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顺城的失陷和追击军的覆没,震惊了北京城。
首辅大臣方从哲捧着从辽东发来的战报,大清早就跑到万历的寝宫等候。老太监何世良告诉他:皇上中午才能起身,要他到朝房等候。
万历皇帝九岁登基,从明穆宗手里接过大位,这年已五十四岁了。一开始,宰相(明朝不设相位,以首辅大学士执掌内阁,位置相当于古时的宰相)张居正替他执掌政权,叫做辅政。张居正励精图治,下令丈量全国土地,实行“一条鞭”法,并治理年年泛滥的黄河。使政治逐年清明,大多数地方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张居正死后就不行了,太监和权臣互相倾轧,及至他成年亲政,大局已经混乱不堪了。他曾想整顿吏治,干一番事业,可是面前的太监和权臣横加阻止,他看看没有办法,也就冷下心来。蹲在宫里两耳不闻宫外事了。如果真是这样倒还好些,可是他有个癖好,就是大肆营建陵墓、宫苑、园林,到处开工,耗费巨大。张居正时的一点积存也被他挥霍殆尽了!
这样的皇帝没有强大的财力是不行的,他令大臣们去想办法充盈国库,那些书生出身的臣僚不仅不听,还反过来磨破嘴唇地对他一再劝谏,弄得他烦厌不已。于是万历听从太监们的挑唆,给了他们“税监”、“矿监”的头衔,让太监们到地方上为他大肆搜刮。这样,钱是弄到了,太监们也一个个脑满肠肥,成了横行不法的恶霸,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万历的另一癖好就是贪恋女色。他已经册封了几十个皇后,贵妃、淑妃、玉嫔等,可是,上有所好,下必奉焉。那些看着皇上脸色行事的太监臣僚怎不为他大肆搜罗?最近他又迷恋上一个小姑娘,年方十七,生得天仙似的,弄得万历神魂颠倒。几天之内,就给她加了一系列的头衔。到底万历对她封了些什么,她自己也忘记了。宫里的人叫她娇妃。
方从哲大清早等候的宫殿,就是万历与娇妃同眠的地方。
方从哲起初坐着,后来再也坐不住了,他就在朝堂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搓着手。老太监给他送来了茶,劝他稍安勿躁。太监良说:“皇上不到中午是不会起身的,没有人敢去打扰他。如果有要紧的事,可以先去办理。”
“啊,老公公,哪有比这件事更要紧的事呀!”
“方大人,您是说……辽东那边的事吧?”
“是呀,是呀,努尔哈赤已经夺了抚顺城,前去追剿的几营也全军覆没了呀!”
老太监也知事情紧急了,他把拂尘一甩说:“那,我再去看看,再去看看……”
方从哲是两年前被当时的首辅大臣叶向高推荐上来的。
叶向高,福建福清人,进士出身。时任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位居首辅。这个人十分耿直,他屡次上书,反对皇上派遣太监到各地任税监、矿监,可是皇上不听,反而斥责他多事,更受到太监和权臣们的打击。于是,他再也不愿在这个什么事也不能做的朝廷上任职了,再说他也五十多岁,心力交瘁,即上书辞职。
回乡前,皇上问谁人可以代替他?叶向高想:自己虽思归隐,可是实在对这个风雨飘摇的朝廷放不下心来,他走后,若是上来个卑鄙之徒,国事岂不更糟!他把满朝的文武逐个考究了个遍,最后想到了那个在朝廷任事多年,但不耐日渐激烈的党争而比他更早隐退的方从哲……
“皇上,方从哲可任此职。”
“方从哲,他行吗?”
“舍此,老臣无人可荐。”叶向高说,“方从哲忠贞刚正,敢于任事,皇上应该是知道的。”
“可是他却离开朕了!”
“皇上,那是因为他实在无法忍受日甚一日的党争呀!老臣斗胆奉劝皇上,立刻采取严厉手段结束党祸,对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给以应得的惩治……”
叶向高还没有说完,皇上就不爱听了,他向叶向高摇摇手。
几年前,万历自觉身体日衰,一次朝罢,在下御座时竟仆倒在地。几天后就有人向他提议:应该为将来着想,考虑册封太子了。起初,万历非常恼火,后来他想:自己已经做了四十几年皇上,实在不耐其烦。儿孙中成人的也很有几个,找个人来为他撑撑门面也不是件坏事。于是,就召集群臣,把立嗣的大事交给大家议论。谁知因为这事,却引起了直到他死去也没有结束的党争。
哪个皇子继承大统?那本是皇帝的家事。可是自古以来大臣们却为此议论纷纷,甚至拼死谏劝,有的还丢了性命。万历晚年的朝廷也是这样,两派互相攻讦,势如水火。弄得日常朝事也无法进行。说到底,两派中没有几个人是出于公心的,大部是为了眼前或将来的私利着想。
叶向高曾多次上书请皇上罢黜党争整顿吏治。他言辞激烈,态度端严,有时和皇上争得面红耳赤。所以他这次提出致仕,万历很快批准,大概他也想让自己清静一下了。
“好了……”皇上懒洋洋地说,“爱卿安心养老好了,朕会记住你的话的。”
叶向高回乡后,首辅的位置空了好久。这在明朝晚年也是不足为奇,朝廷六部和许多地方官空缺不少,有时一个大臣要兼任几个官职。为这事,叶向高和别的大臣也上言过多次,皇上不闻不问。晚明的朝廷像一台破烂机器,正一瘸一拐地走向它的灭亡。可是没有首辅终究不行,这时,万历又想起叶向高的话来,于是下诏要方从哲立即来京赴任。
方从哲回朝后,发现朝廷的情况比之过去竟好了很多。首先,皇上在埋头宫闱几十年后,开始临朝了,于是朝中大臣都上本庆贺,一时大有振兴之势。方从哲也上本颂扬说:“君之尊犹天也,臣之有所祈于君,犹之祈天也!其为斋心而祝,披悃而陈者,视三农之望雨,不啻过之……”他说皇上您就是头顶上的苍天,臣子们希望于您的就像有求于天一样。把这比方成三农之望云雨,不算过分。他接着说:如果我们做臣子的为国事累得身心俱疲,甚至疾呼痛哭而皇上您却不闻,连篇累牍的表章送上去了,您却好像看不见,那国事就不堪设想了!
他的言辞是十分恳切的,并一连提了许多急办的事,求皇上次第举行……
皇上表扬方从哲忠心可嘉,可是他所提的事却一样也没办。
即使这样,方从哲和他的同僚们也觉得有些希望,因为他们毕竟能够和皇帝面对面地说话了。
直到过午皇上才睡眼惺忪地走出了寝宫,老太监何世良急忙把相国要见他的事上奏了,并说:方从哲从早上起就在朝房里等着他召见。“他又有什么事?”皇上问。
“他说……他说……辽东那边抚顺城失陷了!”
“那是前几天的事,朕听说李维翰已派兵讨伐了。”
“可是,可是……”老太监见皇上满脸不耐烦的样子,说话有点嚅嗫,“可是他说前去讨伐的军队已经全军覆没了!”
“什么?你说什么?”皇上站住了,他回过头晃动着两只发红的眼睛。
老太监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你把方从哲叫来!”
“是。”
可是老太监刚走了几步,万历又叫住了他:“事已如此,也不必急了,你去告诉方从哲,午后未时一刻朕在中和殿等他们。”
“皇上,是说的他们?”
“你要方从哲把阁臣们都叫来吧!”
