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得利大厦[38]是一栋七层楼的现代化建筑,里边主要是些办公室,就在威斯敏斯特宫[39]的路对面。莫德雷德第一次看到时,感觉它像个煤电站,不过普兰查特后来说它设计的本意是让人联想到一艘大船。莫德雷德站在一楼数了数,院子周围一共有四家商店,中央平行摆放着两排种在混凝土花盆里的树。屋顶是玻璃做的。
他来早了,坐在两棵树间其中一只长方形的长椅上,这是普兰查特让他这么做的。正是中午时分,这里的人大多是国会议员。在这里,大家普遍态度漠然,所以头顶上方安了个喇叭不停播报下议院的最新动态。
莫德雷德穿了件灰色运动夹克,配上浅色裤子和拷花皮鞋。他衣服内侧口袋里有张普兰查特的照片,而且之前也在电视上见过他一两次,所以他觉得自己不会认不出他的。不过这会儿,这位国会议员还没出现在视野里。
两名身着商务正装的男子在距他一米的地方坐下,谈论起农产品展览会的安全措施。谈话热烈时,两人四目相对,用手不住地左右比划。咖啡馆飘来阵阵现磨咖啡豆的香气。莫德雷德低头看了看脚,然后抬头向四周张望,又看了下表。时间已到,而且还过了几分。或许他让人放鸽子了,也可能是普兰查特在临来前的最后一刻被迫拉去参加什么至关重要的投票了。
他该打个电话说一声,对吧?他有莫德雷德的号码。
不见得。
再给他十分钟——最少也要十分钟。以莫德雷德的经验来说,一个人越认为自己重要,就越相信不守时是可以原谅的罪过。当然是对自己来讲,别人可不行。一定有很多国会议员——特别是那些稳得议席[40]的——总是迟到。他打了个哈欠,在手机上玩起建机场的游戏,这是昨晚他遭无聊侵袭时下载的一款应用软件。天哪,需要填平的沼泽地简直太多了。甚至连构思搭建跑道,都得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有人在他旁边坐下。是个女的——所以不是普兰查特。她空降到他旁边,侵入了他的私人空间,侵入得刚好让莫德雷德自然而然地抬头看她。是来传话的?还是普兰查特的私人助理?甚至是自己的相识?
他从未见过此人。身着时髦的休闲裤和衬衫,年纪跟他差不多大,眼睛是棕褐色的,嘴唇丰满,鼻子小小。她向莫德雷德笑笑,伸出手示意和他握手,但没介绍自己的名字。
“首先,”她说道,“你需要挖几条沟——间隔约十米吧——让水可以彻底排走。”
“嗯,什么?”
“只有这样之后你才能考虑修建跑道。”
他咧嘴一笑,收起手机。“哦,对。是这样。”
“你是警察吗?”她问道。无论她的眼神还是声调中,都透着像是希望的意味。
“我们认识吗?”他回答,努力不让自己听起来令人泄气。她可能掌握情报。她是个记者,她的某些肢体语言让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推测。
“萨拉·莱思兰,”她说道,“是刚刚倒闭的《独立报》[41]的。至少纸质版已经停刊了。我们现在是在网络的天堂里。”
她看起来很紧张,莫德雷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跟她握了手。“乔纳斯·伊格尔顿。”他报了自己的化名。
“你是警察吗?”她又重复一遍。
“我是侦查警督,”他答道,将自己虚假身份剩下的内容告诉了她,“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我正好看到你在市中心追一个男人。是你,对吧?抓到他了?”
他耸了耸肩,努力掩饰自己的好奇心。“皇家骑警手下没有漏网之鱼[42]。”
“那人是谁?”她绕来绕去终于问出了最想问的。出于某些原因,这就是她紧张的缘由?她试图让自己听起来只是随便问问,不过没做到。
他需要先发制人——至少目前需要——如果他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个不能透露。”
“他犯了什么法?”
“恐怕这个也不能说。”
“他是怎么从羁押中逃掉的?”
