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莲?你见过弄玉,对吗?”婉卿突然想起了一个江湖上名声不怎么好的名词,易容术。而这也是弄玉所擅长的,将一个人打扮得跟她一模一样并不是什么难事。
“你果然便是婉卿姑娘!我还怕认错人了呢!”高雨莲突的高兴起来。这高兴让婉卿更加莫名其妙,如同丈二的和尚了。弄玉,或者是另外一个“弄玉”,但绝对不该是眼前这人。如何她又知道了自己?在同一个问题上,这是不止第二次不得知道。
“你知道我,那你肯定是知道弄玉了。她该还好吧?”
“婉卿姑娘,我是替弄玉姑娘来找你的,你不知道,我把江南的地段几乎都找了一遍,就差点去了北方。弄玉说你在南城的出现的几率会大一些,所以特意在这里留了心,想总会将你撞上,真的就撞上了,也不枉了。弄玉姑娘很想念你呢!”
高雨莲一递一句的说,婉卿听完,问道:“弄玉现在哪里?”
“在我家里,江南莲剑。”这个名字很耳熟,在哪里听说过。终于记起来了,在江心船上,林书妤两姊妹的谈话提到过。后来她们说是用来骗自己的,原以为是假,竟是真的。只是不知道江南莲剑究竟是什么路数,两姊妹说到这儿就断了。师父告诉过的江湖事情虽然很多,然而与眼下真实的武林相比,就彷佛一个是老太太,而一个才是芳龄女子,完全不是在同一个时间段里。但听那名字应该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地方。
“那她可还好?”婉卿问道。立即又觉得问是多此一举了。改口道:“我随你去看看她,只不知你愿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是弄玉央我哥,我哥央我来找到你,接到我们家,怎么能让你随着,还问我愿不愿意呢。是我随着,问你愿不愿意才对。婉卿姑娘要不你就和我一同去吧?弄玉姑娘一定会很高兴的。”
“那好吧,等等我回客栈去取了包袱,就和你同去。”起身告辞了,走出来看见一名年轻的侍女也跟着出来了,知道是高雨莲叫她随着。对侍女说:“不用随了,不消刻钟就来,麻烦你了。”侍女却不回去,不紧不慢的继续跟着,回说是雨莲赠给叫使唤用的,以后就随着婉卿了。无奈,暂时就让她随着吧。
天很快暗淡下来,一天后的太阳只剩下几缕惨淡的霞光,尚可炫耀他富裕的颜色。天就变得浓而黑了,黑得搅不开一点儿动静。脚下是一条船,比起以往租赁的情况来,终于知道什么叫船,而那些都叫做舟子。听却要说起,就是高雨莲赠的那个侍女,知道江南莲剑的一些大概,这种豪富也算是名副其实了。
然而回到客栈的时候,却要在楼下等着,刚收拾完包袱,转过身来,猛然见到奇里门口站着。直呆了半晌。让进来,奇里第一句话:“请你不要去江南莲剑!”婉卿觉得奇怪,问:“为什么?”“那么至少请你去了,不要答应任何人的任何事情!”抱拳就走了,婉卿还没明白过来,就跟不知道他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一样,难以理解,又突地去了。
却要将包袱接过去背了,一路就想着这个问题,走到船上,已经消去了大把的时间。
雨莲走进来,将一块佩玉交给婉卿。“将这个戴上,你就可以在我们家里自由地出入了,不会有人阻拦你去到任何的房间或是庭院。”婉卿想不通她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不过想也是白想,就干脆不想了,她给什么就接什么。将玉佩对着灯火,泛出温润的光泽。玉佩身上绘刻着一支莲花,那应该是江南莲剑的标志信物。
三天后到达莲剑山庄,从船里远远瞧见好生气派的一座庄园。那四个字的招牌便高悬着,金光闪闪的发亮。江南的人事都细小精巧,可是无数个细小精巧堆积起来,一样的让人觉得有惊心动魄的壮阔。有正门,却常常关闭着,人从侧门进去。这比弄玉的白衣成,虽然大小差不多,富丽之处却是要超出许多。不过园子太大也是不好的,走路成了问题。不可能早上起床来,从卧室到客厅,就为着吃到晚饭。但也只有这时才能真正感受到什么是人烟阜盛,钟鸣鼎食。
弄玉跑过来拉着婉卿的手,一个劲叫姐姐,还是像以前那么亲热。脸上因剑伤未能包扎而留下的一条细小的红线,有几分娇媚。心里一阵悸动,不禁觉得酸楚。好在弄玉还是一如从前的开朗,活泼得几乎慷慨。
后边还站了一个人。那人走上前来,施礼:“南宫姑娘,幸会!”弄玉知道婉卿不认识他,对婉卿道:“这是莲剑山庄的少庄主,高剑云。”婉卿客套地回了一句:“原来是高公子,有礼了!”那高剑云竟是不知道从哪里冒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原来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那看来真是有缘啊!”
