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思想状态上的纠结,没有办法松手就能解开了。时间总是要在人前身后开着不合时宜的玩笑,尽管那些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也不高明。
“师父……”
百合公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断然的坚决,宛如磬石惊裂。“你或者到现在都还不清楚你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你师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吧?一切的原因都在你的身上。”
婉卿转身看着百合公主,眼神是怪异的。这个人,总是叫她不知道该怎么去想象,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去将她拿进意念之中。
“你如果知道,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你走到哪里都有人追踪纠缠你。你知道的东西,的确太少太少,不用看着我,我会告诉你,不是凤眼,那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原因罢了。”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真相?”
“真相?难道你是特地来寻找真相的吗?或者没有真相,你会安然,你会感激。”
“可是,我需要真相。”
“你真的想知道?那我不妨告诉你吧。”百合公主一把抓住婉卿的左手臂,像是捋线一样,手指贴着手臂,沿着筋脉迅速捋下。婉卿立即感觉到有一股细细的灼热的暖流,从体内经过手臂筋脉流了出来,最后一起汇聚在掌心,凝聚在那个双凤绕飞的图案上。过了良久,但却没有一点变化。
“什么都没有,这算怎么一回事?”
百合公主停了停手,继之在胸前划了一个手势,突然婉卿怀里动了一下,还没注意,那两颗一直带在身上的凤眼忽的飞了起来,径直飞进了百合公主手里,被百合公主一把拿住了。
“你……”
“别急,这两颗凤眼本就是我的东西,我自然有办法可以拿回来。这只不过是告诉你真相之前的一点准备而已。”
婉卿想去抢,才突然发觉已经动不了了。她总会在这种关键时候犯这样太过于简单的糊涂,就像单纯这个词本身一样的简单,那或者该叫蠢笨了。
“不要动,我不会对你怎样。你叫她过来。”百合公主指着小玉,婉卿点了点头。“把那支玉箫拿过来,你拿在手上,现在有什么特异的感觉?”
婉卿也开始好奇了,但还是有小小的不悦,忍着了。这支玉箫,也就弄玉临别送的那支箫,虽是一直以来都在自己身上,却很少拿出来用过。自收下就一直放在包袱里,后来有了小玉,这包袱便放在小玉身上了,几乎是快将冷落了。唯一的也就是那夜在山中的野店里用过一次。
也就是仅仅一次而已。那支玉箫自己第一次看见的时候,青绿的温润,中间隐隐泛出如同羊脂玉里的血红一样的颜色,可是这么许久不见眼,竟是让人大吃了一惊。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青绿慢慢退去,温润也跟着消减,里面血红的颜色却是盛怒一样地遍布,凄厉着尖锐,灼热的妖艳。
“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子?”婉卿突然若有所悟,忽忽又怅然若失了。“难道你想告诉我这就他们一直说的血咒吗?那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错,就是血咒。它可以让你拥有原本不是你自己的力量,明白吗?却同时它也会让你周围的人事沾上你的气息,感染你的力量,甚至是来自你心底的暴戾都一样会传染。这样子说,你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婉卿看着百合公主,只能摇头,确实还是不知。
“只是很多年前,这件东西失传了。”
“东西?不是,一种咒吗?”
“这咒便附在这件东西之上,但是恰好,你就有就这件东西。”百合公主伸手利索的从婉卿脖子上摘下一串项链。红色丝绦做的链绳上,挂着一颗雪白晶莹的水晶石,那光泽和形制,以及那红白的对比,都分明的闪耀着好看。
婉卿还记得很小时候,师傅送给自己这件东西时的情景。师父总是有云一样轻淡自由的笑。那件东西记得最初应该是黑色的,是一种吓人的黑色,像是太阳的眼睛,看不见一点光泽,却从里面不断的散发出盎然的生的气息,形同于死亡时候血液的鲜活。腐醉的味道。
慢慢的颜色褪去,那块小东西就会在不同的时间里,闪现出不同的光泽和颜色。但是每次都欣然的迷人。
“‘以我血躯,引为地狱,九天之上,九幽之下,令生者不死,亡者不逝。’”百合公主的身体缓缓飘飞在空中,大声的念出这几句咒语。
婉卿突然注意到那块水晶,表面在顷刻间竟是软化了一样,上面不停的浮现出一层层的幻象,现出一个一个漂浮着的灵魂,慢慢积聚成一张张人脸的模样。清晰的虚弱里,竟是断然的坚决。那坚决突然里变幻,倏忽变得狰狞,就对着婉卿,邪气的一笑。
“你看到了吗?”“什么?”