“遵旨。”
就这样,方从哲等了整整半天也没等到皇上,还要到下午才能御前廷议,即使这样,他也很高兴,尽管肚子里饥肠辘辘,他也忙不迭地马上去通知阁僚们去了。
未时一到,阁臣们齐集中和大殿。等了些时候,皇上来了,群臣跪倒三呼万岁。万历要大家平身。“方大人,”他说,“你把辽东的事说给大家听听吧。”
说实在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对待大臣们的态度还是谦和的。大多时候他对他们从不直呼其名。有时一般地称他们“大人”,有时,就称他们“爱卿”或他们的职务。
方从哲站了出来,把得到的来自辽东的火急奏章读了一遍,然后又加上自己的分析和认识。
他说:抚顺是国家辽东重镇,努尔哈赤竟不顾天朝至尊,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夷为平地,其气焰竟如此嚣张!他追忆说:我朝百多年来,对东北蛮夷一直采取绥靖政策,恩威并施,使其安居乐业。即使对那些悖逆之辈也从不赶尽杀绝,总是剿抚并用,使其幡然醒悟。
接着他说到努尔哈赤。他说努尔哈赤从年轻时就心怀叵测。觊觎我大明国土。几十年来,他忍辱负重、养精蓄锐发展自己的势力,表面上委曲求全,背地里秣马厉兵。几年前他就统一了建州女真各部,在虎尔哈河、松花江和辽河之间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后金国,与我大明分庭抗礼!就在几天前他在赫图阿拉誓师,并发布了他的所谓的“七大恨”,接着就起兵进犯我辽东抚顺……
说到这里方从哲有点激动难抑,他看了一下两边的大臣说:十几年前,负责任的大臣们就一再地上奏:辽东已酿成肘腋之祸,请求朝廷一举荡平建州“努贼”,可是朝廷总是寄希望于辽东抚臣的经略而不采取彻底的措施。那些位居要津的衮衮诸公又总不以国事为念,一味地斤斤计较于一派一己之私,因循苟且,才拖延成今日的不堪局面……
方从哲这样一席慷慨激昂的言语,使皇上觉得很不安。过去,有朝臣提起辽东之事时,他总是说:“那不过是疥癣之疾,无须为虑。”不想现在已病入膏肓了!
他瞥了一眼面前躬身侍立的大臣们叹了口气,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方从哲原以为他的“一块石头”会激起波浪千层,可是没有,宫殿里出奇地安静。
皇上等待着臣子们说话,事情到了这样的光景,他们难道没话说吗?
阁僚们呢,他们大多是方从哲指责的“位居要津而斤斤计较于一派一己之私”的“衮衮诸公”,他们这时说话会“惹火烧身”,怎么会不把嘴闭得紧紧的呢?
这样的冷场,方从哲也是受不了的,他抬头看看皇上,只见他满面灰黄,正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万历的两嘴终于翕动了:“方爱卿说的很对,他言辞激切也是应当的。如今的国事也该痛下针砭了……辽东覆军陨将,建州势焰益张,边事已经十分危急,大家不要再相互指斥,那无济于事,所有过错就由朕来承担吧。希望各位把平定叛贼的良策拿出来……”
皇帝的话一落音,大家知道谁也不会指责他们贻误边务的过失了,日子还是照常过。于是大家活跃起来。
看到皇上要下决心讨伐建州反叛的“努贼”,出来说话的就多了,戎政尚书薛三才、户科给事中官应震、户部尚书李汝华都发了言。他们先把辽东的善后事宜议论了一番,说起李永芳的变节投敌,无不切齿痛恨,说起张承荫等的壮烈殉国,人人赞许有加。以后又对辽东巡抚李维翰的损兵失地义愤填膺。
议论的结果是:请旨诏逮李维翰到京交刑部严加议罪。追赠张承荫少保左都督,立祠为“精忠”,以下如薄世芳等死难将校皆有追赏。当然这主要是做给活人看的。但当时却对正在执行边务的将士很有鞭策和鼓舞作用。
下面就开始讨论具体的平叛之策了。头一条是该派谁出任领兵的主帅?议论来议论去没找着合适的人。武将文臣都不愿到辽东去冒险犯难,谈到人选时,谁都畏首畏尾、推三阻四。气得方从哲把脚一跺说:“那么,我去吧!我已经五十多岁了,蒙国恩、食君俸禄,对国家边事却从未立过尺寸之功,为臣虽不谙用兵,可也愿意为这事充当前驱!”
他虽说了几句恨话,却使殿内群情振奋。
薛三才站出来说:“方大人心昭日月,但他是国家辅臣,皇上是一天也离不开的。臣下斗胆想推荐一个人……”他说到这里望望周围的大臣。
“爱卿请讲!”皇上向他招招手,表示急切地听他说。
薛三才好像最后下决心似的说:“这个人就是杨镐!”
他的话刚一出口,大殿里就静了下来。两年前,杨镐曾因获罪于上,被罢官。只有大胆的人才敢对皇上再次提到他的名字。
看到皇上没有责怪他,别人也没有说话,薛三才继续说下去:“臣下知道杨镐并不是最好的人选,他在领兵戍边时,立过功劳,也犯过过错,但他熟谙边事,就目前来说,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仍然没有人说话。
杨镐这人,大家是熟识的。他不惮于任事,却常常谋划不周,且好大喜功,无端开衅,造成难以收拾的局面。
他曾带兵到东南一带讨伐倭寇,立过殊功。后又被派去镇抚辽东,他主动出击破兆哈,谏臣们上书说他无端生事,造成边事不安,皇上罢了他的官。他又提出任用早被罢了官的李如梅为大将,更惹得朝廷议论纷纷,为给事中麻僖等人所劾。杨镐不服,上书自辩,可是皇上为一平息朝野议论,还是想给他处分。他看看没办法了,就上书“乞休”回家去了。
大家对他的印象是不好的。
这事薛三才何尝不知,他是在这非常的情况下提出这非常之人的。
等了一会儿,皇上说:“杨镐勇猛有余,却虑事不周,但对边事是有过功劳的,只要给他几个有能力的谋僚,朕看到叫他去也不是不可以的。堂堂天朝难道看着让人断我左臂?”一句话说得十分激昂,皇上那皮肉松弛的脸上竟放出光芒来。这也感染了阶下的大臣们。
有了大将,下边的事皇上就交给方从哲等辅臣具体计议了。
几天后,皇上下诏,起用杨镐为兵部侍郎兼佥都御史,带兵去经略辽东。
事情一开始遇到了许多难题。首先是“乏饷及兵”,没有钱也没有人马,这仗怎么打?
方从哲觉得这事容易得皇上的热切关注,可不能让具体事冷了大家的心。他说:“事在人为,只要大家一齐想办法,总能够调集兵马、筹到钱粮的。”
尚书薛三才说:“辽阳处现有兵马八万,还可征调登州兵一千五百名,南京水陆二营兵三千名赴援。至于军饷,下官建议发内库银十万两!”听了他的话,内科给事中官应震说:“十万两银子,内库还是能够拿得出来的。可是里面有五万九千两或黑如漆、或脆如土。那是因为长久不用烂掉了。”
方从哲气愤地说:“这样的银两能充军饷吗?”
官应震说:“当今说不得这些了。如果想速成大捷,就要以朝廷的官符压下使用,这样即可化无用为有用……”
方从哲想:这不是等于强行聚敛吗?可是事情紧迫,也只好如此了。“官大人,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当然有。”官应震说,“征收的金花银每岁一百二十万两有奇,嘉靖皇帝规定专门用来供给边防,不许他用。到了万历初年,皇上将此款项移入大内,以致军饷大亏。要是大人能够奏请皇上把这笔款项仍归太仓,那,咱们就宽余多了!”
第二天,方从哲就进宫为此事专奏皇上。
皇上听了以后,久久不语,最后他说:“爱卿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吗?朕就是指望这一笔钱才把日子过得像个皇上……”那还说什么,看样子即使努尔哈赤打到京郊,皇上也不会把这笔钱拿出来的。
那只有去掠夺老百姓了。
为了把征辽的这件大事办好,方从哲把回家“乞休”的吴道南叫回来。吴也是大学士,和他一样,位居辅臣,是个很公正、很有谋略的人。目前兵部尚书仍然空缺,经过方从哲、吴道南向皇上再三吁请,才任命黄嘉树到任。于是他们和与这件事有牵扯的部科官员忙了两三个月,终于拿出了个可行的计划上奏皇上。
其大致内容是:
一、遣将。除杨镐外,调往辽东的将军有李如柏、杜松,刘蜒等。
这些将军还是可用的。李如柏是经略辽东几十年的大将军李成梁的二子,骁勇善战,有乃父之风。他曾任宁夏总兵,立功升任为右都督。这时已经派往辽东去代替死去的张承荫了。
杜松,榆林人,是位很有名的将军。他守陕西身经百战,威名赫赫,被称为杜太师。现在他被任命为山海关总兵。
刘蜒,曾在云南、四川等地为将多年,并曾率兵援助朝鲜平定倭乱,很有战绩,与杜松齐名。这人有个毛病,就是爱钱,前几年因贪污受贿等罪被罢为“废将”。可是如今他出头的机会又到了,他被起复,仍为总兵。
李维翰被抓到京都后,关了些日子,经刑部定罪,奏皇上批准,削职为民。他捡了一条命回家了。朝廷便任命周永春代替他为辽东巡抚。
二、调兵。杨镐到了辽东后,清点将士,他手头只有七万人马。他立刻上书朝廷求兵十万。朝廷没有这么多兵马给他。因为这时内乱已繁,朝廷还要留些军队镇压农民起义。方从哲建议调集边兵,兵部先后从宜大征调了万人。登州三营调出一千五百人,令他们速速从海道渡辽。南京水陆二营调拨三千。这仍然凑不足数目。又敕令蓟州先发五千,后又调台兵两千。朝廷又命杜松、刘蜒、官秉忠、柴国柱等将军在赴辽时连自家的家丁也带了去。此外,还从朝鲜调兵一万,连在北关的叶赫女真也被征调,令他们出兵两千相助。为了这场战争,大明朝廷真到了计穷力竭的地步了!
