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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宠辱两忘

【原文】

宠辱若惊[1],贵大患若身[2]。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3]。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4],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5];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6]。

【注释】

[1]宠:得宠。辱:受辱。

[2]贵:重视。

[3]下:卑下。

[4]及:等到,在这里含有假设之义。

[5]若:即“乃”,古声韵中“若”、“乃”相同,在这里为才可以的意思。寄:寄托,交付。

[6]托:委托。

【今译】

得宠与受辱都好像受到惊吓一般,重视大的祸患就如同重视身体一样。什么叫做宠辱若惊呢?得宠是卑下的,获得它时很惊恐,失去它时也很惊恐,这就叫做宠辱若惊。什么叫做贵大患若身?我之所以有大患,是因为我有身体,如果没有了这个身体,我又会有什么祸患呢?所以,像重视自己的身体一样在意天下的人,才可以将天下交付给他;像爱惜自己的身体一样爱护天下的人,才能够将天下委托给他。

解析

宠辱不惊

在这一章,老子谈论了两个问题:一个是如何面对宠辱,另一个是如何看重自己的身体,其实也可以说成是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看待人生之中的荣辱得失。

老子解释了“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老子说,得宠是卑下的,这乍听起来令人难以理解,因为受宠是被别人看重的表现啊,怎么会是卑下的呢?原因就在于关系双方地位的不平等,所谓“宠”者,是一种上对下的关系,而下对上,无论怎样爱戴,都不能叫做“宠”。在古代,“宠”又特别用于皇帝对他人的赏爱,还有一个与“宠”很相近的词叫做“幸”,皇上去某地,或者宠爱某人,就叫做“幸”,而“宠”、“幸”二字也经常连用。我们可以很明显地体察到,受宠或得幸是被动的,只有地位在上者对自己给予青睐,自己才能够得到宠幸,说到底,得宠是一种接受施与的关系,而一谈到施与,也就有失平等了。

谈及“宠幸”,在古代用到这一词语最为频繁的可能也就是皇帝的那些妃嫔们。皇帝往往有着数量众多的妃子,但是他不大可能对每个人都平等待之,其中必然有某些人得宠,而又有某些人不得宠,还有某些人既得宠而又失宠。由此,得宠者荣耀加身,而不得宠者则会成为冷宫怨妇。当年,杨贵妃受到唐玄宗的宠幸之后,杨氏一家都受到封赏,杨贵妃的父亲追封为太尉和齐国公,叔叔擢升为光禄卿,母亲封为凉国夫人,大姐、三姐和八姐分别封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族兄杨铦、杨和杨钊(即杨国忠)分别封为鸿胪寺卿、御史和右丞相。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写道:“姊妹兄弟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杨家一时荣耀无比。到马嵬兵变之时,杨国忠被杀,杨贵妃被赐死,一家人多数落得可悲下场。一荣一辱,真是天差地别,但是,这荣辱皆不由己。

白居易还在诗中也写道:“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这说明后宫妃嫔众多,而得宠者实为寥寥,一人得宠的背后,是三千佳丽的遭受冷落。极少数的得宠者是幸运的,然而绝大多数的未得宠者则是十分不幸的。

与白居易同时期的诗人元稹有一首题作《行宫》的诗,诗中写道:“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这些宫女们在自己最为美好的青春时节被送进宫掖,可是入宫之后得到的是什么呢?我们可以从白居易的另一首名作《上阳白发人》的诗中窥见一斑:“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这些当年“脸似芙蓉胸似玉”的如花少女们,只得在禁闭的宫中日复一日、空虚寂寥地枉然度过自己宝贵的一生。她们固然不愿就这样毫无意义地令自己“红颜暗老白发新”,可是她们对此是无可奈何的,因为她们是没有条件施宠于人,自身只是可怜地等待着他人宠幸的被动者,她们的命运是掌握在别人的手中的。这就是老子所讲的“宠为下”的深刻的现实意义。

老子提倡出世,看淡世俗荣耀与耻辱。在《庄子·徐无鬼》中,有这么一段话。徐无鬼靠女商的引荐得见魏武侯,武侯慰问他说:“先生一定是极度困惫了!为隐居山林的劳累所困苦,所以方才肯前来会见我。”徐无鬼说:“我是来慰问你的,你对于我有什么慰问!你想要满足嗜好和欲望,增多喜好和憎恶,那性命攸关的心灵就会弄得疲惫不堪;你想要废弃嗜好和欲望,退却喜好和憎恶,那么耳目的享用就会困顿乏厄。我正打算来慰问你,你对于我有什么可慰问的!”武侯听了怅然若失,不能应答。

老子讲的是“宠辱若惊”,而实际上要告诫人们的是“宠辱不惊”。为什么应当做到“宠辱不惊”呢?因为宠和辱都是外在的,无论是得到了宠爱,还是遭受了侮辱,都只意味着他人对待你的态度而已,于你本身并没有什么改变,而对你最为重要的是什么呢?不是别人对你的看法如何,而是你自身所具有的真实价值的高低。一个人最高的满足不是从外获得的,而是得自于自己的内心。

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有一个十分著名的“需要层次理论”,在这一理论中,人的需要由低到高分为生理的需要、安全的需要、归属与爱的需要、自尊的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这样五个层次。若经分析可以发现,在这五个需要层次中,前四种需要大体上是通过外在的关系而获得的,而最高层次的自我实现的需要则源自于一种内在的体验。什么叫做“自我实现”呢?“自我实现”说的不是自己想要拥有多少财富,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然后自己获得了,实现了自己的目标,这不叫做自我实现,这只是满足了自尊。