婉卿曾听林家两姊妹一夜的谈话,自然关于他们是知道一些。但是她向来就将富家子弟不放在眼里,都是纨绔者流,不愿意和他们处在一块儿。现在勉勉强强的站在这里,已经忍耐很多了,不想他居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弄玉在一旁看见,忙道:“还是进去坐下再谈吧,这里站着也是不好啊!”高剑云知道那句话说得太快了,赶忙比了嘴,是以也不再多言。前边领路,一行人随后。弄玉直接将婉卿领到她自己的房间去了。高家兄妹也没什么话,只是随后叫人送来了茶水。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一坐下婉卿便问弄玉,其实刚刚走来的路上,已经问过了好几次,不知是有风将话吹散了,散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还是弄玉不放心上,根本就没听见。进来屋里又将话问了一次。
“那日ni强着走了,我还担心呢。不过也没担心成两天,你知道进了百合谷之后发生的事,现在还后怕呢,一想起就觉得不安生。”这是真的。婉卿甚少与人言道自己的心事,与弄玉,惺惺惜惺惺,便不会隐藏,有话就直接说出来了。时常在夜里梦醒之后,觉着空荡没有着落,周围异样的冷清。甚至会有感觉,好像自己都已经远离了自己。知道外面的天气渐渐冰凉了,事实上,那时候秋天早已经到了,秋雨都已经下过三场了。
“姐姐,我知道,我都打听得明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说着竟有隐隐的低泣。“天幸得又见到你了。”脸上还是惯常的笑,无限的姣好。婉卿看见这笑,心里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很无辜,至少对弄玉是这样。这是隐隐的觉得,也许弄玉自己也是知道的,只不说而已。
“你在这里住得可还安稳?要不随我去云台基住一段时间吧!”婉卿转了转话题。“前不久我和高公子去过云台基一次,就是为打听你的事。云台道长说你们去了云台疗伤,就快要回来,还留我们等你。”弄玉话里的“你们”自然包括奇里了,婉卿心里想。这事师父却没有说起过。想着将前半节省略了,后半句也掩埋了。
弄玉就是太过聪明了,什么事情都会被她看出。“想云台总是怕你分心,会影响到你修养吧。”忽而皱了皱眉头,倏忽舒展开去。但怎么舒展,眉心总是觳皱,像揉乱的纱绫。让人看了,也跟着柔肠百结。脸上有难为情的表情,终于忍住了,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事情跟姐姐说说,也能替你分担一点嘛!”话一出来,立即就后悔了。这话太过于冒失,对于一个敏感的人来说,不说话是最好的相处方式。她知道弄玉性子,外表无限温润,内力却是坚脆,有如玉质。即便有事,她也绝不会说出来,等到说出来的时候,那已经不算一回事了。而且,她愈是亲爱的人,愈是不会说。
把最美好的一面呈现出来,其他的一切,诸如伤痛、苦难、折磨、悲伤,自己一个人承担。没有谁会真真关心别个人的悲欢离合,她知道,即便关心,那也只不过是虚情假意的应景而已。与其让别人虚情假意来怜惜自己,倒不如清清静静,不要别人的施与。
也许正因为这一点,当时一见之下便忍不住满怀的怜爱,想要去爱护,想要去疼惜。哪怕只有羽叶大的一片空间,也情不自禁的想要给她庇护,去温暖她,像去温暖一个在冰雪中受冻的婴儿。那是出自心底的,天生的善良。
“姐姐……”隔了半晌,终于才又开口。“高公子向我求婚!”