三、筹饷。没有钱是不能打仗的。当初,廷议时,薛三才曾经凑集十万银两。经兵部计算,十万远远不够,得用银三百万!这个巨大的数字,把内阁臣僚们都吓住了。方从哲曾经到皇上那儿要过钱,没有得到批准。为了眼前急用。兵部奏请先发饷银二十万两。皇上允诺。方从哲、吴道南等大臣一天几次地去见皇上,还是为了要钱。后来万历也觉得十万军队,二十万两银子实在是杯水车薪,狠了狠心,又批准发库银五十万两!从他那儿再也弄不到钱了,怎么办呢?那只有向老百姓伸手了!
到了这年秋后,户部请加派田亩税。每亩加三厘五毫。这样,全国增加田赋至白银二百余万两!并规定第二年再加三厘五毫,第三年续加两厘。前后三加增至每亩九厘,每年田赋达五百二十万!如果认真实行下来,老百姓身上的油水可真是轧尽了!
为了解决东征粮饷,朝廷还专在广宁设了“辽东饷司”。
四、更换兵器。为了提高军队的战斗力,总兵柴国柱提议破“虏”全用火器。可是没有那么多先进枪炮。朝廷只准各营配备一定数量的火药武器。为此,兵、工二部尽发库存的从外国买到的大小佛朗机大将军虎蹲炮、三眼枪、鸟铳、火箭等,还发了盔甲、盾牌等一应防御用具。可是一般兵士不会使用这些火器。只好责成川陕督抚各派三百名甲兵到京演练,然后赶赴辽东军中。
备战用了几个月的时间,这时,努尔哈赤的人马已发展到五万多了!
其中最让朝廷头痛的是:将官大多不愿到任。他们认为讨伐辽东不过是虚张声势,是做给女真人看的,等到女真人远远地逸去,朝廷会罢兵的。他们瞧不起努尔哈赤,觉得那鞑子只能算是个流寇,只要杨镐在那儿挡一挡也就解决问题了,何劳兴师动众!要说努尔哈赤会打到关内来,他们说就是把努尔哈赤粉身碎骨,他也不会有那样的心思!
所以,他们虽接受了朝廷的任命,却迟迟不肯进兵。
另外,打算调集的那些部队,计划上有了,命令也下达了,但只有宜大的兵马有点行动,可也没到辽东。其余的就更不用说了,他们连消息也没有。
方从哲等阁臣急了,他们把情况如实地上奏了皇帝。
万历大为恼怒,在他在位的四十几年中,没有过什么大的举动,现在事情迫在眉睫了,将士们竟不用命,那还了得!他特赐杨镐尚方宝剑一口,并敕令说:将帅之下,有不用命者,可先斩后奏!
这样一来,各地很快地把应调的人马送到了辽东。杜松也开始行动,领着本部人马向辽东集结。刘蜓仍迟迟不出关,他说要等川兵的到来,因为从四川调来的兵马划归他统属,这不过是个借口而已。朝廷立即命他出关,不必等待,他才领兵慢慢地东行。
兵饷更难筹集。辽东请饷的奏书雪片般地飞到京都,而发下的饷款仍是有限。有兵无饷,使得一些下级军官带领士兵半路哗变,变成土匪。他们沿路抢掠,成了当地的祸害。
刘蜓带兵到了关外,路途所见和所闻,使他明白将来和努尔哈赤定是一场血战,他也坚定了立功异域的决心。于是,他命令驻军杩祭。
他把军队集合在田野上,升起军旗,十头大牛牵在军前,他对军队慷慨激昂地发表了平定鞑虏,报效朝廷的决心。将士们深深感动,呼喝声直上云霄。于是,他拔出佩刀,和副将、参将等军官领头宰杀牲口。
他照一头黄牛砍了一刀,他以为会痛快淋漓地把牛头砍下来。可是,他的刀只砍进了牛脖子的三分之一,那牛瞪起眼睛扛着两只大角向他扑来,而且鲜血喷涌,其状惨烈。刘蜒在全军面前,只好再次上前,在几个侍卫的帮助下,他又挥了三刀,才把牛头砍了下来。他觉得很丢脸,把刀一扔,说:“拿着这样的刀能上战场吗?笑话!”
他是责备自己还是斥骂什么人,谁也不知道!
别的将军也不顺利,没有一人把牛头砍下来,都是弄得气喘吁吁,满身鲜血,大汗淋漓,才完成任务。
祭旗后,刘蜓下令全军修整军备,并上书给杨镐,请他给予更换武器。
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冬,征辽的大军终于先后集结于辽东。加上当地原有的军队,能够投入战场的约有十万。
杨镐把将领们集合到辽阳,和他们商议进军之策。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召开军事会议。他的官衔比起刘蜓、杜松等大不了多少,他们也都是国内有名望的将领,而且个个骄横已久,他们会听他命令吗?
可是杨镐自有办法。
他把皇上的圣谕和亲赐的尚方宝剑供在香案上,率领将领们恭敬地磕了头,然后对大家说:“努贼经营辽东,已四十余年,除了蒙古、叶赫等部,他已统一了整个白山黑水,并且建立了伪金国。现在的确已是我大明的心腹之患!”
杨镐还说了很多话,目的是为了给大家分析当前形势。
他是个五十出头的强壮汉子,胖胖的苍黄脸,似乎有点虚肿。可浓眉下有一双长长的丹凤眼,使他的面目增添了几分威严。他看看坐在下面的将军们听得还算专心,就继续说下去。他说:“朝廷把这么重大的责任交给我们,我们就应当奋不顾身、义无反顾地去完成它!不知将军们怎样,本职自任事以来,一直战战兢兢、寝食难安,真不知如何才能报答主上的信赖于万一!我想各位将军也是这样吧……”
接着,他又委婉地说道:来到辽东后,有些不经事的将领可能有些轻敌,这是非常要不得的!在训诫了将军们几句后,他提出当前的任务就是进一步整理军备,充分地秣马厉兵,一旦进剿战起,就应该做到能打硬仗、死仗,从而战胜敌人!那就对朝廷能有所交代了……
他的话有点太长,下面的将军有的轻轻地跺脚,有的咕噜咕噜地喝水,甚至有人小声地窃窃私语。
这时,杨镐忽然立起身来,转身恭敬地把尚方宝剑抱在怀里,把桌案一拍叫道:“把两犯带进来!”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侍卫拖进两个用铁索锁住的人来,扔在将领们面前。
有几个人认识他们。
他们是清河总兵陈大道和游击将军高炫徇。
在抚顺失守、追兵覆没后,这两个人沉不住气了,就引兵往关内逃跑,半路上被出关的杨镐部下逮住。论其罪过,当时,杨镐就该把他们杀掉。可是,杨镐把他们关了起来,为的是这个当口使用。在狱中押了几个月,他们已被折磨得蓬首垢面、形销骨立、不成人样。
杨镐当着面前的十多位将军把他们的罪名数落了一顿。无非是:国难当头,将兵者就应该为国死节,可是他们却做了贪生怕死之徒,鞑虏未至,却望风而逃。于国法军法,皆不容赦……
数落完了,杨镐喝问:“陈大道、高炫徇,你们知罪吗?”