婉卿心头一惊,这笑也仿佛似曾相识。
百合公主缓缓落下,才继续道:“每一个拥有此物的人死了,都会被这件东西将灵魂,以及生前所有的力量和欲念,完整的吸收进去并被它保存起来。等它寻找到了下一个主人,它便会将它带着的这些旧有的力量和欲念全部送进新主人的身体。从而新主人便会得到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连同于欲念都不会完全是你自己的。怎么样,现在你明白了吧?”
“我想,我应该明白了吧,但是应该也还不止这两点吧?我总是隐隐的觉得我身上还多出了许多我不知道的存在。”
“当然不止这么两点,《引凤》你应该知道了吧?”
“我听刘雨娘讲过,虽不知道具体的根源,我想我也不需要知道那么多的,是吧?”
“你很聪明,我一开始看见你,便觉得你会不同于常人,你的确很令人舒心。但是,或者你隐隐能猜想到些什么,而不愿意知道它的根源,恐怕世事有一天一样还是会要你知道的。那么我现在也就不说了。”
“公主请慢,还有一件事,还要烦问你,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婉卿将左手举起来亮开手掌,周围猛然间都是一阵明亮。那一凤一凰缠绕的环,永远的都光彩绽放,熠熠发亮,美艳得近乎让人心痛。
“这个是血咒和引凤交结在一起的后果,这是生命的结印,它可以给你全部的生命守护,就像是得到了神灵的护佑一样。”
“我明白了,但是我似乎不明白的更多了。”仰首望天。“师父……”
婉卿突然跪下,跪在云台道长面前。良久无声,只剩下风动衣襟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一声哀婉的叹息,又像是一声长长的冰冷的哭泣。蓦然神伤。
婉卿再起身,走过去扶着云台道长,解了他的穴道,又重新封了他身上几处大穴,只叫可以走动,不能动用内力。
“师父,我们回家,这晃荡混乱的尘世,再也不要理会了,这里不是我们的栖身之所。”
婉卿突然记得第一次下山时候的情景,当时随口问了一声师父,“下山去有什么用啊”,师父笑笑,那笑就跟现在的情境差不多一样,没有一点着落,茫然无措。
婉卿扶着云台道长,转身忽然又看见了躺在地上的高连剑,他还没死,那重伤还不至于让他就死。微微仰首,长长的低息,可以看见突然攥紧的手,又倏地松开了,再次攥紧,终于还是松却。没有人知道婉卿此刻内心在想什么,那么久苦苦寻找的敌人,现在躺在地上,她却没有上去杀了他的意思。只是静静站立了两秒,侧身一脸平静的表情,不发一言,扶着云台道长,也是静静的就走开了。
“若有指教,就请上云台基,小女子定当奉陪。”临去门口,突然回头对着后面的人说了这么一句。她望见倒在地上的花蕊夫人气息微弱,这句话是特地跟她说的,其中也还包括百合公主,和高连剑,甚至这里的每一个人。
好像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样,清醒却迷乱着,这不堪的世局。回首,只见得一地的支离破碎。
有叶先生,跟着一路,也上了云台基。他是一个自由的人,虽然他从来就没帮上什么忙,因为他不愿意,事实上也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婉卿看见他倒是时不时的会产生一种羡慕,情不自禁的羡慕,那种癫狂放任,不顾世事,一切都可有可无毫无所谓的情性,是没人可以学会的。
虽然自己很久以前,也没有什么心事,没有什么苦恼,但是却也还是没有他的那种洒脱。现在就更不可能了,一个人的心性应该是生来就被注定了的,有些人注定可以一辈子轻松如意,有些人注定要一辈子痛苦。自己,应该属于后者。