婉卿并没有表现出惊奇的表情,从那高剑云的眼神里,看得出来。相反有淡淡的伤逝,似乎是落寞的心理,有点儿惋惜。并非有其他想法,只是觉得弄玉给有一个更加好的人去爱护她,至于这个好的标准,却难以说得清楚。弄玉那么美丽的性情!
第一眼在外面看见高剑云,天生带有几分纨绔子弟的风气,虽然身材很匀称,脸庞也很俊美。但总是有种,像是空气从油烟里打捞出来的一样,少了几分武林中人该有的潇洒风骨,有一般读书人的儒雅,却没有读书人的俊逸风流,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在市侩中长大的,并兼具有市侩的浊物。
或者,她会找到心仪的幸福。那是我们所无法料知的。
“那天从船上下来勉强挨到一条驿道。那一段路,地形地势我都是清楚的,驿道去河并不远。我以为是可以到那里的,但是我遇到了贼,那一带河汊太多,伏在草堆的贼人也多。幸好是遇到了高剑云,是他给我解了围。我随后也就跟着到了这里。”
婉卿听弄玉轻描淡写,知道实际情形肯定不会那么简单,不过不说也是好的。一个人为什么总要将自己的苦难,在别人面前放大呢?那样做是不明智的。一个人总是要长大,要自己承受,不可能永远拿着可怜去博取别人的同情。婉卿也不愿意看见她是那样的一个人。事实上,她也的确不是。
“你答应了吗?”婉卿问。这的确是有些让人为难,他救过她。滴水之恩,也是要回报的。可是怎样回报呢?
“不知道,我没有答应。但是我也不能答应。”
“为什么?”这倒不是说希望她答应,知道她为难,只是好奇,想知道一点理由而已。
“我还没有找到我姐姐,还没有杀了她,我便什么什么都不会做。”弄玉咬着嘴唇,咬出一排排的牙印,深深浅浅。听到牙齿磕在一起,那声音玲珑,近乎清澈。然有而悲咽不下的冷清。
“我或许见过你姐姐!”婉卿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恨意,对她姐姐始终不能放下。但是,还是禁不住的说了。
弄玉抢道:“你说高雨莲吗?我起先也这么认为,但是不是。”
“不是,我是说你在找的姐姐。”
“真的,在哪儿?”弄玉显得有些异常的兴奋,再次抢问。
“百合谷。”
脸上神情倏地失落,像是突然掉进了冬天的河里,冰冷没过头顶,淹没了一切的表情,甚至眼神也被冲走,成了空洞,茫茫的一片。不知道原因,可能是害怕,可能是失望,也可能是愁恨。记忆在其间的缝隙里生存,在其间的缝隙里死亡。匆匆,也许能挽住点什么。但是,终究还是失却了。
“云儿,替为父招待好这些远来的贵客,不要怠慢了。各位远客见谅了,鄙人事务烦琐,不敢打扰各位清静,但请小憩些时日,小儿自会勉力招待。”这是婉卿到江南莲剑山庄,第一次见到庄主高连剑。却是在到这里很久之后的事情。几乎没有见到过这人,总是给人神秘的感觉,行踪不显,捉摸不透。要不是他自己露面,还真让不会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他似乎有意掩藏自己形迹,但又不知道府上为何会有这么多的客人。
高剑云一连串的只回答是,并学着高连剑的样子,向着客人道歉。就是这么一次之后,上上下下的事,无论巨细,都是高剑云在处理。高连剑如他自己所言,事物烦琐,依旧深藏不出。这里的人却并没有因为高连剑的不出现也就不出现,反而是约好的一般,齐齐集中,越来越多,都向着这里。
天又下了两场雨,天还没放晴,似乎比先前确实更凉,竟有了严冬的寒意。早上的露慢慢变白,再一场雨之后,草尖上的露竟凝成了霜。小孩子怕冷,缩着脖子,藏在厚实的棉衣后面,开始将手捧在面前呵气了。
进进出出的许多人,婉卿多不认识。也有认识的,少得可怜。弄玉花费了许多时间,一遍一遍将人和名字连起来说给婉卿,记得了大概,然而转过身去又忘了。那些名字,纵然身份是泰山北斗,实在与真人相去太远,难以叫人记住。这样子一来,倒还不如不记。弄玉也没办法,对他迟钝的记忆好笑又好气,就不再给他念那些名字了。
这样一来,婉卿对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更加觉得陌生了。先时弄玉不耐烦的给自己说,名字和相貌却一个也没记住,但是还是有不少的名字残留在了记忆里,有时看见这个某某,就叫出了另一个某某的名字。混乱不已,烦也烦透了。
“看看这些人,快到齐了。”弄玉声音很细,自言自语。婉卿还是听得清了。便问道:“这些人,到齐,要做什么啊?”