两个罪犯抬起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家看到两张惨白的脸,又看到他们的嘴都被铁丝勒着,嘴角那儿已渗出血……
大概是为了使这场面多停顿一会儿,以给将领们更深的印象,杨镐没有命令立刻把他们正法,这使大家都感到尴尬。
杜松发话了:“杨大人,快把这两个可怜虫杀了吧。他们原就该死,还让他们活受罪干什么呢?”
他的几句话把凝固的气氛打破了。刘蜒等人也说:“给他们个痛快的算了,他们和咱们同朝为将,谁也会有个一念之差的!”
杨镐没想到几个将军会这样说话,可他也无可奈何,就喝令把两个逃将推出砍了。
任务明了,血也见了,接下来就该说说进军的部署了。
杨镐先让将军们说话。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就请杨镐拿出自己的定案。杨镐清了清喉咙说:进攻的目标是后金的都城赫图阿拉,战法是分兵合击。具体的部署分为四路口各路兵将配置及进攻路线是:
原任总兵马林为一路。开原兵备道佥事潘宗颜监军。岫岩通判董尔砺赞理。以庆云游击窦永澄督率叶赫部协助。从开原出三叉口,攻其北。称为北路军。
以山海关总兵杜松率领一路兵马。保定总兵王宣、赵梦麟佐之。分巡兵备副使张铨监军。从沈阳出抚顺关攻其西,可称西路军。
以辽东总兵李如柏率领一路人马。分守兵备参议阎明泰监军,推官郑之范赞理。从清河出鸦鹘关,攻其南,是为南路军。
总兵刘蜒率领一路人马。海盖兵备副使康应乾监军,同知黄宗周赞理。还有朝鲜援军一万划归该路军。他们从宽佃出发,攻其东,亦称东路军。
这样东西南北军都有了,即可把努尔哈赤的赫图阿拉包围起来。
四路中,以杜松率领的西路为主。十万兵力中,这一路就占了三万。
因为辽阳是根本重地,以原任总兵官秉忠、辽东都司张承基领兵驻守。总兵李光荣驻广宁策应。管屯都司王绍勋总管各路粮草供应。
杨镐自己却不在辽阳,他以全军总指挥的身份坐镇沈阳。
一切都安排就绪,杨镐却不进兵。转眼进了腊月,辽东像往年一样,大雪铺天盖地的下来了!
内地的人没有见过那样大的雪。那不是雪花,不是雪霰,而是雪团,雪暴,真个像撕棉扯絮。只一个昼夜就把白山黑水全部用雪的殓衣包裹起来!可是它还不停歇,仍旧无日无夜地下着……下着……
这样的天气就是山林中的野兽也不出洞了,它们蜷缩干草窝里,安静地享受着秋天的积蓄。
人可没有野兽们的福分。他们得在雪天里奔波。
杨镐隔几天就向朝廷修书一封,那是“随况汇报”。派几匹快马送到京城。他向朝廷述说这里的情况,描述着这里的大雪。他说:在这样的天气里,是无法向赫图阿拉进军的。另外,他还说到军队的情绪,年关近了,他们都思乡心切。他希望朝廷派大员带着东西、银钱来辽东犒军。
朝廷真的派人来了,而且不绝于途。朝廷也是用的快马,给他送来的却不是犒军的东西,而是命他立即向努尔哈赤进军的敕令!起初,朝廷的敕书还是温和的、体贴的,几封敕书之后言辞就激切起来,甚至是训斥、责骂和威胁。
明朝进军辽东的事,很快就传到了赫图阿拉。金国的满朝文武没有十分着急。他们已经和那个几百年来压在他们头上的“圣朝”打了两次大仗。结果怎样呢?李永芳成了俘虏,张承荫等几员大将都成了刀下之鬼,而他们几乎毫无损伤!他们已经不怕那个“圣朝”了,而且巴不得他们赶紧来,好给他们源源不断地送来金银财宝和他们渴望得到的物资……
即使这样,只要有新的消息。他们还是拥到努尔哈赤的府第来。
可是每次都被努尔哈赤骂跑。
“你们跑来干什么?敌人还远着呢!你们给我把兵训练好,仗有你们打的!一听到消息,你们就随便地拥到我这儿来,还有个高低上下吗?这哪里是大金国的朝廷,简直是长白山上的獐子窝!”
努尔哈赤早就想仿照着大明的规章制定一套制度,可是还没有来得及。
这几天,他足不出户,忙得连饭都没有按时吃,他在干什么呢?
他在和两个汉人密谈。
这两个汉人一个是李永芳,另一个是范文程。
李永芳在抚顺城破投降金国后,一直竭尽全力为努尔哈赤效劳。他是第一位降金的将军,虽然职位并不高,可是,努尔哈赤却视为珍宝。为了使他死心塌地地归顺,竟把七子阿巴泰的女儿给李永芳为妻,这样,李永芳就成了努尔哈赤的女婿。
对于这桩出乎意料的婚事,起初,李永芳是坚决拒绝的。把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硬塞给他,这的确不合乎汉人的风俗。他说:自己已经有了妻子,不知把这位娇贵的格格放在什么位置才好,还有年龄、身份也极不适当……
努尔哈赤听了哈哈大笑。他说:“你既然归顺我大金,又剃了头,就是满人了!满人可不在乎有多少妻妾,你看我已经偌大年纪了,而且有了十几个女人。要是有机会,也许还要娶上几个!至于她的位置嘛,我的孙女贵为格格,你就看着办吧!”
李永芳仍然犹豫。一旁的人劝他道:这是大汗的赐婚。大汗就是天子,天子的旨意怎能拒绝呢?再说这是求之不得的荣幸,今后,你就是大汗的至亲,就是满身光彩、富贵无比的额驸。你连这一切都不顾,就不想一想后果吗?
大汗的这一恩典,李永芳的元配夫人当然受不了,哭闹了几天,终于明白大汗的旨意是不能违抗的,好在格格虽嫁给了李永芳,但她并不到李家去。李永芳只能到阿巴泰家去当女婿。一月几次地在那儿留宿,就算是夫妻了。李家过去的日子怎么过,现在还是怎么过。
努尔哈赤把投降的汉兵挑出一千人交给李永芳率领,并给了一个总兵的职衔。就是这一千人马,后来发展成为满洲的汉军旗。
不到一年的时间,李永芳为了报答努尔哈赤的收留之恩,带领着这支汉兵活跃在汉族人居住的地区,为后金绥靖地方,征赋拉丁,平叛追逃,巩固边境,做了数不清的事。这些事情只有汉人才能给努尔哈赤做到。
另外,在军队的改革方面也提出了很好的建议。他对努尔哈赤说:八旗兵勇猛善战,这不必说。可是,他们没有节制和秩序。攻则一窝蜂地上,退则乱哄哄地跑。这样的军队往往打胜不打败,无法和大明的大军相对垒。他带领自己的一千人马演练给努尔哈赤看,以使他心悦诚服。别的满洲将校却很不服气。他们说:“你既然有这样的本领,为什么还做了我们的俘虏?”
但李永芳进退有据的战术还是打动了皇太极、代善等几个有见识的将军,他们听从努尔哈赤的命令,照着李永芳的样子练兵,大大地提高了满洲军队的战斗力。
现在,努尔哈赤已经对李永芳言听计从了,他希望李永芳能够给他笼络更多的汉族军人。就在这时,一个汉族的知识分子走上了后金的政治舞台。
他就是范文程。
范文程是辽东沈阳人,字宪斗。明朝生员。他本来跟着李永芳做个书吏,抚顺城陷后,他就混入军中,想瞅机会逃走。
当时,努尔哈赤的政策是:可以容忍明朝的将校士兵,但决不宽恕知识分子。他认为明朝最坏的就是这些文人。几十年来,他在关外悄悄兴起,对明朝阳奉阴违、瞒天过海。许多戍边将校都被他愚弄了,就是遮不了那些读书人的眼睛。他们看出了努尔哈赤的鬼把戏,一再地上书朝廷,揭露他的阴谋诡计,指出若不把建州女真中的坏头目如努尔哈赤等剪除干净,早晚会酿成心腹大患!因此,他恨透了那些舞文弄墨的人,只要被他捉住,他就决不心慈手软,坚决杀掉!