蝴蝶宫的事情,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暂时落幕停息了。短时间内,也没有什么人上云台基来,甚至连仙女湖和凤凰台都没有什么动静了。倒是过了不久,刘雨娘竟是跑到云台基来了。当然,那不久其实该是很久,是在很久之后的事了。
婉卿站在承露台上,视线变得单薄。到底在想些什么,又想要得到些什么?后院的夕阳,每时都有绚烂的颜色,最后竟是消融在了苍茫四顾的夜幕之中。
有风吹过,总能给人一些清醒。撩起的长发,纷乱在嘴角。
每每这时,淡淡的清雾升起来,洒落的氤氲,露了一身湿淋淋的哀愁。
突然在意识里记起一些招式,已经不连贯。于是便一招一式的想起,对着空气,一剑一剑的刺去。就像是对着一个人,和人对拆一样。慢慢的回想得清楚,于是便一发不可收拾,常常起舞,忘记了黄昏。
当黑夜完全沁拢,回到房间。先过了师父的门口,灯正燃着,有叶先生在里面。
敲了敲门。门没关,直接推开进去。
“有叶先生,怎么样,可以有办法吗?”婉卿是要洗去云台道长身上的魔性,一时间内,还找不到方法,现在还只能靠封穴,暂时压住维持着。
“哈哈,当然有办法了。我虽说算卦不准,脑子还是不会笨的。”
“那该怎么办?”
“让他自己克服心魔啊!”
“先生,师父若是能够克服的话,也不至于会是现在这样,你就不要再玩笑了吧。”
“那就只好死了。”
婉卿不想和他废话,转过卧房后面,那是一间很大的书房。随手拿起一本书过来,婉卿知道这里的任何一本书,都有可能找到她想要的救治方法。
随手翻翻,初始不以为意,看着看着突然有了些醒悟。忙将书翻过来看封皮,蜡黄的陈旧的封皮上古意沧桑的写着几个字《六画录》。这本书以前听师父说起过,“六画”原出《周易》:六画而成卦。后人便以六画代指天地万物自然造化。中古有异人收集天地间古往今来神魔鬼道的各种传奇异事,辑录成册,遂以六画为名,取为《六画录》。
只是从来没有到这书房看过书,原也是以为这是传闻,这本书也早该不存在了,不曾想竟是在这里。反正师父的问题一时半会儿也不能解决,先将这本书拿回去看看再说。
“有叶先生,还麻烦你先想想办法,等时间,小女子再来请教。”
“那你走吧,等时间再来。”
婉卿刚出门,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过来。“有叶先生,我想请你给我占一卦。”
有叶先生先是轰的站直在那儿,愣了。随后缓过来,却是有些懈气,蓦然间很失落的样子,摇摇头。
“那是不准的,还是不占的好。先回去休息吧。”
婉卿见他不肯,也便算了。将那本《六画录》带到屋里,从头至尾,等细细看完,已经烛影索然,夜将阑珊。上床,可是却睡不着了。思绪开始像三月飘飞的柳絮一样,即便落在水上,也不能消失。除了惊起一圈更大一圈的觳皱波纹之外,再没多的功用。
突地恍然大悟,在那一瞬间彻彻底底清清楚楚的晓畅过来,前前后后所有事情的源尾曲直,像是光明在揭开了包裹灯火的那块黑布之后,一下子向自己扑来。原来如此,以前自己总是觉得像是被什么力量暗中牵引着,使得自己不能自已。
现在终于知道了所有的原因,《六画录》上有旧年的江湖恩怨记载。书中很详细的记载了各种人物事件。婉卿在里面仔细找了半夜,一直以来疑惑的,苦苦不得解释的事情,终于算是有了答案。
然而婉卿丝毫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有异样的失落和悲伤。细想来为什么偏分是自己会陷进他们纷争之中?难道人生来便不能得自由,不能自主?而要被诸种事物相连累,相束缚?自己只是想过简单的,真正属于自己日子,自己只需要一个人静处,不怕那是单调的平凡。朝观清露,夕揽斜阳,间或风吹屋宇,雨打蕉叶,自己都会认认真真踏踏实实不厌不烦的过着。相信,那些淳朴的简单,才会是真正的幸福。
只是这种要求,为什么愈是简单,就离人愈加遥远?