那么,真正的自我实现是什么呢?它指的是当一个人自身的潜能得到极大发挥的时候在内心深处所感受到的生命的满足感。马斯洛为此特别提出了“高峰体验”,所谓“高峰体验”,指的是一种发至心灵深处的颤栗、欣快、满足而超然的情绪体验。马斯洛认为:处于高峰体验的人具有最高程度的认同,最接近自我,更深刻地说,是最接近其真正的自我,达到了自己独一无二的人格或特质的顶点,自我的潜能发挥到了最大的程度,另外,获得了高峰体验的人,或者说达到了自我实现的人,会更少地关注物质财富和地位,他们更可能去寻找生命的自在意义。通过马斯洛的理论来反观老子对于宠辱的敝弃,就可以更加明了,为什么说宠和辱都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菜根谭》中说:“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这句话,可以说深得老子思想的精髓。

要有忘我之心

与“宠辱若惊”相并列,老子又讲了“贵大患若身”。“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什么叫做“贵大患若身”呢?我之所以有大患,是因为我有身体,如果没有了这个身体,我又会有什么祸患呢?乍看起来,这说的似乎是废话,一个人连身体都没有了,还会有什么大患、小患的呢?可再一琢磨,老子说的并不是那么回事。为什么呢?因为一个人是不可能没有身体的,没有了身体,这个人又如何存在呢?其实,这里的“无身”并不是指没有身体的意思,而是指的“忘我”,是忘却掉自己身体的存在。庄子在《逍遥游》中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里所提到的“无己”、“无功”和“无名”,就相当于老子所讲的“无身”,在老庄看来,“至人”、“神人”、“圣人”,能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进入了这一境界之后,也就无所谓荣辱,无所谓有患与否了。

其实,世人之所以会产生那么多嗜好和烦恼,都是因为把自我看得太重。所以,古人告诫我们:“不复知有我,安知物为贵。”又云:“知身不是我,烦恼更何侵。”意思是说,“假如已经不再知道有我的存在,又如何知道物的可贵呢?”“假如能明白连身体也在幻化中,一切都不是我所能掌握所能拥有,那么世间还有什么烦恼能侵害我呢?”这个说法,是对老子大道的领悟,堪称至理名言。

中国现代著名的哲学家冯友兰先生指出:中国传统哲学是关于人生境界的学问,人生境界由低到高可以分为四种,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处于自然境界的人,做起事来,“可能只是顺着他的本能或其社会的风俗习惯。就像小孩和原始人那样,他做他所做的事,然而并无觉解,或不甚觉解。这样,他所做的事,对于他就没有意义,或很少意义。”处于功利境界的人,“可能意识到他自己,为自己而做各种事。这并不意味着他必然是不道德的人。他可以做些事,其后果有利于他人,其动机则是利己的。所以他所做的各种事,对于他,有功利的意义。”处于道德境界的人,就会考虑到社会的利益,会“正其义不谋其利”,所做的各种事情都是符合社会道德的。处于天地境界的人,就“不仅是社会的一员,同时还是宇宙的一员”,这种境界已经超越了道德。生活在道德境界的是贤人,而生活在天地境界的人则是圣人,也可以叫做至人、神人,这样的人,就已经是无身、无己、无功、无名的了。而成为圣人,正是人生的最高成就,也是哲学所要完成的最为崇高的任务。换一种角度说,天地境界也就是“道”的境界。

最后,老子说道:“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所以啊,像重视自己的身体一样在意天下的人,才可以将天下交付给他;像爱惜自己的身体一样爱惜天下的人,才能够将天下委托给他。《庄子·让王》一篇中有这样一个故事,韩国和魏国争夺边境上的土地,子华子就拜见韩国的昭僖侯,昭僖侯正为此而忧心如焚,寝食难安。子华子对昭僖侯说:“如今让天下所有的人都来到你面前来书写铭誓,誓语说:‘如果左手抓取东西,那么右手就被砍掉;如果右手抓取东西,那么左手就被砍掉,不过抓取东西的人一定会拥有天下。’君侯会抓取吗?”昭僖侯说:“那我当然是不会抓取的。”

子华子说:“很好!由此来看,两只手臂比天下更为重要,而人的自身又比两只手臂重要。韩国比起整个天下实在是很微小的,如今两国所争夺的土地,比起韩国来又更是微不足道的了。你又何苦愁坏了自己的身体、损害着自己的生命而去担忧那边境上的弹丸之地呢?”昭僖侯听了这话,豁然开朗,欣喜地说道:“说得好!劝我的人那么多,还从没有一个人说过如此高明的言论啊。”于是,昭僖侯果断地放弃了与魏国的边境争执。

其实,世事变幻无常,不论官位、财富、权势都是如此,即使是自己的四肢躯体也属于上天赋予我们的形体,假如我们超越一切物相来看客观世界,不论是父母兄弟等骨肉至亲,还是天地间的万物都和我属于一体。一个人能洞察出物质世界的虚伪变幻,又能认得清精神世界的永恒价值,才可以担负起救世济民的重大使命,也只有这样才能摆脱人世间一切困扰你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