努尔哈赤令人把李永芳的降兵细细地筛选,把里边真正的军人一一放过,却把稍微识几个字的人抓了起来。代善把他们押解到赫图阿拉后,请示努尔哈赤把这些人如何处理?
代善之所以有点犹豫,就是因为李永芳曾向努尔哈赤一再地建议:对汉人知识分子不能一概而论,他们中有许多人是可以为大金服务的。
“照过去的老办法,杀掉!”努尔哈赤吩咐道。
就这样,包括范文程在内的十多个人就绑到位于市中心的小广场去了。
也是范文程命不该死,正在这时,努尔哈赤从一旁经过,他看见正在杀人,就走了过去,把犯人逐个地问了一下。走到范文程面前时,他端详了好多时候。
这个仪表堂堂的汉族青年吸引了他的主意。
“你叫什么名字?”努尔哈赤问道。
“我叫范文程。”
“范文程?没听说过……”努尔哈赤的意思是:你是个无名之辈,该死!
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只要努尔哈赤离开,他的头就掉了。
“大汗,我的祖上,您一定知道的……”范文程的脑袋转着。
“他是谁?”
“他是宋朝的名臣范仲淹。”
努尔哈赤愣住了。他不识几个汉字,当然也就没有读过范仲淹的文章,但他知道这个人。他几岁时,就跟着父兄到抚顺赶集市,有空儿就到书场、戏园听书、看戏。书中、戏中的历史故事和人物深深地吸引了他,也感动了他。在他崇拜的那些忠臣良将中就有这个范仲淹。
“噢,范仲淹是你的先祖……他有两句要紧的话,你知道吗?”
“知道。大汗指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吧?”
“正是,正是!”努尔哈赤高兴地说,“我问你:要是我把你宽恕了,你能够像范仲淹忠于宋皇帝那样忠于我吗?”
范文程立刻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涕泪交流地说:“大汗,那是自然的。我们读书人信守的是:士为知己者死。大汗,您这样赏识奴婢的先祖,如果您也像宋皇帝信任先祖那样信任奴婢,我会为您肝脑涂地的……”
“好了,你起来吧,跟我走……”
范文程跟着努尔哈赤走了不多远,就听到身后噗哧噗哧地响,回头一看,只见那几个汉族小文吏已被砍下了脑袋,那鲜红的血光连天空都染红了。
是努尔哈赤把他从死亡的边沿拉回来的。他哭起来,不知是为了自己侥幸不死还是为了感激大汗的大恩大德……
从此以后,范文程就一直留在了大汗的身边,他死心塌地地跟定了努尔哈赤。
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做大明的臣民时,孜孜于十年寒窗,一举成名。可是,他翻破了《四书五经》,也没有捞得什么功名。现在好了,他从死亡线上一步走到了大汗的脚下。目前他虽没有什么名分,可是他自忖了一下,位置相当于进士及第后的翰林学士。要是弄得好,将来还会有更大的前程……
他把老祖宗也卖给努尔哈赤了!
现在的范文程已不是一年前刚从刑场上放回来的那种猥琐的样子,他穿一身女真文官的装束,那是比起箭衣来稍微宽大一点的长袍。虽然只有二十三岁,在嘴唇上也留起来一小撮胡须,显得温文尔雅。说话、做事,很有点装腔作势的味道。如果大明的那些正派文人看见他,一定觉得他小人得志,令人作呕。
不过,范文程也真有一套,要不,他不会得到大清几代皇帝的信任,一直做到大学士、太子太傅的显赫职位。
大汗进来了。
“两位先生久等了?”他说,以汉礼捧着手向他们问候。
李永芳和范文程站起来,向努尔哈赤深深一揖。那时候,他们君臣见面也就是这样的礼节,全没有大明朝廷里的繁文缛节。
“坐吧,坐吧……”大汗说。
李永芳、范文程坐了下来,望着大汗。
他们在一起议论时局已经几天了。
努尔哈赤开始改变自己,不再像发布“七大恨”时的骄横了。他和两位汉臣一再地权衡着敌我双方的力量。
大明在他心目中仍是一个庞然大物。的确如此。尽管大明王朝十分腐朽了,好像经不起狂风暴雨,他也曾率领八旗子弟把它的十几个边将打得落花流水,可是,他仍觉得有点怕它,它有着成百上千的文臣武将,有着几十万经过训练、拥有先进武器的大军,还有着幅员辽阔的广大国土……在大明面前,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不经事的猴儿,它围着那个巨人打转,有时也搔挠他几下,甚至还能够骑在他头上撒尿。但真的要下定决心撕咬他的时候,它就害怕了。
他觉得要战胜大明,那就得了解它。尽管,他为此做了几十年的准备,仍觉得不够充分。他不愿再听自己的子、侄和大将们的叫嚷了,他要的是冷静的思考和万无一失的决策。目前,汉人谋士就只有李永芳和范文程,觉得他们能够帮助他。
当然,他也不全听信他们。
使努尔哈赤意外的是明军主帅杨镐派使者送来一封战书。内容说:大明军即将发起攻击,领兵的将帅以及监军的文臣业已齐至。四十七万大军定于三月十五日乘月明之夜进剿。并命令努尔哈赤迅速率众投降……
这封不伦不类的战书摆在努尔哈赤书案上的时候,是二月二十六日的夜间。
他端详了好久,不明白杨镐是什么意思。是威胁吗?可这又能吓着谁?再说,出兵的时间大多是秘而不宣。哪有公开地告诉敌人的?这位身经百战的杨大帅,难道连这一点用兵常识也不知道吗?还有,他的将士,他自己早就声称十万,怎么一下子就涨到了四十七万?是吹牛呢?还是又从关内调来了大量援兵?
努尔哈赤又坐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悟出其中的“玄机”,就派面前的侍卫把李永芳和范文程找来。
没多久,大汗就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他吩咐侍卫把火炉烧旺、伺候茶点。
李永芳、范文程进屋来了。
“参见大汗……”他们给努尔哈赤行礼。
大汗抬头一看,见面前站着两个雪人。问道:“下雪了?”
“是呀,雪很大!”李永芳答道。
范文程从不简单地说话,他的话里总是带着点耐人琢磨的东西,显得莫测高深。他说:“上天呵护大汗,派来白甲白马的大军,让杨镐的将士在大雪中跋涉吧!”
“怎么,先生知道我叫你们来的意思了?”
范文程笑笑说:“要不,大汗怎会深夜找我们来呢?”
“是呀,是呀!”努尔哈赤拿起靠墙几案上的拂尘,给他们拍打身上毛茸茸的雪,可刚拍打了几下,就被侍卫们把拂尘接了过去。
等李永芳和范文程在努尔哈赤对面坐定,大汗指指桌上的战书对他们说:“你们看看吧,这是杨镐派人送来的!”
李永芳和范文程伏在桌案上,静静地看了起来。战书并不长,只一会儿就看完了。他们抬起头来望着努尔哈赤。
大汗问他们:“杨镐这是什么意思呢?”
李永芳皱起眉头,范文程竟仰首大笑起来。
“这战表是迷惑人的,不过也太拙劣了!”李永芳说,“他以为是对待三岁的小孩子呢!一个统帅三军的主将,下这一招‘拙棋’,真让人瞧不起!”
“是呀……”范文程抑制住笑声,对努尔哈赤说,“大汗,咱们对杨镐他们已经了如指掌,他还以为咱们什么也不知道呢!竟在咱们面前胡说八道!”
努尔哈赤放了心,“这样说,不用理他?”
“不……”范文程忽地拉长了脸,他说:“我以为他们要立刻来犯了!”
“杨镐说是三月十五日,趁月明之时……”努尔哈赤说。
“那是迷惑我们的!”范文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就在这冰天雪地的时候?”李永芳有点怀疑。
“对杨镐来说,在这太雪封路的时候,他是一步也不想离开自己的窝巢的,可是万历皇帝不准他!朝廷不准他!”
“范先生,”努尔哈赤恭敬地说,“你认准了他们要在近几天出兵?”
