温少远想了很多种她的回答,比如“我不想麻烦太爷爷和你”,比如“我觉得小叔已经看到了成绩,家长会那么无聊,没必要占用你的时间”,却没想到会是这么直接的一句“我爸爸妈妈不在身边”。
“对不起。”闻歌低头道歉,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我不需要开家长会。”
小学时的家长会都是外婆去听,而家长会时间长又无聊,对她而言,没有实际意义,在温家就更没有必要了。
温少远沉默了良久,再开口时,声音竟有些沙哑:“我明天去学校见见你的班主任。”
闻歌忍不住抬起头看他。
他是打算把她这些不中听的话反映给班主任,让班主任知道她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从而以他们认为最好的方式来教导她?
她的表情是显而易见的排斥。
不料,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闻歌……
他说:“即便你不喜欢,我明天也得去一趟,因为爷爷帮你撒谎的时候为了表示积极,已经派了我当代表。”
闻歌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完全忘记了反应。
温老爷子不只隐瞒了事实,还帮她撒谎了?
她刚才还是一副戒备的姿态,这会儿心神一松,目瞪口呆的惊愕表情,便显得有些傻。
“闻歌。”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她嗯了一声,低下头,惭愧得不敢看他。
房间里灯光明亮,在她的发顶打了个圈,像一个光环笼罩在她的头上,可偏偏这样的明亮模糊了她的五官,让温少远看不真切。
“我在牵住你手的时候,你也要学着握住我的。”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放柔了些,“不然,总会有牵不住的时候。”
就像窗外细密的雨丝,在这样的季节带着凉意,这句话让闻歌的心顿时凉到了极点,又缓缓回温。
他是在告诉她,他已经伸出了手吗?
这时,辛姨来敲门,像是怕打扰他们,轻轻地敲了三下,压低声音说:“糖水鸡蛋已经煮好了,下来吃完再说吧。”
温少远看了闻歌一眼,起身走到门口,握住了门把手。
发现她没跟上来,他语气一转,又恢复了平时的清冷嗓音:“吃完夜宵,把数学作业做错的地方都改好再睡。”
闻歌哦了一声,看着他出去了,又急急地问道:“小叔,你今晚不住在这里吗?”
“不了,等会儿回酒店。”说完这句话,他的脚步再未停留,直接下楼了。
自打昨晚温少远说今天要来学校一趟,闻歌就一直坐立不安,上课时也会走神看向门口,生怕下一秒他就出现在教室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