慢慢的想,想的实在难受。又睡不着。在床上躺着假寐了一会儿。而刚睡下不久一会儿,青雾已渐渐地开散了。
一宿没睡,婉卿又急急的起来,简单洗漱了,走到云台道长的房里,有叶先生居然已经在那里了。
婉卿向有叶先生问了好,便开始开门见山的道:“有叶先生,我昨晚想到了办法,可以洗去师父体内的魔性,至少也可以永远的压住。”
“我知道你找到的办法,其实我早就有了。只是这里没有人能做到,说了也白说,所以我就没跟你说,你也就不要说了。”
“你早知道?”婉卿甚感到意外,原以为自己找了半夜,应该只有自己才知道,原来他早就知道。害得自己好找。
“这种简单的事情,我一见到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然应该知道怎么救治,只是我虽知道救治的法子,却也没什么办法可以用。”
“为什么?”
“因为没有药啊!”
“药?有叶先生这大可能就不知道了吧,云台山上各种样的药材都有,甚至于世间罕见的天材地宝,在云台山上都能找到。”
“你说对了,云台山上是有。可是没人能取得下来啊。”
“没有人吗?”
“嗯,现在山上是一个也没有。有的估计也帮不了忙。”
婉卿细想了一下,就没有说什么。正当她不说什么的时候,有叶先生倒是再次开口:“依我看啊,用你身上的血,也能够。”
“我的血?”
“你的体内就有寒月露存在,虽是你体内还有另一种至阳的气息存在,但那无关紧要,云台道长他只需要有这股至寒的气息,便能够压制住了……”
婉卿不禁奇怪的盯着有叶先生,上下打量。她发觉这个有叶老头越来越让人觉得行为诡异深不可测。“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有叶先生忙做了个说漏嘴的表情,一脸堆笑,故意岔开了。
“我会算啊。人事太复杂,只好十卦九不准了。可是天命简单啊,一卦一个准。怎么样,不信啊?”
婉卿摇摇头,不再继续问这件事了。“那你说用我的血,难道直接用血喂,让喝下去?”
“这个当然不能了,你见过有直接吃核桃不剥壳的啊?不剥壳,那还不将人活活扎死啊?”
“那就剥了壳啊。”
刘雨娘上山来的时候,时间过去并不久。和她一起上山来的,竟然还有另外一个人,这叫人很是惊奇意外。婉卿认识她,但是一时间竟是没有想起来在哪里见过。
“婉卿姑娘,我终于找到你了,这一年多来,我找得好辛苦。”说着她竟是忍不住先泪流满面了。婉卿看见她俏丽的脸庞上,留下的尽是风雨的艰涩。自来如花的颜色,都是这样在风雨中经受摧残,然后凋零的吧。
“却要?……”
记得在莲剑之后,自己已经让她离开了,长久也没再见过,这时候怎么又回来了?听她话里的意思,还是在一直找自己。
“姑娘还是记得我!高雨莲将我送给了你做婢子,我自然就随着只认你。自莲剑你走了之后,我就一直找你,先是听说你到了百合谷,等我到了哪里,不知道怎么你又到了北方,后来听说你在西城,我赶到西城,哪知道你又到了仙女湖,等我到了仙女湖到了凤凰台,却听说你到了蝴蝶宫。一路上总是慢了一步,这不是路上碰到了雨娘,我还不知道你回到了云台基。所以我就和雨娘一起上云台基了。还请婉卿姑娘以后让我跟着你就好了。”
真是没想到,她竟然会跑这么多的地方,万水千山,就因为当初一句话。那便值得生死相随,不能背弃吗?