“也许现在杨镐的各路大军已经出动了!”范文程说得更加骇人听闻。
“李将军,你怎么看呢?”努尔哈赤指的是范文程的揣测。
李永芳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他不敢否定范文程的预料。
他和范文程初次交往时,还是在他做抚顺游击的时候。那时,范文程只是一名小文吏。李永芳没有注意他,他也没有显示出有什么才能。一年前,由于命运的捉弄,他们在努尔哈赤面前同朝共事了,李永芳也没有十分看得起这个有点傲气的小伙子,可是,已经几次了,范文程那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言语却常常应验,李永芳再也不敢小觑这个后生了!
努尔哈赤又待了一会儿,蓦然回头吩咐侍卫说:“你们分头去传,把四贝勒、五大将都给我找来!令他们立刻就来!”
“是!”侍卫们齐声应答,飞奔出去了。努尔哈赤到内间去换服装,自从金国建立后,他的朝廷虽没有大明的规制,可是他每临朝议事。总是穿上特制的大汗服装,那是一种稍微宽大的袍子,紫色,在领口、袖口和大襟边沿镶着金绦,其他的和贝勒们的服装没有大的区别。只是帽子高些,在周围的帽檐上,前后镶着绿玉。
趁这时候,李永芳拉着范文程的手走到一边,小声地问他:“文程,你说明军已经开始向我们进犯,有根据吗?”
“放心,李将军,我没有说差。”
李永芳看了范文程一眼,等了一会儿,看看范文程不想说什么了,就走开去,等待大汗出来。
范文程自从得到努尔哈赤的赏识后,就殚精竭虑地把自己塑造成像三国时诸葛孔明的形象,使努尔哈赤信赖他、依靠他,从而离不开他!为了这,他的一言一行总是摆出个莫测高深的样子,还网罗了一批人,专门为他四处打探消息,使他的每一句话都有根有据。几天前,他就得到消息:杨镐已经被朝廷催促得坐不住了……
作为曾经经略过辽东的将军,杨镐没有做出李成梁那样的成绩,可是他深知努尔哈赤和女真人的脾性,知道敌之所长和我之所短,知道建州一带的山川地理,还明白雪天进军意味着什么。因此,他能拖就拖,他想把进军的时间拖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就是到了那时,他也不会贸然出兵,和努尔哈赤野战。他要像民谣中唱的那样,挖壕建垒,步步为营,把努尔哈赤逼死、挤死……
可是,他虽为主将,却左右不了形势。他的上面有个朝廷,朝廷里有一帮整日喋喋不休、身居要津的大臣。他们每日都上书皇上,责备杨镐“拥兵自重”、“迁延时日”,甚至说他“视敌如虎”、“畏葸不前”,在辽东白白地“空耗粮饷”!朝廷催促他进兵的敕令隔几天就来一封,而且措辞一封比一封强硬,几天前手执红旗的御使也来到了辽东,声称,杨镐若不出兵,他就决不回朝复命!
杨镐当然也不愿坐在沈阳等待,他几次上书自辩,说明辽东的形势,苦口婆心地申述把军队摆在林海雪原上的危险……可是一切都没有用处。
原因是在朝廷看来:努尔哈赤虽被一些臣僚说成是肘腋之患,但在他们的内心中,仍把女真八旗看成是流寇,是乌合之众,是疥癣小疾。只要圣朝出兵,即可一举荡平!所以没人理睬杨镐的叫喊。
终于,朝廷来了绝对命令。
敕书说:如果杨镐再抗旨不遵,朝廷就要收回给他的尚方宝剑,就要把他抓回来交刑部严加议处!
于是,杨镐只有往死扣里钻了!关于上面的这一切,都是范文程的私密消息,他是不会对任何人透露的。
很快,四贝勒和五大将也顶着一身雪花进来了。等把身上的雪花拍落,侍卫把他们拍落在地上的雪打扫干净后,四贝勒和五大将按照早已规定的次序坐了下来,李永芳和范文程坐在努尔哈赤的身后。
努尔哈赤看了子侄和将军们一眼,见他们个个睡眼惺忪,大概是刚从热被窝里钻出来。
“喝杯茶,醒一醒,有大事和你们商议呢!”他说。
听到有了大事,与会者已经大体上知道是沈阳明军那边的事了,他们开始活跃起来,交头接耳小声地谈论着,原来他们也听到了一些风声。
“是这样……”努尔哈赤先把明军的战书读了一遍,下边的人吃吃地笑起来。
“那是吹牛!”
“那是吓唬人!”
“杨镐要是有种,现在就来好了,何必虚张声势地说要等到下月十五日来!”
“你没听清楚吗?上面写着呢,人家要趁着有月亮的时候……”
“好看着自己的头是怎么掉下来的!”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休,越说越乐哈哈的。
努尔哈赤把手中的战书往桌上一摔,严肃地说:“别说些没用的了,看样子杨镐一定要来了,据范文程先生估计,他们已在路上了!”
一提到范文程,下面又开始嚷嚷。与会者大多不服气那个从他们的屠刀下逃生的小子。
“他懂什么!”
“叫他抱着他的书本滚到一边去!”
“胜仗是一刀一枪地拼杀出来的,凭嘴皮说不死敌人!”
努尔哈赤拉下脸来喝道:“你们叫唤什么?但凭匹夫之勇,也许能够打一两次胜仗,可是能够建朝立国吗?”
下面没人敢说三道四了。努尔哈赤继续说下去,他讲起刘皇叔思贤若渴,三顾茅庐的故事。“要想建邦立国光靠武功是不行的,那得有智能之士运筹帷幄。什么时候大家懂得这一点了,什么时候我们大金国就可和大明分庭抗礼了!”
果然没出范文程之所料,就在努尔哈赤和他的子侄、近臣凌晨论兵的时候,杨镐已经下令对建州女真进击。
这一次,他没有召集各路大军的将军前来沈阳议论,就下了绝对命令。
“违抗军令者,斩!”
“贻误军机者,斩!”
“畏葸不前者,斩!”
“临阵脱逃者,斩!”
军令上写了一连串的“斩”字。
过去,每逢他要下令进军,就有将军前来阻拦,他们在杨镐面前挺着胸膛叫嚣,说出一大串的理由,要杨镐上报朝廷,延期行动。这一次谁也没敢到沈阳来。
万历四十七(1619年)年二月二十九日杜松率军从沈阳出发,星夜出抚顺关,他想在萨尔浒山下停一下,然后沿着苏子河转向赫图阿拉。
朔风凛冽,大雪扑面,将士连十几步前的景物都看不见。总兵王宣领前,赵梦麟殿后,杜松居中,协调全军,监军张铨和他走在一起。
一出沈阳城,他们就被抛在了冰天雪地中。队伍再也不是一伍一列地前进,爬过几道丘壑就乱成一团。他们不是故意这样,因为大雪蔽地,使人摸不清地形。看似平坦大道,却是一道山沟,看似结实的山脊,却是无底的雪岭,人马滚下山坡、陷进雪谷,有的能够挣扎出来,有的却被埋在沟底,要等明年大雪融化时才能看到尸骨……还没走出多远,各部已经有些伤亡。
萨尔浒,汉译名叫做“碗架”。建州女真中有萨尔浒部落,早几年就被努尔哈赤吞并了。这个地区,在今辽宁省抚顺东大伙房一带。地处浑河上游与苏子河合流处。萨尔浒山西距抚顺七十里,东距赫图阿拉百多里。东北靠近铁背山。铁背山上有天命三年后金在吉林崖上筑的界凡城。努尔哈赤把它当作后金的门户。
杜松觉得过了萨尔浒就算进了努尔哈赤家的后门了。
后金出兵时,雪下得很大,真像是抛撒鹅毛。努尔哈赤冒着大雪送主将于赫图阿拉的西门外,他放眼看了一下,只一会儿,竟看不到几个将士了。
“你的人马呢,孩子?”他问皇太极。
“他们已经出发了。”皇太极指着前面说,“父汗,您瞧——”
努尔哈赤揉揉眼睛,“他们在哪里?”
这时,他听到战马咴咴的叫声,才看到在正前方的山沟里,八旗健儿像宽阔的河水一样,泛着白茫茫浪涛向前流动。原来,皇太极命令军队每人弄一件白袍穿上,没有白袍的就反穿皮袄或者弄匹白布把自己包裹起来,这样,他们一走进雪原,就融入白雪皑皑的山林中了,何况大雪还在一股劲儿地下着呢……
努尔哈赤立刻领会儿子这样做的用意,笑着说:“好好,八旗子弟就是塞北的山林。塞北的山林就是我们,明廷要来进犯,那千山万水都会站起来反击他们的!”
