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年关。
电视、报纸上皆是有关各地冰冻灾害的报道,A市已经成了重灾区——下个不停的大雪,恶劣的天气,以及街道上稀疏的人影。
闻歌缩在小太阳前,边捧着碗吸溜着方便面,边看着电视里插播的广告,听着杨乔絮絮念叨他的相亲史,幸灾乐祸后,深刻地觉得自己如今过得越来越腐败了,简直是玩物丧志。
杨乔原本年前就要回美国的,却遇上雪灾,加上他祖母阻拦,归期挪到了年后。他找了闻歌几次没找到人,才知道她闷声不响地回了N市,趁着陆路还畅通,干脆坐车来找她,而今天已经是他来N市的第四天了。
见她突然出神,杨乔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问道:“发什么呆呢?”
“没,想事情。”闻歌挥开他的手,看他几口喝完了面汤,想了想,问道:“我跟你说起过没有?我喜欢的人就是我小叔。”
杨乔含糊地应了一声,等反应过来闻歌在说什么的时候,吃惊地把垃圾桶都踢翻了。他倏地站起身来,看着闻歌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说你跟……”
“这么大惊小怪干吗?”闻歌白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抬脚踢上他的小腿,“轻点声。”
杨乔震惊了一会儿,很快便接受了这个事实,边消化边问:“那你去美国就是因为他?藏得够深啊,我都没看出来。”
闻歌笑了一声,没回答。
她吃尽了苦头,对温少远的事讳莫如深,努力地想要忘记他,怎么还会提起来?
“那你现在是?”杨乔看了她一眼,凑近了些,“想问问我的看法?”
杨乔无疑是了解她的,即使闻歌不说,他也能猜到她的心思,略微思索了一下,问道:“如果做不了决定,就尝试着接受一下别人?”
闻歌顿时翻了个白眼,把面碗往桌子上一搁,没好气道:“别出馊主意好吗?”
杨乔被她斥了一声,也没恼,反而笑得更欢畅了:“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闻歌被他问得一噎,半天没想到要用什么话来反击,狠狠地嚼了两下方便面,恼羞成怒地道:“谁说我有答案了,有答案我还问你啊?”
杨乔也不恼。
和她认识得久了就会知道,闻歌就是只纸老虎,一戳准破功,根本没必要和她认真。
他这种似笑非笑、一脸“你说呢”的表情看得闻歌胃疼,正要“虚张声势”下,就被手机铃声打断了。
手机放在电脑旁,在来电铃声电磁波的干扰下,电脑发出了轻微的杂音。
闻歌扭头看了眼,手刚伸出去,手机就被杨乔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截了过去。
杨乔接起电话,刚喂了一声,闻歌立刻劈手抢了过来:“你过分了啊!”
杨乔耸了耸肩,丝毫不在意,目的已经达到了嘛!
闻歌瞪了一脸痞气还笑得格外不怀好意的杨乔一眼,绕出柜台去休息室接电话。
温少远从听见杨乔的声音开始眉头就没松开过,听见她的声音后,压抑了一下,吐纳了几次呼吸,这才勉强维持着心平气和,问她:“我听说你把工作辞了?”
闻歌嗯了一声:“不想当记者了。”
温少远没应声,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是不是觉得我挺三分钟热度的?我也这么觉得。”闻歌拨弄了下垂挂在床边的一串风铃。
吊坠碰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透过手机传到了温少远的耳中,他站起身,站在窗口俯视着脚下的A市。
白茫茫的一片,到处都是冰雪,像是所有生命都被冻结了一般,整个天地孤寂空荡得只有自己的声音,孤独感如影随形。
“那……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他问。
语气里的小心翼翼,连他自己都未发现,闻歌却听得一清二楚。
她原本还有些混乱的思绪似乎被一双无形的手牵引着理好了方向,一瞬间,是再没有过的清明。
闻歌顿了顿,扭头看着窗外行人稀少的街道,听着远处传来的汽车喇叭声,想了想,颇为调皮地反问:“小叔,如果我不回去了呢?”
那端是很清晰的突然加重的呼吸声,随即又安静了下去。
就在闻歌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电话那端的温少远匆匆忙忙丢下一句“等着我”,便挂断了电话。
闻歌眉头一蹙,看了一眼显示通话已结束的手机屏幕,嘀咕了一声:“什么啊?”
温老爷子这两天在金光寺吃斋念佛,加上大雪封山,鲜少有人这个时候上山来,是以,他过得格外清心寡欲。
吃过晚饭,又和金光寺的住持下了几盘棋,温老爷子刚回到客房,房门就响了起来。
他原本以为是小沙弥,打开门看见是温少远时,唇角刚扬起的笑容一下子就淡了下去,退开一步,转身坐回了木椅上。
温少远在门口站了片刻,这才推开门,抬步走进去。
金光寺的客房宽敞又舒适,处处装点精致,这几年,老爷子格外喜欢来这里留宿。
老爷子转头看了他一眼,倒了两杯茶,等他在自己的左首边坐下,这才把茶杯推到了他的面前,幽声问道:“这么晚了还上山找我,出什么事了?”