“没什么。”弄玉忙解释了一句。这是典型的欲盖弥彰,没什么就是有什么了。这两日发觉不似先时清静了,走在街上,也满是人,形形色色。一个个都是摩拳擦掌舞刀弄枪,看样子都是不敢寂寞的人。这些人江湖上平时无名无实,集中起来,却也前前后后比肩继踵,填河塞道,气势汹汹的存在。
“外面那么多的江湖汉子,出了什么事?”话刚问完,弄玉还没来得分辨,听到高雨莲的声音,同另外两个人在讲话。“事情都已经准备妥当,江湖上各个门派都已齐集,又能幸得两位林姑娘相助,现在只等我爹爹和几位叔伯商议后,我们便可以出发了。十年磨剑,锋该是露出来的时候了。两位林姑娘还请稍住几天,大约也就在这几天了。”
婉卿听到这几句谈话,林姑娘,首先便想到的是林书妤姊妹。至于谈话里所涉及的事,尚未清楚。不过在江湖上,这种你谋我划的事情,太过于稀松平常,你存心要打听,一天没有千件,也有上百件。上次林家两姊妹想着要杀自己,对她们也并没有什么坏的感觉。但是上次她们提到百合谷,还有凤眼,那似乎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高姑娘,不用那么多的客套,我们来的目的很简单,只要你们能帮我们姊妹两救出爹爹,北城以后便随你们怎样,我们决计不会插手干扰。”
这竟然是在交易了,屋里说话的就是林书妤。良久二人都不说话。婉卿隐约的终于知道,他们这次仍是对着百合谷的,这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如何又将自己骗到了这里,他们肯定是想要自己帮他们,而且他们似乎还知道,断定自己是一定会帮助他们的。
婉卿看着弄玉,脸色很难看。“姐姐……”弄玉还是那种很无辜的样子,无端的惹起人的怜爱。高雨莲从屋子里走出来,林家姊妹也站在檐下。婉卿不知道那两姊妹是什么表情,但是他们第一反应的动作,却见得真切分明。一个跃身,腾空一到了院子里,落在婉卿面前,竟不多言,直接纵剑而来。
“冤家真是路窄,想不到你居然从百合谷走出来了,还活着,本事可不小,应该是还很大。”依旧是姐姐站在前边说话,后边跟着妹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妹妹在后,姐姐在前,像是在护佑。
婉卿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忍着也不动气。“我说过,我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书影!”两姊妹在南城船上出手为难由吾兄弟的场景,自己是看见过的。妹妹先打出几支绣花针,声东击西,逼人去抵挡,姐姐则随后追剑而来,配合很是默契,叫人再小心也要手忙脚乱一番。但是这次妹妹没有射出绣花针,剑势轻巧,直刺小腹而来,姐姐则剑锁咽喉。婉卿站着不动,高雨莲一旁看见,剑已递到,丝毫便此下去了。忙喝道:“住手!”弄玉急挥手将两把剑荡开,立即就和林家两姊妹缠斗在了一起。高雨莲忙着跑下来,看见婉卿还好,急叫住手。
“林姑娘,有什么事不能商量呢?非要你死我活,大家都是朋友嘛,况且现今大事为重才好!”