“父汗,您说得很对!”
“皇太极,你要在哪里堵住杜松的大军呢?”
“我想在萨尔浒把他们消灭。”
“好极了,我就站在萨尔浒界凡城的城墙上看你大战明军!要是明军突上萨尔浒山,你阿玛也就成了明军的俘虏了!”
“不会的,决不会!父汗就放心吧!”
“皇太极,你要我在萨尔浒上等几天?”
“一天,最多两天!”
“那,皇太极,你上马走吧!”
皇太极向父汗躬身施礼,回身跃上战马,飞驰而去。
除了留一部分给额亦都统率准备拦截明廷的其它各路人马外,努尔哈赤几乎把八旗大军都给了皇太极,在皇太极麾下集合的八旗,每旗约七千五百人,共六万多人。用这六万来阻挡杜松的三万兵马,可以说绰绰有余。
杜松的军队在离开沈阳后的第三天下午就到了萨尔浒的山下。他下令停止前进,埋锅造饭。他问张铨:“大人,你是分管全军庶务的,咱们带了几天的粮草?”
“五天。”
“那就足够了。”杜松说,“咱们到这里是第三天,明天急行一天就到了赫图阿拉,到第五天一早,咱们就进城去吃女真人的饭了!”说完哈哈大笑,他那黑里泛红的虬髯抖动着。全军中大概只有他的脸庞上洋溢着必胜的信念。突然,就像天兵从天而降似的,东面响起了一种怪异的呼叫声,这声音使人毛骨悚然。
张铨、王宣惊惶地望着杜松。
“是朔风突至吗?”王宣问。
“不,是一群夜枭!”张铨回答,还仰头向天上看。
天上又乌云四合,大雪旋转着下来了。
“都不是,”杜松说,“是女真人来了,你们按照咱们商定的办吧。”
杜松说的极为平静,就好像是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竟使两个总兵没有反应过来。
士兵们大概也是这样,直到女真人的万千铁骑的马蹄击在山石上,迸射出飒飒的火星,他们才喊叫起来:“女真人来了!鞑子来了!”
王宣、张铨跑开了,他们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
明军起初当然是很混乱的,他们没有思想准备。这几天困扰他们的是大雪和寒冷,是大雪底下摸不清的山路。现在女真人来了,好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他们怎能不混乱呢!
女真人冲破了明军的第一道防线。
可是由于这里是一条山沟,他们的万千兵马根本无法施展他们的威风。所以,头一批冲进山口的女真骑兵约一百余骑立刻失去了作为,勒马仰望着两边的山岭。
“上山,”杜松首当其冲,看到女真的马队后,立刻闪出这样一个念头,他对身边的侍卫叫道,“传令下去,占领两边的山头,快,你们一起呼喊!”
侍卫们呼喊起来。在中军帐周围的都是杜松的本部人马,是十分精悍和训练有素的。他们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会儿,便明白了主将的意思。于是,他们不顾一切地冲上山头,用弓箭、用石头向女真马队投射下来,眨眼间,就把这批女真马队消灭了。
皇太极没有和大明的正规军队交过手,他以为就像对付张承荫那样,给他们来个迅雷不及掩耳,在他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把他们冲乱了,打散了……
可是他的这一招没有奏效。明军的阵地是一字长蛇,三万人的纵深有几里地。你一下子很难冲到底,也很难把它冲乱。
就是在前哨,明军的惊慌也没有持续多久,王宣是个很有经验的将军,他骑马驰到第一线的时候,就喊叫道:“将士们,为皇上效力的时候到了!鞑子是叛贼,大明的子民和他们不共戴天!他们就像一阵风,只要顶住风头,他们就无法施其技了!”
皇太极的铁骑就像一泓泛滥的江水,在这里打了旋儿就把明军几百人吞没了!鲜血洒在雪白的山岭上……
一见到这一滩滩同胞的血,明军的健儿立刻变成了生龙活虎!
本来,这几天的急行军,寒冷、饥饿、疲惫把他们折磨得身疲力竭,他们对横在他们面前的万里雪原,对这滴水成冰的天气,对自己的长官心里都充满了怨怼之气,当女真人真地站在了他们面前,而且杀了他们的同胞,同胞的鲜血一摊摊地在他们面前闪耀时,他们把一切都忘了,剩下的只有一股对女真人同仇敌忾的义愤。
“杀呀,杀女真人呀!”
“杀呀,杀鞑子呀!”……
他们冲上前去,有的滚到敌人的马蹄下,用刀砍敌人的马腿,有的挺着钩镰刀把敌人从马上拉下来,当然他们大多死在了敌人的刀枪下。
这都是自发的抵抗。
在和女真人的战斗中,大明将士很少有人做降将的,除非将领带头投降、逃窜。为什么呢?虽然大明朝廷已经腐败透顶,对他们的压榨、盘剥、搜刮无不用其极,但大汉族的自豪感仍是一种去除不掉的情结。他们自觉地珍视国土的完整,他们痛恨外族的反叛,更加憎恶边疆人对内地的抢掠和骚扰。这就是他们英勇奋战的难以摧垮的精神支柱。大概就是靠了这一点,尽管大明已经千疮百孔,女真人几十年都没有过了山海关!
王宣的挺身而出和他的大声激励,立刻激励了所有人的意志,各级将校开始组织有效的抵抗,前面的阵脚稳住了。
战斗互有胜负,战线犬牙交错,这就对明军大为有利了。王宣把手中的几门铁炮排放起来,立刻对准前面敌人的密集处开炮!
这是女真人没有的强大武器。大炮的火舌照亮了山谷,炮弹在马群里开花……
皇太极一看第一打击没有打出火花来,就对旁边的代善说:“哥,看来要有一场恶战了。过去的一招没用了!”
“杜松不是草包,咱们要认真对付他,”代善说,“我领头再冲一阵!”
他刚要拍马冲锋,被皇太极拦住。“咱们不能在这山沟里和他厮打,咱们要上山去!”
代善明白了皇太极的意思,那就是迅速占领萨尔浒山,使自己居高临下,进退都争取主动。“好,好,就照你说的办,吹喇叭发号令上山!”
与此同时,杜松也发出命令:“上山!”
他的想法和皇太极是一样的,谁在山沟里,谁就要被动挨打。他通令各部抢占萨尔浒!
“上山!”
“上山呀!”
“谁爬得高谁就胜利!”……
山陡雪滑,爬起来不易,但这是生死攸关的事,两军在萨尔浒的山坡上互不相让地开始了爬山赛。明军爬得快些,他们已看见了界凡城的灯火,可是他们上来的人还不多。许多人几次地跌下去又爬上来,也有些人掉进山崖,葬身车沟底了,跌进深雪,也许不至于立刻就死,可是他们越挣扎,就陷得越深,直到深深地埋在雪下……
山沟里回荡着他们的呼救声,凄厉惨绝!
女真人是山林中人,就是大雪天也有人上山打猎,但他们也不愿在大雪封山后在山林中乱闯。现在马的用处不大了,而且成了他们上山的累赘。这时,他们接到了主将的命令,把马放到山林中,轻装上山!
“山林是我们的,马也是我们的,谁也拉不走!”皇太极说。
放弃了马,只带着武器上山,轻便了许多,半个时辰后他们先到了界凡城。
界凡城建在山顶,城不大,但周围城高池深,整个像一大堡垒,努尔哈赤是用它来对付明军的,直到这时,还没有完全修成,城里除了少数女真的贵族外,还有一万多女真的搬运石材的运石工。八旗组织的特点就是军民一体,所以他们也是战士。
其时,努尔哈赤已经到了萨尔浒山顶,他料到萨尔浒山将是两军争夺的要地,他便和自己的一队侍卫把运石工组织起来。
首先到了界凡城的是大将扈尔汉。
努尔哈赤对他说:“这里有一支队伍,你带领他们去占领吉林崖,在那里把明军挡住!”