“是有些话,要跟您说。”
温少远微微颔首,紧绷起的下巴以及眉眼之间的凝重,老爷子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所来为谁。老爷子垂下眉眼,苍老的面容上是掩不住的疲惫:“没什么好说的,我依然反对你们。”
这四年来,温少远从未放弃过改变他的主意,以前他摆出这副拒绝交流的姿态,温少远不会再多嘴一句,可现在不行。
“我打算明天去见见她的父母,过年应该不回来了。”温少远凝视着老爷子,见他倏地皱起眉头,捏着杯口的手指忽然收紧,顿了顿,才继续补充道:“四年前,你说是她自己选择了出国,关心则乱,让我和她分开四年,也可以彼此冷静下,再做决定。那时候,我还很尊敬您。”
可是当老爷子拿着让他游移不定的软肋来设计他时,这四年,他差点失去她。
从意识到是老爷子故意逼走了闻歌开始,那些敬意便随之灰飞烟灭了。
“我们,决定在一起了。”
老爷子的瞳孔猛然一缩,倏地抬眼看向他,开口时,苍老的声音里难掩失望:“你就真的不愿意听我的?”
“怕什么?”温少远唇角一勾,露出个讽刺至极的笑容来,“给温家抹黑?还是别的原因?您知道我在这段感情里是顾忌的,但是您不知道,我顾忌的只是她而已,再无其他。”
他的言下之意,温老爷子怎么会听不出来?他在警告他,和闻歌在一起是一定要做的事情,现在来告诉他一声,希望他到时候别出什么幺蛾子阻拦,在他那里,没用。
呵!老爷子看着他挺得笔直的背脊,突然发出一声轻笑:“你埋怨我让你们两个走到这一步,可是如果没有我的阻拦,谁也说不清楚现在的事情。你们之间的不合适,没人比你们自己更清楚。如果你真的十拿九稳,就没必要这么狼狈匆忙地跑上山来找我,只为了让我听这些无聊的废话。”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眉宇间释放的气场,是沉淀了一辈子的肃杀:“我依旧是那句话,我不同意。我的确拿你没办法,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人,我不会接受。”
温少远的脚步一顿,久久地站在那里,灯光落在他的背上,光芒暗淡又孤寂:“她对你,一向是真心以待,只是你不要,那么她收回去后,再也不会给你。”
话落,温少远再没有停留,迈步离开了房间。
他的脚步声落在木质地板上,无端地被放大了,沉沉的,一声声如擂鼓,落在了老爷子的心上。老爷子看着缓缓关上的房门,只觉得胸口一阵无法纾解的沉闷。
此刻,仍下着雪,院子里的一树蜡梅,在灯光下泛着红艳艳的光泽,梅香混着清新的空气,让人精神一振。
温少远在树下站了片刻,突然伸手抓住了枝头的那朵梅花,摘下。
花朵绽放在他的掌心,清冷又孤傲。
他看了片刻,松开手,花瓣被指尖碾成一瓣瓣的,随着轻盈的雪花飘落在雪地里,悄无声息。
院子里的灯烛被风吹得烛影摇曳,温少远垂眸看了一眼,迈着大步快速离开。
等夜再深点,山路被雪覆盖,就真的寸步难行了。
徐丽青和她的先生约好了一起去看画展,吃过晚饭便离开了店铺,连关门都直接交托给了闻歌。
杨乔来N市住的是酒店,八点街上快没人的时候就回酒店了。
闻歌在店里守到九点,对了账,等员工都下班走光了,又坐下来算账——快过年了,工资要发,红包要发,年货要置办,她得提前算出这笔账来。
一直坐到了晚上十点半,她才把今年的账都理清了,还把明天要发的工资准备好了,想等明天吃过午饭去银行汇款。
还有红包……是不是要给“时间”留一份大的见面礼?
随安然的预产期在年初,这个小宝宝大名没一个,小名倒是想好了,随了温景梵的“时遇”,叫时间。
闻歌掩唇打了个哈欠,拿上钥匙,准备关门。
最近降温厉害,又是大雪天,冷风肆虐,到了晚上,路上行人少得可怜,何况现在已经十点半了,大马路上除了昏黄的路灯,安静得已经看不见一个人了。
闻歌关好门,听见有汽车引擎声逼近,也没留意,落了锁后,又拉了拉防盗门,确定关好了,正要离开,刚转身,迎面就被一个人拥进了怀里。
到了嗓子眼的尖叫就要脱口而出时,温少远的手恰好抵在了她的唇上,随即,他低下头来,温热的唇落下来,吻在了她的眼睛上。
似乎见到她便松了一口气,他微弯了唇角,连声音都带了几分轻快的笑意:“小歌儿,是我。”
这一声“小歌儿”,婉转低沉,听得闻歌耳根一酥,大脑顿时一片空白,直愣愣地看着他。
那一句“等着我”还在她的耳边回响,闻歌不是没想过他会赶来N市,只是没想到居然晚上就来了。
她有些僵滞、有些迟钝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你怎么……来了?”