“你何不自己找个地方随便过自己日子,何必这么苦难?”
“这些都是我自愿。不瞒姑娘说,我在去找你的途中,遇到了一个怪人,他要我拜他为师,还传了我武功,可我也没叫过他师父。之后我才去继续找你的。但是我不知道我们那是什么门派,他也没告诉我。”
“那你就在这里住下来吧,我先让小玉陪着你。你也不用是我的婢子,以后叫我名字也行,估计我也比你大不了一两岁,要是愿意叫我姐姐也行。这云台基上,也就这么几个人,每个人都自适,不需要谁来伺候谁,再说我也不习惯被人伺候着。”
“嗯,那好呀。小玉我见到过了,我们还厮认得熟呢。”
婉卿将却要领着去安排了房间,才想起刚刚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刘雨娘,这会儿却不见了。往后边去,转了几个空房,正碰上了。刘雨娘看这云台基上的东西,每件都像是在看珍宝似的,一脸惊诧,又是一脸的喜悦。这叫婉卿都怀疑,这刘雨娘出世前恐怕是做贼的。
“你上这云台基又想要干嘛?”
“别老是见了我就像见了仇人,我跟你也没有仇啊。我没地方可去,上这儿来凑热闹行不行啊?再说,我是认识你师父的,都老朋友了,来看看他总成吧?”
婉卿突然注意到刘雨娘的眼神,那眼神里有一股隐伏的冲动。想起了刘清,刘雨娘一直都在找他。
“那你先在这里休息几天吧,我答应过你,我还是会告诉你刘清的下落的。但是我有要求,在这之前,在这云台基上,你不可以随便乱走,也不能随便动这里的物件,可知道吗?”
刘雨娘满不在乎的点了点头,她似乎知道婉卿只是在哄骗她,也不计较。婉卿也不多理她,她还要去给云台道长煎熬一些宁神顺气的药。
这已经不是第二次站在这里看着空阔辽远的天空,傍晚灿烂夕阳斜照的山野,还是有无名的失落和冷清,那一层心痛的美艳的颜色。
这或者也是最后一次站在这里,看着这空阔辽远的天空。斜晖斑斓,一如走过了的人世,绽裂的伤口,凄厉的死亡。
夕阳的昏暗,树影婆娑,山峦层动,摇曳生变。婉卿知道,这山上最后的平静,也终于难以为继了。自刘雨娘上到这山上来,一切便悄然改变。
自己无能为力。
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看着这眼下的一切,无论发生什么,都与自己没有关系。就算没有关系好了。
师父有他自己的主张。其实云亭师伯可以帮他。
但是在刘雨娘到来这里后的第十四天,云亭师伯竟然从云台山上下来了。婉卿记得云亭师伯说过,他不再下山的。那么这一切,冥冥之中,都是命数。空前庞大而强烈的绝望,婉卿也是从那一刻开始重新感受到。锥心的痛。
云亭师伯第一眼就看见了刘雨娘,当时就愣住了。而刘雨娘在第一个看见云亭师伯的时候,竟然有了差不多和云亭师伯一样的错愕。接着竟是激动的跑过去抱着云亭师伯放声大哭了。
“我找了你那么久,天南地北,你真的不肯来找我。我知道你还没有死,你真的把我给忘了?这么多年,你都去哪儿了啊?我再也不发那种无聊的誓言,你都去哪儿了啊?”
婉卿没有想到刘雨娘千辛万苦要找的人会是云亭道长,出人意料。更加不可置信的,云亭师伯竟会就是当年的玉屏先生刘清。江湖传言,当年的玉屏先生,和玉屏夫人,那是一对江湖上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只可惜后来因一个玩笑,两人相视为仇,竟至于相互殉难。
只是时过境迁,没有想到两人都没有死成,却再次重逢,情形又是这般叫人唏嘘不已。细想来,悲情最过有情人。
“我不管,我再也不要那什么狗屁誓言。”这句虽是粗话,这时节从她一个女子口中说出,却并不令人厌恶,相反更见得她的情痴意浓。“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再也不离开。很多年了,我一直都守在凤凰台,我想你总会回来的,你却再也没回来过……”
“哈哈,既然他不回去找你,你还何必苦恋着他?难道这个就叫做,乌龟爱上王八,对眼儿?”