扈尔汉得令后,便带领自己的本部人马和刚刚组织起来的运石工向吉林崖进军。
他到了吉林崖,明军也扑到那里了,两军在崖上展开了殊死搏斗。杜松激励将士说:“有了吉林崖就可夺取界凡城,大家努力呀!”
明军明白主将的用心,如果在吉林崖站不住脚,他们将被赶下山去,跌进山沟。女真人扔块石头也能砸死他们几个人!扈尔汉也知道吉林崖对女真的重要性,没有了吉林崖,界凡城保不住,所以下死命地争夺。
他们在血战中迎接了黎明。
起初,扈尔汉军抵不住明军的冲击,不一会儿,他们就死伤一半人,扈尔汉自己也受了伤,几乎要放弃吉林崖,就在这时,皇太极派来了援兵,两军的争斗呈现胶着状态。吉林崖上的积雪全被热血染红了。
明军被挡住了上山的路。
杜松可不想在这里被阻住。他和赶上来的王宣、赵梦麟商议,只留下一部分人马,由赵总兵和监军张铨指挥,在这里和扈尔汉部缠斗,他和王宣领大部人马绕过吉林崖去夺取萨尔浒的界凡城。
“努尔哈赤在那里,擒贼擒王,捉住了努贼,敌人就溃败了!”
王宣说:“那会把皇太极的大军吸引过去的,他有我们人马的两倍还多!”
“是这样。但我们无路可退了,只能在这里和他们斗个鱼死网破!”
看到杜松那恨恨的样子,王宣小心地说:“我是想:拔出一部分人马在山下接应,一旦……”
“老弟,没有‘一旦’了。”杜松瞅着王宣说,“要是咱们在这里把努尔哈赤逮住,那是千好万好,如果做不成这件大事,把他的八旗队伍撕烂打垮也好!那可能把咱们的三万人拼个净光……”
王宣抬头望着漫天大雪,眼睛里闪耀着泪光。
“老弟,”杜松拍拍他的肩膀,“有道是将军百战死,咱们弟兄也许今日就把骨头扔在这里了!”
王宣仍不言语。
“别多想了,你看将士们都看着咱们呢!”杜松又说。
王宣回头望着杜松,微笑着说:“将军既然下了必死的决心,我还顾虑什么呢?能和将军一起为国殉职,是件幸运的事,走吧!”
他们的马也大都留在了山下,可是,他们的侍卫也死拉硬拽地弄上了几匹,杜松和王宣上了马,带领明军向界凡城驰去。
北风凛冽,把山上的乌云刮净了。蓝天、白雪、鲜血,互相映照。天气更冷了,可是每个人的身上都热气滕腾。他们把满腔热血继续泼洒在雪原上……
皇太极却没有把自己的人马都赶到山上,他人马多,一半上山去保卫界凡城,另一半留在山下,由莽古尔泰指挥围住了萨尔浒。从整体上看,他已经把明军包围起来了。
杜松和王宣没有到达界凡城。当他们带领人马向山上爬去时,扈尔汉已经把和他缠斗的赵梦麟部打垮,赵梦麟死在乱军中。扈尔汗没有让他的军队稍歇,立刻指挥他们把正在上山的明军拦腰截断,并由上而下地冲杀,和山下的莽古尔泰部实行夹击,近五千明兵挣扎在这把“铁钳”中。
皇太极到了界凡城,见到了在城堡中观战的努尔哈赤。
皇太极向父汗报告了战场上的大体态势,踌躇满志地说:“父汗,大概不用等到太阳落山,我们就把杜松的三万人吃掉了!”
“孩子,我相信你的话,”努尔哈赤说,“但我问你:杜松这块骨头硬不硬?”
“硬,没想到的硬!”
“硌下了几颗牙来?”
“……”皇太极没有回答,只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孩子,你和你的兄弟们都要记住,决不能轻敌,大明军不是关外的部落!”
“大明朝廷昏庸腐朽,他们的将士还这样为他们拼命……”
“你能想到这一点很好,”努尔哈赤伸手拍了一下皇太极沉重的铠甲,语重心长地说:“他们不都是为那个僵尸一样的皇帝打仗,他们是为了那个有几千年历史的国家拼命。他们看不起我们,认为我们就该俯首贴耳地在他们的手掌下面活着,一不听话,连大明的一个小小百姓也会站起来大喝一声:‘不准!’你不是常说要打进关内,征服中原吗?那路程长着呢!”
皇太极琢磨着父汗的话。
“现在没时间让你多想,仗还没打完呢,”努尔哈赤望着远处的雪原,那里闪耀着红光,有时还传来隆隆的炮声。明军正用女真人没见过的大炮轰击……“你不该平均用兵,杜松向界凡城来了,你得在这城下和杜松决战!你只要把杜松的本部兵马收拾了,这一仗就算打赢了。”
“是,父汗!”
皇太极告别了努尔哈赤,上了马,在侍卫的护卫下向战场驰去。
此时,扈尔汉和莽古尔泰已经完成了对明军的夹击,冲上山来。杜松的军队还没有到达界凡城,就被比他们多出几倍的女真兵马团团包围起来。
明军占领着几个小山包,要不是地形对他们还有利,女真人只要一人一箭就把他们消灭了。
几个千总集合在杜松身边,他们没有说话。因为他们都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脸面上都有绝望的神色。
“这就是努尔哈赤的高明处,他知道三路军决不会同时到来,他吃掉我们后,再回头吃他们也不晚!”
“不管那些了……”
“是的,不管那些了!”杜松说,“我们在这里就义后,一辈子的功业就算完成了。”
有个千总伤心地说:“看样子就要死在这里了……”
杜松喝斥他道:“后悔了,如果后悔,你就从这里走出去,向努贼投降吧,他会给你留一条命的,李永芳也就是你这么个官儿……”
听了杜松的话,那千总痛心疾首地说:“将军,你也太看不起属下了!投降?那是比死更可怕的事!
杜松向那位千总拱拱手,“兄弟,我不该说那话,请你原谅!”
沉默了一会儿,王宣说:“咱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国而死是应当的,可是那些大兵呢?是不是允许他们离开战场?”
杜松想了想说:“现在死到临头了,就不要侮辱他们吧……”
“将军,”几个千总一齐说,“我们怎么死呢?”
杜松说:“不投崖,不自戕,尽量多杀几个贼人,然后看着青天死去!”
“好,我们跟将军去!”
清点人数,这几个山包上的明军还有三千来人,除了手里拿着的刀枪外,还有十多门大炮和抬枪。
杜松激励将士们说:“好,好,皇太极要消灭咱们,他还要洒下五千人的血!”
他和王宣把军队分成两个梯队,火器和弓刀两相配合,组成交叉的反击网,他和王宣也站到了第一线。他们开始轰击靠近的女真人。
可是杜松的打算几乎没有用处。
皇太极看透了杜松的用心,他才不和杜松在界凡城下鏖战呢。这时,他们的战马逐渐地上了山,他一声令下,上千铁骑呼啸着冲杀进来,一阵大杀大砍,杜松的明军就溃散了。
明军曾依靠炮火扫倒了成片的八旗兵,可是,等不到他们装填上第二轮的火药,他们就做了刀下鬼!
杜松、王宣和几个千总抵抗到最后,王宣被冲来的骑兵扑倒,接着被削去了头。杜松身中数箭,仍战斗了好久,直到一刀从他后脑劈进,他才像他说的,仰面倒在雪地里,眼望着湛蓝的青天……但也没有立刻就死。他的鲜血流到身边的白雪里,他抓了一把和着血的雪填进嘴里,说了句:“啊,我好渴呀……”
当皇太极跑到他跟前时,他死了。
杜松军的残余几乎没人向女真人投降,他们且战且往山下退走,在路上又汇合了好几股溃兵,一直杀到浑河岸边。当他们想过河时,被女真人追上,就在那里,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战死了!
女真人没有明军那样好的刀枪,他们下了马,贪婪地捡取死者的武器。他们还翻弄死者的衣袋,除了金钱外,还有许多他们稀罕的小物件,那都是他们珍贵的战利品。
这场大战十分惨烈,《明史》记载……死者漫山遍野,血流成渠。死尸与兵器冲入浑河,如解冰旋转而下!后金兵追杀明军直至硕钦山(辽宁省抚顺县营盘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