现在反倒是他处于下风了。“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不能透露。”她调皮地答道。
突然,普兰查特出现在两人面前。他个子很高,外表严酷冷峻,一身黑衣。看起来更像个管家或殡仪员,而非人民代表。“侦查警督伊格尔顿?”他冷冷地发问。
莱思兰抬起头,似乎因恐惧而畏缩了。
“是我。”莫德雷德说着,站起身,迎着对方的手握了握。
那个记者急匆匆地收拾好东西,站起来再也没看他们两个,便迅速离开了。
“你们两个认识?”莫德雷德问,注意到这位国会议员明显怀有敌意。
“我料想她是个记者。”普兰查特说道。
莫德雷德点点头。待会儿再说。他稍后会再问他的。
彼此寒暄后,两位男士便上楼来到普兰查特的办公室。里边装饰简朴,有张木桌,四周墙面看起来是石膏灰泥板搭建的,还有两只定做的橡木橱柜。一份对折成一半的《每日电讯报》[43]搁在桌子上,大标题写着《财政大臣指责普兰查特利用公投发起党派领袖竞选》。报纸旁边摆着一台电话和一只文具架。对面墙上有扇门,门外是阳台。
“这里比不上我路对面某些同僚的花哨。”普兰查特边对他说,边关上了门。
“选民的好榜样。”莫德雷德答道。
二人落座。“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莫德雷德先生?”普兰查特问道,“我想着只有你我二人时就不必称呼‘侦查警督’了吧?我已经跟警方和你的一个同事交代过了,不过仍然非常乐意跟你谈谈,因为找回弗朗西丝比什么都重要,不是么?对你们的守口如瓶,我深表感激。我们全体成员都很感激。”
“你们‘退出条款’一共有七人,对吧?”
“现在是六个。但我不认为跟这个有关。你可能已经了解到弗朗西丝患有躁郁症。我自己也是最近才得知的。通常情况下,她看起来过得还可以。不过当然,偶尔,这类人群会出现情绪波动。极度抑郁或亢奋。我猜她那时一定是极度抑郁。希望她现在没事。”
“据我所知,她在进行药物治疗。”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你的同事,鲁宾逊女士,似乎对她无所不知。我猜,那确是她的工作。而且干得很好。对了,应该称她为‘小姐’还是‘夫人’?”
“嗯……你指的是弗朗西丝·霍兰,还是菲莉丝?”
“菲莉丝·鲁宾逊。你的同事。只是好奇罢了。”
“小姐。”这么说让他觉得有点尴尬,不过要是称她为‘夫人’怕是菲莉丝饶不了他。这可能也是个搞定重要信息提供者的法子呢。“咱们说说弗朗西丝·霍兰吧。”
“当然。我目前对找到弗朗西丝持乐观态度。如果是自杀,通常早就发现了,因为他们的计划就是要让人尽早发现。我想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们通常会留下书信。为了得到大家的关注。如果一个人想要享受短时间的名声大噪,通常都会即刻采取行动。”
“我不太确定你在说什么。”
“英国每年大概有六千人自杀,”普兰查特说道,“平均每天十六人。换句话讲,自杀并非罕见,并且我们的岛国相当地拥挤不堪。在英国没有那么多地方你能独自多待一会儿。或许,根本没有。再没这样的地方了,只要那些移民都在,就不会再有了。她已经失踪了七天。如果还未发现她的尸体,那很可能意味着她还活着。即便她离开的时候的确是打算自杀的,如果直到现在她还没动手,那她很可能根本不会自杀了。”
“恕我冒昧,你忽略了她可能已经出国寻短见等等其他的可能性。”
“也许吧,不过就像我说的,自杀者通常希望别人发现他们。如果他们对这不在乎,那么他们大概不在乎有没有人发现;如果是这样的话,干吗不随便找个地方自行了断?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能够说明她的的确确不想被发现,你说呢?”
莫德雷德点点头。“论证得不错。”
“她一定躲在什么地方。”
“那为何你对找她的事这么关注?想必她有权——”
“我现在不像三天前你同事跟我谈话时那么关注了,甚至两天前都比现在更关注得多。你说的完全正确。她是个成年人。她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至于她患有精神疾病的事,这个国家有一半人因为某种精神疾病在服用处方药,而且根据我的经验,在丰衣足食、备受尊崇的阶级里,情况是最糟糕的。像她这样的大有人在,甚至连国会大厦这里都有。老实说,如果内阁中有四分之三的成员不靠抗抑郁药过活,我倒会觉得奇怪。我们生活在一个科幻世界里,莫德雷德先生,而且只是因为医生严守机密我们才没认识到这点。”
“这么说,你大概是认为,我们应当做的就是等她自己回来。”
“这是我目前的估计,是的。如果我们能找到她,就应该已经找到了。不过她是个聪颖过人的女子,如果她下决心不想被找到——显然她已下此决心——我会说我们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你认为她有没有可能遭到敲诈?”