“我高兴念着他,要你管!”
这句话说完,才突然发觉不对。周围也还有其余几个人也才猛地醒悟过来,回头看来的这人。婉卿不认识,不知道是谁,以前也从来没见过。云台基自来就人口静寂,外来人就更少,几乎没有。所以山上的一动一静,一草一木,婉卿都印记在目,心中有数。但是这人是何时来的,或者在山上隐藏了多久,自己竟也是一点不知。看他来的随心自在的样子,当是对这里地形很熟悉了。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想做什么?”刚问完,就见云亭道长将刘雨娘往旁边拉开,走上前来,对着那人微微颔首。算是礼仪招呼了。
“文先生,久不见了,别来无恙吧?”
“哈哈,玉屏先生还能记得老头子,荣幸之至。”那人脸上堆笑,突然脸色一变,继而接着道:“你一藏这么多年,也该是藏够了吧?是时候该我们做一个了结了。”
“那又何必呢,就算我认输了,你们放过刘雨娘吧。”
“就算?哼,不用你在这里可怜我。”刘雨娘突然说了一句,气愤愤的看着云亭道长。她本就站在云亭道长背后,本来暗里提起的手,却又悄悄放下了。那神情里有很多的委屈。
云亭道长仰首望天,有些冷峻的脸色正在慢慢的变化。若有所思,久久的不语。一滴眼泪,悄然从脸颊滑落。刘雨娘想越步而出,却被婉卿一把扣住了手腕。
云亭道长转身面对着刘雨娘,冷峻的脸色倏忽变得柔和,眼神里也尽是温柔,或者那是这么多年风雨之后,唯一还残存的一点温柔。纵使云亭道长一直很疼爱婉卿,以前在婉卿身上都从来没有流露过,婉卿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你,……这么多年,还好吗?……”对身后的文先生,不顾。那文先生竟然也没有生气,像是早知道的结局,现在正冷眼旁观着,就如同看一场即将上演的大戏,不管精彩还是伤情,他正期待。
“一点都不好。”这么多年的独自等待,朝思暮想,倾注的许多心血,又怎么能用一个好与不好的词就能说清呢。
总是有情人被无情伤,爱恋就像是朝升夕落的太阳,将人带进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光明的轮回之中,在这轮回里,经历永世永劫万劫不复的痛苦。就像是那最后的一滴露水,雾霭茫茫,却禁不起被一缕风吹散,晞干,留下一地破碎的身影,泪痕斑驳。
“你这又是何苦呢?”刘雨娘竟然靠在云亭道长的身上,扑在他怀里,哭了,呜呜咽咽的啜泣。“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你还是不能放下吗?”
“你叫我怎么放下,你要我怎么放下,难道你想我放下吗?”
不语。蓦然的温暖涌上心头,带来的却只是尖利的心痛。或者他自己也矛盾,一边学着大度,叫别人放下,一边却连他自己都耿耿于怀。他又何时真正放下过?