“有什么事,没事,我就是跟她过不去。”
“好了好了,回去休息吧。”高雨莲拉住两姊妹,在一旁劝慰。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从来做事,本来就是不知所以,莫名其妙。当我们恨的时候,甚至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为着什么而恨,空洞而且无绪。爱也是一样。终于也变成无厘头一类的事情。
“姐姐。”弄玉将婉卿扶回到房里。“你怎么都不躲闪一下?幸好没什么事!”
婉卿刚才完全没感觉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开始还知道,被林书妤一句话所激,陡然心脉处内息凝滞,一阵裂心之痛,像闪电一样划过寂静的夜空,灼烧尽一切的苍凉,天地泯灭。幸好只是一瞬,一闪就过了。头脑暂时窒息,空洞一片。压住心里狂暴的气息,看见林家两姊妹,已经住手。
“弄玉……”
“姐姐,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想你应该告诉我你们的这件事。”婉卿看着弄玉,直到弄玉将头低了下去,在沉思。
“不是我想告诉你。”弄玉抬头望婉卿。“开始我也准备告诉你,想想也没想出什么理由该不让你知道,但终究还是没有告诉你。从我被救到这儿来,高剑云告诉我,他们谋划这件事已经将近十年了,那时我就知道全部,也许也不是全部。后来听说你受了伤,我想我正好可以利用他们来复仇。因为我知道,他们也在打我的主意,也想利用我。彼此相互利用,算是扯平了。他们也知道你对我好,所以就借我请了你来。但这绝不是我要利用你。我请求你的事,不能算利用吧?”
婉卿回道:“我答应你的事,无论如何我都会做到。但是你不该让他们借着你来利用我,我要知道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婉卿想到自己答应弄玉的事。这事现在看来是太大且艰难了,与己身相比犹如九牛之一毛。而自己再次站到百合公主面前,一样可能会柔弱得不堪一击,裙摆带起的风也可能将自己卷翻。心里蓦然有了一股强烈的被欺骗的感觉,不是因为答应了她的事,要拼着性命也得为她做到,而是突然自己变成了一把工具。如果说答应弄玉的事,就已经成了一把工具,那么这工具是自愿的。可恶的是,这工具现在却不得自己意愿,又被给了他人使用。无论如何,自己至少是一个有个人意愿的工具,不能容忍被别人随意。
弄玉闭口不言语,怔怔的望着婉卿。那件事究竟是什么事,弄玉却也还是没说,自己也还是不知道,只能隐约地感觉。心里这感觉忽而消解了,或者婉卿能恨弄玉。刚萌生的怒气,又豁的去得空了。她不恨她,反倒因为弄玉一直纯净的眼神,让婉卿觉得无辜,怜爱不已,心痛。
“姐姐,……”弄玉看婉卿。“你就算是再帮我一回,和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婉卿想拒绝,忽而很是不忍心。“但有一个条件,所有的事情,必须至少有三之一的该让我现在知道吧?”
弄玉听婉卿口气,知道便是答应了,高兴不已。马上就变成一个小孩一般,忘乎所以。她天生就该是个小孩子。婉卿看见她高兴,也稍觉得舒心。
莲剑山庄,庄子很大,地势偏处在江南一个叫莲叶的小镇上。可能也是这个原故,给人感觉总是中气不足,却也分外有种荒草丛里站立的凤凰,煌煌惹人的眼光。
天无故的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雨后初晴,似乎还没睡醒的慵懒的人,推开门走出来,才蓦然发现,原本该是很宁静的街衢巷陌,安静的人流,变得有几分拥闹和嘈杂,像是要将这座久已习惯于寂静沉睡的城市,从新弄醒。而这些人,却尽是陌生。
陌生就陌生呗,然而终究还是平稳安详,一如深潭里静穆的湖水。只见得几圈涟漪,涟漪荡开过后,还是水底深深地平静。这些是不会因为突然而来的许多外人加入,而改变原来的生活状态的,坚固如城池。于是人们依然我行我素,恬静自适地生活。那种波澜不惊,只为着吃饭穿衣而生发开的,一天又一天单调却不乏味的重复,也许正是他们能安安静静,摒弃一切的喧闹,闲适生活的所在吧!
