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
我已有很长时间不读关乎爱情的当代小说了。这是因为,在这个急功近利喧嚣浮华的时代,爱情已很少有真爱、纯爱的内涵,而似乎成了一种徒有其表的装饰品。但由于偶然的机缘,我终归读了月下这本常有爱情字眼出现的短篇小说集,而且读得还算认真。总的感觉是,她的作品有一种棱镜里看世界的美,影像是虚幻的,但投影却来自真实存在。
小说大多从女性角度构建世界。即使从男性角度开局,重点也还是落在女性身上:蕤、棉、韩韵、苏篱……她们聪明、时尚、有才情、有魅力。但大多陷在情感的泥沼里难以自拔。就像某种长势极盛的植物,怒放的花朵和馥郁的香气令人沉迷,但长长的藤蔓或枝条却缠得人透不过气。
我最喜欢的故事是《雪国之恋》。女摄影师在雪后的树林里拍摄的时候,目睹了一辆红色轿车一头栽进深沟,在危险发生的刹那间车内抛出一个笔记本。女摄影师报了案,但把笔记本藏了起来。笔记本记录着一个女子对一个男人的爱。事件牵扯到一位画家,女摄影师通过警察男友见到了接受警察讯问的画家。画家本来是以“嫌疑人”身份出现的,不料身为警察女友的女摄影师却迷恋上了他。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男人,有着令人倾倒的眼神、优雅的谈吐、洒脱的举止。这无疑对女人构成杀伤力。用小说中的话说,那很像一场大雪,在无声中掩埋一切、剥夺一切。结果女摄影师成了画家的情人。后来女摄影师从画上血红的太阳联想到林中雪地,于是趁画家不在时用铁锹挖开雪地,惊讶地发现一段嫩藕般的手臂和一张女人的脸——是的,是画家杀了妻子,并制造车祸杀了情人。就在这时,画家出现了。
女摄影师醒来后,将自己的发现告诉警察男友。男友不但不相信,反而认为是车祸使她遭受了巨大刺激导致神智不清所致。究竟是女摄影师的发现是真,还是她警察男友的表述是真?故事随即变得扑朔迷离。整篇作品就像一个梦,一个以独特的叙事结构和白描式的语言勾勒出来的梦。
作为我,不想将它作为一个含有心理暗示的小说看,而更觉得这是一个爱情剧。中心人物既不是女摄影师,又不是警察,而是那个死于车祸的女子。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她离开世界后一切随之消失了吗?不,那个笔记本就是她存在过的明证。她没有走远,她的灵魂就藏在这个笔记本里,不断地低声哭诉。
《雪国之恋》篇幅虽短,但富有内涵。迷恋、忠诚、背叛、怨恨……因为爱而衍生的所有美好与邪恶尽皆融入其中。那个死去的女子在日记里说:“人是不可以认真的,而我活得太认真了。认真对别人成为一种暴戾,对自己成为一种负累。”
应该说,这部爱情小说实际上没有爱情。原因之一,是因为她们都过于聪明。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聪明到了极点。他们和她们表面上飞扬跳脱,而内里都有着玻璃一般脆弱的心。女人青春短,男人寿命短。当女人回想那些炫目耀眼的爱情的时候,每每发现自己老了,而那些有着非凡的举止、温和的眼神、宽阔的胸膛的优秀男人早已离去。
爱情或许需要糊涂,而这些站在阴影里的女子们却偏偏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比如《艾芝》里的艾芝。这个工厂里的普通女工,喜欢上了一个略微有点调皮的男人。但最终被更有心机的君如抢了去。
与艾芝的疯癫相反,《情花之毒》里的主人公则像是困在坟墓里的人,心如死灰。如果说艾芝是一团燃烧的烈火,那么《情花之毒》中的女主人公就是一口古井,深不见底,散发着幽幽的寒气。至少,艾芝爱着的是一个活着的人,尽管那个人已经与别人结婚;而《情花之毒》的主人公爱着的却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个曾经画过几幅画的人。她活着的目标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收购市场上那个男人的画。她有奇特的嗅觉,能从许多画中一眼认出他的作品,哪怕没有落款。和其他短篇中的主角一样,《情花之毒》的女主人公也是一位具有艺术心灵的女子,但她并不以艺术谋生。艺术似乎只是作为其灵魂的一部分而存在,而这不但无助于她的生活,反而是有害的,似乎是一种毒。
读月下的文字,很多感觉我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似乎既近又远。近则如在肺腑之内,远则恍惚在前生前世。她的文字既有鲜花盛开的阵阵浓香,又有陈年旧事的斑驳光影,就好像在旧上海一座老洋楼铁栏杆下听一个老妇人讲她年轻时的故事。衣香鬓影的社交名媛,眼神犀利的俊美男子,灯红酒绿的晚宴,男女热辣辣的喘息,暗影里的勃朗宁手枪……
在这些信手拈来的描摹中,我能觉出张爱玲作品的味道,但又不全是。月下的文字固然有张氏作品中那种看透世事的清冷和近乎挖苦的幽默,但也有火焰般的热量。
唯一遗憾的是,我未能在这本一再有爱情字眼出现的短篇小说集找到真正的爱情——爱情小说无爱情!究其原因,大概是男女主人公们都站立在阴影里看世界。不过,我所说的阴影不全是贬义。其中可能包含着幽暗的璀璨与炽烈。不是吗,那些高智商的人、那些痴迷于爱情和自我毁灭的人、那些具有艺术家气质的人无不急不可耐地跨进阴影中。
最后,请允许我用书中的一句话结束这篇小序:“我们之间的距离是漫长且未知的等待,而人类越来越经不起的就是等待,这个冬天像往常一样冷,只是没有梦。”
二零一五年元月十五日灯下于窥海斋
时青岛冷月寒星涛声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