“难道你真的不明白,这都是上天的注定,前世今生,或者这就是命。”
“什么上天,上天早已经死了,我只相信,就算命运要我去死,我也会义无反顾的追寻我的爱。你是害怕,我知道。”说话间,她的语气竟然从开始的激动渐渐变得沉静,坚定得让人有些害怕。真的害怕。
这话应该是对的吧,云亭道长所能知道的,这些年来何尝忘怀过。但是事事又都不是自己能更改左右的。这么多年里,他身在在道家,却并不修道,一任性情的挥霍。一个人一生都只不过是在为自己找到一个归宿,不管这归宿的结局如何,繁花似锦,残红满地,是悲是喜,都是心心念叨的结局。
他无论如何只能放弃了。
但那不是害怕,只因为曾经的一句承诺,一样成为心心念叨不能舍弃的心结。那也是注定了的结局,或者那就该是自己命运注定的归宿,注定了身不由己,注定了只能隔着时间遥遥的相望。相望,那也足够了,不奢求更多,有心知道她会很好。贪心只会伤痕遍身,不堪疲惫。
将心志坚定,许多时候,哪里又能尽如人意。只要看见她还好,那么就该知足了。他不是一个贪心的人,相反他的要求很低,对自己。
云亭道长不再说什么,很坚决的将刘雨娘的手扫落,转过身面对着文先生。刘雨娘一愣,脸色倏忽变得死灰一样的槁枯。
甚至连一旁看着的婉卿都不能明白云亭师伯为什么脸上初始的不舍会那么快速的消失掉,换之的却是那么冷漠的坚决。
“我不怕你恨我,你就恨我吧,但是我还是无法答应你。”
刘雨娘脸上的表情慢慢苏醒,但是那是一种极其难看的表情,比死灰更加难过。婉卿下意识的再次将刘雨娘手腕扣住,她怕她会有对云亭道长不利的动作。刚才中途见到刘雨娘情绪虽是激动,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动作,就将她放了。但是一直都还是守在她左近。
刘雨娘朝婉卿冷冷的看了一眼,蓦然刺骨的森森寒意,婉卿只是将扣着刘雨娘的手扣得更紧了。
她并不如婉卿知道的那么柔弱。刘雨娘只是看了一眼,没有动,那手上的力气传来,却几乎像是一个冰冷的大铁钳子,足以撼山拔岳。
“放开手……”一如眼神的冰冷,凌厉的语气。
手轻轻松开。婉卿真的放了手,几乎就在她说完话的同时。她知道自己低估了她,自己并没有力量能够制住她。但是自己还是有得一拼的依借。
就在婉卿放手的同时,她整个人就变成一团影子,一点变幻,换影移形,已经直接面对着刘雨娘在刘雨娘的面前将路完全挡住了。
已经有过刻骨铭心的伤痛,她不会再允许有人伤害自己关心的人,同样,也不允许有人伤害关心自己的人。
“我才是云台基的主人,只要有我在这里,你们休想对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动手。”转视文先生。“你也一样。”
“就凭你?”刘雨娘抬手一掌便朝着婉卿胸口拍去,婉卿左手轻轻一舒,一招指桑骂槐,将刘雨娘击过来的手掌向旁边顺势带开,立即一掌还击过去。同样被刘雨娘几乎以相同的方式化解了。
虽然没有任何效果,但是阻挡是够了。双手挥动,身形移换间,两人已在对方的手下走过百招有余。
“住手!”婉卿在这交手的过程中,终于发现刘雨娘招式中的一点点稍纵即逝的破绽,正想要趁势而进,却听云亭道长突然喝叫住手。也是几乎是同时,像是空气一下子被抽空,时间在一瞬间静止,两人竟是不约而同无比默契地停住了手,都回头向云亭道长望去。
“丫头,放了她吧,我的事我来解决。”
“师伯,可是……”
“好了,不会有事的。”转而顾视刘雨娘。婉卿一直看见云亭道长眼睛里有很多莫名的东西,似乎深不可测的孤独,又似乎是无限的温柔,特别是在看见刘雨娘的时候,那种莫名就变得更加明显。只是那种眼神会单纯许多,却也会更加深厚许多。
“我们的事,我们稍后解决可以吗?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活着,除非是死在你的手上。”
刘雨娘身体震颤了一下,或者旁人听不懂,可是她懂,她真的懂。哪怕只是暂时的谎言,他只是想借这句话暂时少一个敌人,她也还是愿意懂。真的。所以她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她真的懂。
她真的懂吗?