当婉卿在这城市里穿行过许多次之后,油然的便有了诸多的感慨。那看似简单的生活,简单得近乎是纯洁,让她突然有种爱怜的感觉。只是在心里比较了之后,那种爱怜却不同于对弄玉的那种,虽然同为“爱怜”。更多的,是一种憧憬。希望也是叫人痛苦的。头脑里一下子闪过云台山的背景。
这两天里莲剑山庄出奇的平静,同时让人紧张,似乎暗流在涌动。街面上多起来的人便是因为山庄的缘故。婉卿自然知道他们都是为着什么而来,只是一边悄悄地看在眼里,不好下什么结论。孰是孰非,没有人能说得明白,自己也是不知道。或者是自己在等待什么,但是是什么,自己也还不明白。隐隐的,无法捉摸。
那些人,或三或五的走出走进,目光很少往这边落。偶尔落过来,也即转头就走了。静静的,像是在一个世界里,那里所有的人都不曾会说话,只在眼神里流出些交流,却是突然诡异了。
早上出来时,居然碰到了林书影。这是到这儿第二次碰到她,虽然来时都是住在一个院子里。她没有跟她姐姐在一起。她似乎和她姐姐有着很多的不同的地方,她姐姐有种嫉恶如仇的感觉,好几次,婉卿看到都觉得一阵阵的心惊,然而她没有。她姐姐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冷漠,这或许是跟第一种原因相关吧,在她身上多的却是一种柔和,眼睛清澈透亮。身子是刚发育成的,娇小得玲珑,看上去却没有娇弱的样子。像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鹿,活泼,健康,带着亲切。
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然而这两眼让她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望向这边来。四目相接,两人都吃了一惊。林书影知道了婉卿在注目她,竟径直走了过来。才隔了不多时日见到的那张脸,远比上次隔了很长时间之后见到的脸庞更能吸引人。胜雪的肌肤,宛似红梅初绽,隐约里却有一股疲惫之色,暗暗地收藏了。是越发出落得美丽了,或者是成熟。
“林姑娘,有什么事么?”婉卿看着眼前这犹似盛开的一朵朱砂梅,破天荒的主动问她了。眼神在瞬间似乎开裂,有些紧张,甚至是惊悸,惶惶不安。
“南宫姑娘,你叫我书影就好了。”这对婉卿确乎是意外了,不过也即轻轻笑了笑。她这样子说话,那就意味着她已经不惦记以前不分不明的冲突了。无论如何,为人处事也罢,本着性子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冤结不必太多了。这是好事。
“我想到你屋里坐坐,可以吗?”林书影淡淡的问。明显的,她并不对这种突然改变的柔和态度抱有什么目的。可以发生什么,甚至她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只作随口而言罢了。
但是事实上,往往随意而不抱有目的的举动,会发生令人意想不到的后果。婉卿不说话,甚至根本没有猜测她的意图,点头就答应了。并随着起身,在前边带路,做了个请的姿势。
这个动作也许太过优美了,竟至于林书影愣了半天。等到婉卿走出好长一段距离,回头来,她还站在原地怔怔的出神,动也未动一下。
“书影。”直到婉卿又走回来,在她前边轻轻唤了一声。猛然醒转过来,脸上一片赧然,似乎是为刚才的失态不好意思。或者是别的。
“你坐吧。”婉卿指了指临窗桌子旁边的坐椅。然后转身从茶几上取下茶壶,并还散剩的一些茶叶。屋子里有火炉。不多时茶香便从滚响的壶水中一丝一缕的飘溢出来,飘满整间不大的居室。空气像是被茶水煮过,晾得有六七分干而已,也丝缕不绝的浸出清香。
婉卿将茶煮好,在桌子的对面坐下来。窗子是打开的,她正透过窗,怔怔的望着外面。外面的世界,该是简单得干净才好。
“书影,喝茶!”没有回响。不知是什么吸引了她的目光,侧看上去,竟有几分痴凝。窗外是一片很开阔的园子,景色显得苍翠,但那不是松柏的颜色。秋尽江南草未凋,那些应该是秋尽的颜色。雨后初霁,那颜色似乎反而更加深沉。天空是少见的深远,不阴暗,却也并不如春夏那般开朗。好像近处是不带任何感情se彩的透明,所有能猜测出的阴晴别离,都藏匿到了最久远的所在。秋天原来就是这样子,干净得能够穿透辽远。
“书影,喝茶!”收回目光,婉卿轻摇了一下林书影,将茶杯轻巧的放到她双手间。
