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后患无穷的盛惟乔非常开心的搭上了晌午后来接他们的舢板,舢板划离海滩,至海心被吊上停泊在此等候的大船。
她才踏上大船的甲板,脸色苍白的公孙应姜就扑了上来,一迭声的问:“姑姑姑姑,您有没有什么事儿?这两日在谷里可还好么?伤着冻着没有?”
盛惟乔看着她方寸大乱的模样,很是感动,握了握她手,含笑道:“放心吧,我好着呢!”
拿眼角瞥了下附近正跟水手说话的盛睡鹤,略略犹豫,到底又说了一句,“你们小叔叔以前老住那谷里的,这次有他在,不过三两天功夫,哪里就值得大惊小怪了?”
公孙应姜却依旧很惊慌的样子,想说什么,却被身后的玉扇拉了拉袖子,暗指盛睡鹤--她忙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挽住盛惟乔,强笑道:“不管怎么样,姑姑这两日都辛苦了……甲板上风大,咱们回舱里说话去?”
姑侄俩进了舱房,公孙应姜亲自给盛惟乔沏茶拿瓜果,一通忙完,正准备直入正题,门却被叩响,是穿青衫文士服的大夫奉了盛睡鹤之命,领着药童来给盛惟乔把脉:“首领说山洞寒湿,条件也简陋,怕盛小姐身子骨儿娇贵,这两日下来积了寒在体内而不自知。”
这话说的盛惟乔怪羞愧的,毕竟在她看来,这两天挨冷受冻的一直都是盛睡鹤,而不是自己。
但自己非但在无意中对他非礼,而且还在事后骗了他栽赃给初五……
现在盛睡鹤却这样记挂自己,这真是……
盛惟乔双颊蓦然腾起红云,为了掩饰这突如其来的失态,她赶紧端起热茶连喝几口,故作镇定道:“这么点儿时间,喝些热茶祛一祛也就是了。”
那大夫以为她不愿意把脉,为难道:“可是首领的吩咐……?”
“哥哥就是喜欢大动干戈。”盛惟乔干咳一声,伸出手腕,旁边公孙应姜忙把自己帕子搭上--盛惟乔对她点了点头,转向大夫道,“那你就看看罢!”
大夫看下来的结果是盛惟乔确实没积寒,不过说她:“身体有点虚,想是盛小姐不惯谷中,这两日受苦了。等回去之后,得好好进补一下才是。”
公孙应姜闻言立刻道:“岛上养的乌鸡这季节正肥着,回去之后叫人给姑姑炖上两只!”
如此打发了大夫出去,盛惟乔端起茶水抿了口,也不待公孙应姜说话,先关切道:“从方才照面起你就仿佛有要紧事要跟我说?”
“姑姑,您救救应敦吧!”公孙应姜怔了一下,似乎有点意外,但短暂的犹豫之后,眼泪顿时就下来了,潸然道,“他向来就是个没脑子的,不然当初我们大哥还在时,也不会轮到他跟我去给小叔叔做同门了--这两年虽然爹爹再三调教,可底子搁那儿,他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可不就是被利用上了?不是我替自己弟弟开脱,但我敢打包票:要只他自己,杀了他也想不出这回这么歹毒的计谋的!说到底,他就是给人利用了!!”
盛惟乔听的云山雾罩:“等等等等!你说什么同门什么歹毒的计谋?我这两日都在谷里,可是什么都不晓得!你从头给我说说?”