云亭道长眼神瞬间将四处扫视了一圈,突然仰天一声长笑。那神情很是自负,同时也让人觉得无比的凄厉。不堪玩味。
“你们都来了,哈哈,很好,很好啊。那就一起出来吧,何必再藏着。”
突然四下里飘掠过密密匝匝的人影,眨眼已经全在眼前。那一个一个的人,竟是婉卿全都认识的。除了一开始的文先生。百合公主,“不要看”三个老头,无叶先生,花蕊夫人,甚至高连剑,隐忍的神情,也在稍后。自己所能知道的当世高手,竟然全部都在了。
也还有自己不知道的许多人。
他们竟然无声无息全都在这里了。而自己现在才知道。
上次再蝴蝶宫看见了高连剑,他竟然对百合公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仇恨,那时起就在怀疑,就应该猜到他们是一伙的,从始至终,都是。可是自己竟然大意没有让自己去想到这一层。可是这一切,自己或者一直都不愿意相信,现在也还是不想相信。
云亭道长再一次看着刘雨娘,眼神闪过一丝没落了的温柔,那温柔是那么的让人觉得伤痛,一如当初那凌厉凄艳的心痛。却又迅速消失在冷峻的表情里:“雨娘,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当婉卿看见那双眼睛,她突然意识到了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可是一时间又怎么去知道会是什么事情呢。
一声闷哼,婉卿只看见面前不远慢慢倒下的人的影子,连同那最后倒下的眼神,伤心,充满了绝望,死寂的绝望。再也没有什么可值得留恋了的,能死在他手里,自己或者也该满足了,还有什么能不满足的呢,当初不就这样期许的吗?可是为什么……
但是他怎么能伤害她呢,婉卿摇了摇头,可是眼前的都是事实啊。婉卿突然觉得好冷,倒在血泊里的人,她想上去扶,看了好一阵子,竟是没有动一步。似乎身体已经失去了动的能力,虚弱不堪。
不,这不可能。婉卿只在心头有一个念头,就算自己和刘雨娘有仇,可是师伯和她并没有任何的仇恨,甚至自己清楚的知道她们之间理不清的纠缠。这不会可能的,或者只是自己眼花了,可是半截冰冷的短匕首,却是强硬的发出冰冷的气息,容不得人不相信。
难道这么一把匕首就能理清了所有的纠缠,甚至怨恨吗?
这个苦命的女人。
婉卿看得很清楚,实际刚刚刘雨娘近来的时候,她似乎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本想暗里偷袭,可是手举起来,迟疑了好久,最终还是放下了。
是的,放下了,在那一刻,彻底的放下了心里所有的防。应该是是不需要了吧。
在那一瞬间,婉卿突然觉得云亭师伯好深,像是一潭上千年才冲击而成的深渊,自己看不透了,或者一直以来,自己都没有看透过他们。他们,是的,是他们。
但是又突然觉得,那道身影好生的孤单,从来没有见过的孤单,像是站了千万年不曾变动过的石像,风雨斑驳侵蚀后只剩下最后的一缕萧瑟的冰凉,仍旧倔强的站着。
小玉上去将刘雨娘的半个身子抱着。她人还小,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抱不起来。或者不会有什么事吧,婉卿知道,她们的关系很好,小玉会全力救她的。
“丫头。”
“……”
“记住一句话,永远不要后悔。我只怕你会理所当然的善良,并且还会一直善良下去。”
“……”
“事情总要解决的,我不后悔,我不会后悔的。”他喃喃的对着自己低声连说了两句“我不后悔”,像是在做着一个艰难的决定。
“好了,去将你师父扶出来吧。”
婉卿无语的站起来,没有任何表情,但还是听话的遵从了,迅速将云台道长扶了出来。云台道长基本上已是无恙,说扶着,也不过是略尽人意罢了。
云台道长向云亭道长走过去,始终的平静,微笑颔首,算是招呼了。他们本来礼仪就很少,从来都是任情任性。
他真的是任情任性。
“云台师弟,可还记得我吗?”
云台道长有些迷茫的看着云亭道长,才慢慢的言道:“师兄缘何突然说起这些话?”不仅是云台道长,婉卿也是一头雾水,但是又想,云亭师伯或者别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