淡淡的一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宛如绿水,芙蓉初绽。只是可能记忆太过于清晰,一时反而淡忘,记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关系,回报以淡淡的一笑。两下里,默默的,却都能记得。
“南宫姑娘……”似乎是有事,也可能这场面有些沉默。但是突然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生生的打住了。嘴角微动,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将这句话说完。
“你也不要叫我南宫了,叫我婉卿就好。”又或者,是因为婉卿这句话出口太快了,接在她那半句话后面,让她没了机会说完。但是有点是肯定的,婉卿说这句话时,没有注意到林书影欲言又止的情态。稍后稍有感觉,她已经将表情都收起来了。
“婉……卿……”林书影显得很吃力,才吐出口,那两个字似是入口有些生涩,像是青木瓜的味道。
“姐姐……”婉卿正欲说话,却听见另一个声音,是弄玉。接着一串脚步声,轻微颇有些欢快的贴近。还没转头,人影在门口一晃,已经进来了。
“有什么事吗?”只好暂时先放下林书影,向弄玉问。弄玉一见有人,却是林书影,立即有惊异的表情,但是立即又恢复了过来,一如往常清澈的笑容。
“我闻见了茶香,跟着就飘过来了。果然是姐姐在煮茶,可还有我的没有?”说着自己径上前将茶壶捧起来看,见壶里的茶还没怎么动静呢,怀里拿出一个小茶壶就开始折倒。她居然是揣着茶壶过来要茶的。这在婉卿倒没什么,林书影在一旁看见了,似乎被吓了一大跳,眼睛直直的盯着弄玉手上的茶壶,像是见到了天外来客一般,惊诧无比。
“嗯,好香啊!姐姐有这么好的茶居然不叫我。”弄玉一边折倒,细细看着手里,嘴上还在抱怨。折倒完了,匆匆跳着就走了。临走还不忘回过头来,在门外补上一句:
“姐姐下次煮茶,可记得叫我啊!”
婉卿看弄玉影子消失干净,不禁低低地骂了一声“馋虫”。回来再和林书影继续对坐,看壶里茶水,只剩下一半不到了。不过看林书影也没喝茶的意思,也不用再煮了。即便喝,也够了。
林书影一脸惊异的表情终于慢慢消失,仍旧是淡淡的一笑。这笑容让人觉得安恬。但是却让人产生有担心的感觉,不分明。
“婉卿……姐姐……”这样叫也许过分,但婉卿并不介意。
“其实我是有事的,想和你商量。”
这回倒是轮到婉卿发怔了,她所见过的这些女子,不是冰冷古怪,如林书妤,从来不曾见过面,一见到便如仇敌一般,难道世上真有轮回,是上辈子结下的仇怨?要么就是开朗纯粹得不沾烟尘,恰如弄玉。而面前这女子,也大略有弄玉的味道。只是那两个钟姑娘,居然会那么死死安心的跟着他。
拒绝是不好用在一个直接的人身上,仿佛直接就已经变得脆弱,而那脆弱,让人不忍拂拭,要好好地看待着,可惜着。
“你知不知道这街上怎的突地人多了起来?”婉卿突然想起这件事来,便赶紧着问了。这事弄玉他们不说,也许林书影是知道的。那些人,像是下雨的时候,随雨从天上下下来的一样,悄然无声,快得令人咋舌。
虽然没有一个人向自己说起,自己也答应弄玉不多问,但是在这里住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原本也是不在乎,却是或多或少的觉得,有很多事情并不如弄玉讲述的那样简单。她说的,恐怕也只是一点点而已。想自己还是多少知道些更好,高连剑,绝对不是看到的那样一个小人物。
“他们不是说其他各处的人都聚集在紫衣东城以东吗,怎么忽然跑到这儿来了?”那么事情已经发生变化了。
“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知道一件事,东城城主三天前被人暗杀了。而且……”
“而且什么?”婉卿忍不住一下子好奇起来,似乎那一句省略的话挑起了体内潜伏的嗜血一样的欲望,急需答案来平复那种心境。
“你知道的,自从上任城主无故死了之后,就是他的女儿接任了位子,有四年了。她和我们姊妹一样,和这庄子有盟约……”
这一点婉卿大略感觉到了一些,那天林书妤和高雨莲在屋子里的说话,就是这些。但是具体缘由其实不清楚。想四城也都是占据一方的势力,即便被人控制,那也不是件简单容易的事情。而且向来四城是百合谷的下属,多年来,一直这样,也是相安无事。怎的却突然变化连连?