“原来这两日小叔叔什么都没跟姑姑说吗?”公孙应姜擦了把眼泪,哽咽道,“想来是怕把姑姑气着了吧?也是,毕竟姑姑对我们那么好,应敦他却……”
见盛惟乔皱着眉,她叹了口气,止住感慨,说正事,“当年小叔叔被我那嫡亲祖父收作义子后,实际上一直都是跟着我爹爹的--这点姑姑这两年大概也听闻过吧?那时候我们大哥出世没多久,尚在襁褓,不方便被爹爹带出去。所以爹爹就拿小叔叔当儿子养了,对小叔叔教诲十分严厉,但严厉的同时也很关心。”
“小叔叔大约六七岁的时候,跟我爹商量,说他该找先生开蒙了。”
“姑姑你知道的,咱们这地方,除了账房识几个字外,其他人都是睁眼瞎--就是我那嫡亲祖父,老实说也只能算粗通文墨,看得懂官府榜文的那种。”
“本来我爹也没把小叔叔这要求放心上,随便喊了个账房去教他,以为他只是羡慕人家会得识文断字。结果那账房去教了小叔叔不到半天,就找我爹复命,说小叔叔认的字不说比他还多,但许多典故跟生僻字,账房都没听说过呢!”
“我爹这才知道小叔叔要求的先生可不是就识几个字的这种--于是亲自出马,从岸上绑了个老童生来,给我小叔叔做老师!”
公孙应姜说到这里,发现盛惟乔脸色颇为古怪,下意识的止住讲述,不安道,“姑姑?”
“没什么,你继续说!”摆了摆手,盛惟乔摇头表示无妨,心中却暗自咬牙切齿:“合着他的老师是公孙海主给他绑架的!而且还是因为他要求有个正经老师,才导致了那老童生的祸从天降!!!”
她可记得,当年盛睡鹤才回盛家时,因为盛惟妩在盛老太爷寿辰上雇了个天香楼的姐儿当众污蔑这堂兄,导致堂姐妹双双被关了祠堂,又被盛睡鹤设计拿磷火吓的死去活来,抱腿拽胳膊的求他留下来陪伴--彼时姐妹俩不敢入睡,为了提神,盛惟乔问起盛睡鹤的过往,当时那只盛睡鹤怎么说的来着?
--公孙夙觉得他念书有天分,专门出了趟远门,帮他请了位先生!
真亏他有脸说的出口!!!
公孙应姜不知道盛惟乔的心思,闻言也就继续道:“小叔叔念了两年书之后,劝我爹,说就算做海匪也不能老这么目不识丁下去,有道是读书可以开智,闲暇时很该跟先生学些功课。”
盛惟乔颔首道:“这话说的很有道理呀!”
“……”公孙应姜一脸“姑姑你为什么这么天真”的表情,半晌才道,“姑姑您跟小叔叔不愧是兄妹,这大家子里出来的大约都是一个看法,就是觉得能读书总是读书好吧?但您想,这儿是玳瑁岛啊!”
她看了眼玉扇,让她退出去守住了房门,又微微倾身靠近了盛惟乔,这才小声道,“俗话说,**************,负心多是读书人--虽然偏激了点,却也未尝没有道理!姑姑您想,一个人没有念过书,比念过书知道许多道理的人总是要笨点的。但笨有笨的好处,毕竟聪明人想的多,阵前厮杀对阵的时候,也更容易怕死!甚至看看情况不对,八成还会打着出卖我们家换取他们绝处逢生乃至于富贵连绵的主意!”
毕竟是积年海匪世家出来的女儿,公孙应姜尽管不怎么受公孙夙重视,但对于涉及自家根本利益的问题,却丝毫不含糊,“就算是平常时候,您说对于我嫡亲祖父、我爹来说,是管一群笨人容易,还是管一群读了书明了理的聪明人容易?”
“要知道,我们家只是海匪,占据的也就南风郡及左近这方海域。这地盘还没广阔到管不过来需要求才若渴的地步,姑姑您说如果手底下的人一个比一个聪明,我那嫡亲祖父跟我爹还睡得着吗?”
盛惟乔这才醒悟过来,叹息道:“那时候哥哥他也是年纪小不懂事,想来以为是为了报答你爹他们呢!”