“怕你把我弄丢了。”他倾身抱住她,落在她背上的手往自己的怀里压了压,抱得格外紧,“所以不想等了,直接来找你。”
他那滚烫的鼻息在她的耳边,微微麻痒。
闻歌感觉自己的耳朵正不受控制地发红、发烫,不太自在地偏了偏头,刚一动,就被他抱得更紧,好似要将她融进他的身体里,双臂力量大得让她再也无力挣脱。
“让我抱一抱。”他的声音沙哑又低沉,落在她的耳里,瞬间动弹不得,“为什么不回去了?”
闻歌垂在身侧的手迟疑了一下,缓缓地环上去,回抱住他。
她还未开口解释,又听他委屈的声音响起:“真的……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闻歌盯着对面路灯的目光闪了闪,揉紧了他松软的大衣,轻声试探着:“如果我不回去了,你会怎么样?”
温少远没听出她语气里暗含的情绪,只考虑了一瞬,便毫不迟疑地回答道:“那我来这里。”反正他是不会放手的。
话落,他才隐约意识到什么,昏沉了一晚的头脑终于有了几分清醒。他微微松开她,看着她的目光悠远、宁静,好似这寂静的雪夜般。
“可以吗?”
他温暖的怀抱和温软的语气,都让闻歌的心口陡然发烫,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暖意蔓延到四肢百骸,驱散了满身冷意。
她轻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满足多一点,还是无奈多一点,伸出手想要触摸一下他的脸,环在他颈后的手指从他耳后拂过时,偏烫的体温让她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手。
闻歌微微推开他,一手的手指蜷起,撑在他的胸口,指下是他坚实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紧接着,闻歌皱起眉,还带着凉意的手掌抬起,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脸,和他对视的双眸倏地一眯,紧紧地看向他。
然而,她想往他额头贴去的手刚抬起,就被他一把攥住,握在了手心里。
“我没事。”他的嗓音轻柔又低哑,明明带了几分疲惫,却故作轻松。
“你在发烧。”闻歌被他握住手,干脆踮起脚来,一手扶着他的手臂,用额头碰了碰他的。
四目相对间,闻歌的眼神微微一变,看向他时多了几分不容拒绝:“去医院。”
温少远轻笑了一声,一手环在她的腰上,轻轻地把她拉下来,自己则低下头来,温度略微偏高的额头抵着她的,语气里带了几分诱哄:“这种时候去医院也不方便,我车上有药,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闻歌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不骗我?”
温少远点点头。
他前两天就有感冒的迹象了,加上今天傍晚冒着风雪去金光寺找老爷子时,车开到半山腰就上不去了,只能徒步走到山顶,吹了风,来N市的路上便发起烧来。半路在服务站的时候他就已经发觉了,只是吃了药容易犯困,他便只喝了几口温水,路上没有停留太久。
“先陪我找酒店住下?”他问。
闻歌刚松开的眉头又蹙起,不情愿地问道:“如果不介意的话,住我家吧。”话落,看了他一眼,她懊恼地咬了咬下唇,怕自己反悔,反手握住他,朝路边停着的黑色轿车走去:“走吧,走吧,我若改主意了就把你丢在路边了。”
她只顾着往前走,根本没发现被她牵着,只落后了她两步的温少远,悄悄扬起了唇。
温少远发着烧,几个小时的路程,赶到这儿的时候都十点半了,可想而知这一路有多辛苦。闻歌哪敢让他一个人住酒店,半夜烧糊涂了没准都不知道。
一时脑热带他回家,却又让她头疼得不行。徐丽青是知道她和温少远的那些事的,后来因为老爷子的那通电话,她又不得已出了国,徐丽青对温少远的怨言不止一点。这种时候把他带回去,不知道徐丽青会怎么想。
到家时,徐丽青还没睡,正坐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等她。
店铺快关门的时候,两个人通过电话,原本徐丽青想让她的先生去接闻歌,毕竟时间不早了,街上又没几个人,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但闻歌要在店里多留一会儿,清算下账务,也不知道要算多久,又怕两个人等,就坚持要自己回来,反正店铺离家不远,步行五分钟就能到。
这会儿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徐丽青刚迎上去,便听见闻歌似乎在和谁说话,她脚步一顿,门外的两个人已经推门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