“盟约?你是说背叛百合谷吗?”背叛,这个词也许不是吧,但至少是背弃。林书影点点头,那么背叛也没什么了。
“嗯,我们本是商量好的,由她们敞开门户,引接入室。他们有什么目的,我们不管。只要救出爹爹,其他的,我们也管不着。即便实力不济,想人多势众,趁混乱也总能够得吧。我和书妤姐姐就是这样想的。”
“就这么简单吗?”
林书影点了点头。或者在林书影,真的是这么简单,也就这么点意图了。但事实上,真正的意图没人知道,除了他们自己,甚至可能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林书妤应该是知道的,也或者,她不愿意知道罢。猜测这些事情,明显着,弄玉是知道的,她却不愿意讲。
“那应该也没什么啊?里应外合,很好啊。况且东城距百合谷不过些短距离,要去做的话,不应该有别的状况了?”
“我们也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我和姐姐,还有手下几个人一起过去了。但是情况立即就不再跟我们料想的一样。”
“婉卿不禁追问了一句:“有什么不一样?”
“简单说,就是城主是在我们到的前一天就已经死了,这是听东城里的人说的。料想山庄里,现在为止不会有一个人知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只是碰巧而已呢?那你说所谓的而且,又是什么事?”
“婉卿姑娘,这次可能真的是一次大麻烦,是我们先前都没有料到的。就连生活在那城里的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终日战栗,惶惶恐恐。”
暗想,总该不会是九府冥幽出来吓人了吧。那也吓不倒人啊,恐怕反是会被人给吓回去。心里突然冒出这无稽的想法,自己吓了自己一大跳。
“那里所有的地势山川,忽然在一夜之间,全变了样。几乎整个世界是重新组织的一样。原来熟悉的街衢巷陌,一出门,尽是陌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恐怖,罩在人们头顶,人感觉到了,却茫然无作,力不从心,无能为力。不断的想要逃离,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身体脱力,可是噩梦依旧还是在门口边停驻。”
林书影眼神里立即浮现出惊惧,表情也僵滞了。显然她是极力在压制心底的恐惧,那变化,可能真的很让人害怕,心力交瘁。
“怎么回事,难道发生地震了吗?”婉卿听她那样说,不禁也有几分信了。然而立即就从心底丛生出阵阵寒意。
“不是。”她极力想要平静,情绪却更加激动,身体不停地战抖。那像是害怕死亡,而面对死亡时升腾起的恐惧。一把抓住婉卿的手,越握越紧,指甲生生陷进掌心。十指连心的痛楚。
过得片刻情绪稍稍平息几分。婉卿也不好再说什么,怕是又刺激了她。但确乎是还有一个问题没说完。
“我和姐姐进去不到一天,见着情景知道恐怕是有些不对了,继续往下走,却迷路了,既不能前进,也不能退身出来。我们只好原路返回,可是也已经找不到路了。我们所有人被什么东西困住了,但是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