公孙应姜目光闪了闪,才道:“可不是吗?为了这件事情,我嫡亲祖父对小叔叔十分不满,我爹从中斡旋了好些日子,才让我祖父答应不提了。不过我那嫡亲祖父虽然坚决不同意让手底下的人闲暇时候都去念书,后来却把应敦送到那老童生跟前,让他跟着小叔叔一块上课。”
顿了顿,有些怀念的语气,“那会我亲娘正跟应敦他亲娘斗的死去活来,什么事情都要较个高下!听说应敦被送过去后,觉得就算我是女孩儿也不能被比下去!是以专门去嫡母跟前小意服侍了两回,求的嫡母答应,让我也跟应敦一块去进学--说起来,我们姐弟,还有小叔叔的名字,都是那位先生取的呢!”
“难怪我说你们的名字听着不类海主子女!”盛惟乔听到这里,释然道,“不过为什么哥哥他叫睡鹤?却跟你们的名字又不一样了。”
公孙姐弟的名字,“姜”的本义是驯顺的女子;“敦”有诚朴笃实之意。
“应姜”与“应敦”这俩名字,充分且直白的体现了取名人的愿望--希望他们一个温柔驯服,一个厚道诚恳。
这名字搁好人家是很正常的,但用在四代为匪的公孙氏子女头上就风格不符了。
公孙氏对子女的期望,难道不是女儿泼辣有为,儿子屠戮四海……吗?
不过盛惟乔最好奇的还是“睡鹤”二字,怎么都品不出对这人品行上的期待啊?
难道老童生来岛上之后,知道自己之所以会被海匪盯上,皆因盛睡鹤的好学,对他非常生气,所以随便给他取了个?
结果正这么想着,却听公孙应姜叹道:“小叔叔资质非凡,又一心向学。先生对他喜欢的跟什么似的!相比之下,我们姐弟天赋既平庸,也不那么刻苦,没事还在先生讲课的时候嬉闹,甚至打扰小叔叔……先生嘴上不说,心里对我们姐弟实在厌恶的很!所以先生给小叔叔起名后,我跟应敦听着好,也闹着要他起大名,他随手写了现在这俩名字糊弄我们,可怜我们当时上课不认真,根本不知道这名字的意思,就欢欢喜喜的应下了。”
“等过几年明白过来先生其实是在嫌弃我们,听也听习惯了,喊我们的人也喊习惯了,就这么定了!”
盛惟乔:“……”
她努力忍住笑,道,“那哥哥的名字可有讲究,你知道么?”
“知道啊,小叔叔之前不是叫公孙雅吗?那是我爹取的,因为小叔叔容貌昳丽俊雅,所以就取了个‘雅’字。先生来了岛上之后,起初还没说什么,后来知道了小叔叔大名的来历,就很生气,说小叔叔堂堂男儿,以容貌取名,实在是羞辱,所以一定要给他改个学名!”公孙应姜吐了口气,道,“先生说他以前亲手种过一丛牡丹,长势茂盛,年年花开如锦,珍爱非常,修枝浇水施肥养护,样样不肯假它人之手--那牡丹的品名,叫做睡鹤仙!”
“先生视小叔叔如瑰宝,着意要倾尽心血栽培他,所以就取‘睡鹤’二字,为小叔叔之名。既是祝愿小叔叔将来能如花王牡丹般前程似锦,也是籍此缅怀那丛今生不复相见的睡鹤仙。”
盛惟乔垂眸掩盖去眼底的复杂,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我知道你为什么说应敦跟你是哥哥的同门了,这事儿咱们回头再讲,先说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我救应敦吧?”
公孙应姜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才专门跟着大船跑过来的。为此甚至以绿锦绿绮俩丫鬟晕船为借口,把她们给拦了,就怕带上她们之后,见着盛惟乔之后一顿嘘寒问暖、贴心服侍,自己没找到机会插话,船就进港了。
只不过因为有求于盛惟乔,不能不先满足了她的好奇心。
现在盛惟乔主动把话题绕回正事,她自然求之不得:“堵塞谷口的陷阱,是应敦派人做的!不但如此,他困住您跟小叔叔后,甚至在我们那些叔公的旧部的撺掇下,纠集人手杀进议事堂后爹爹的住所,意图……意图迫爹爹将海主之位让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