普兰查特露出一副恼怒的表情。“我刚才所讲有哪一点表明有这个可能吗?有谁会敲诈她?”
突然之间轮到莫德雷德发起攻击。“她在服药治疗中。假设药物有效,而她坚持吃药,那应该不会受到那种情绪波动的影响而被迫离家,跳上火车,在黑暗的出租屋里趴上一个礼拜。我承认,有时人的确会忘记吃药。不过她是‘脱欧女王’。她已经将全部身心投入到一场政治运动中,这场政治运动的结果决定她事业的成败,她恰恰对这场运动怀有坚定的信念。因此,疏忽似乎是不大可能的。而我们——你——假设的前提恰恰是疏忽。”
普兰查特把鼻子搭在食指尖上,盯着地板看了一会儿。“你说得对,”他说道,“也许……我不清楚……太多因素了……”
“这也正是警方和情报机构要弄清的。”
“但是她在国王十字车站孤身一人。看起来郁郁寡欢。”
“‘郁郁寡欢’未必意味着临床抑郁症。并且在任何已知地点没有敲诈者的身影出现并没有任何意味。”
“我感觉你对你的工作相当擅长啊,莫德雷德先生。你肯定很擅长推理。哎,现在呢,咱们来看一看啊,这就又增添了一系列棘手的问题。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调查聚焦于她的精神疾病以及她的这种精神疾病让她变得脆弱的各种途径。敲诈勒索是个新角度。我们得要问的是,她的失踪能让谁获得最大的利益?那好,最明显可能受益的人会是各个亲欧活动中参与某一活动的政敌。如果有足够确凿的东西拿去敲诈她,你会利用它让她从这场角逐中体面退出。那样的话,你会将别人注意到你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你不会利用它将她弄上火车送到鬼才知道的破地方。”
“的确。也许有人对她讲了个悲剧结尾作为威胁,但是她想迟些再理会。而这是她能想出来的唯一策略。”
“你的意思是逃避现实?这听起来不像是弗朗西丝。”
“人们在受到敲诈时一般都会懵,身不由己。”
普兰查特将鼻子放回到食指尖上,又看起了地板。他叹了口气。“这给整件事指明了——没错,的确指明了——新方向,”他沉着脸说,“一个全新的角度。”
他猛地站起来,向外推开通向阳台的门。他大步走了出去,两手握住栏杆,向下望着那个室内庭院,没说一个字。就在莫德雷德认为谈话已经结束,普兰查特说的最后那几个字就是他在用自己极其委婉的方式画个句号的时候,这位国会议员突然转身。他回到屋子里,正如他离开的那样让人猝不及防。他重新坐下,直视莫德雷德的双眼。
“有件事我要跟你说,是别人私下告诉我的,”他说道,“当然,如果之前就想到可能有敲诈这回事,我大概就能早些回想起我要说的事了。可以说,我会被孤立的。”
“让军情七处参与此案的原因就是我们能够守口如瓶。至今为止,我们还从未让您失望过。”
“你对比尔·阿什博了解多少?”
“我实在想不起来我听到过这个名字。”
“很多人听过。我感觉你不怎么看新闻啊,莫德雷德先生。他是工党这边VSI——也就是投票留欧的协调人。”
“然后呢?”
“据说,他和弗朗西丝有过‘一段往事’。九十年代的时候,他们都在苏塞克斯郡,同修一门课。是情侣关系。”
“这样啊……”
“我不清楚是什么影响到了他们小小的‘恣情纵欲’,但是能猜到。”
“继续说下去吧。”
“最终,肉体吸引不再强烈,洋葱酱斜管面也已吃腻,生活中动人的共同爱好没有了,对克里斯蒂娜·罗塞蒂[44]作品的共同兴趣也不在了。之后,他们总是发生争执,对富人征税是否可行、鲁珀特·默多克[45]的行为是否令人作呕、削减救济金真正要消耗的成本是什么等等等等,无休止地争吵。最终一拍两散。而且是不欢而散。一般保守党和工党的结合都是这个样子。到最后,肤浅的中产阶级品味永远都不足以维系这样的一对情侣关系。他们需要的是更深层次的东西将他们捆绑在一起。”
“也许我该跟阿什博先生谈一谈。”
“可别告诉他是我让你去的。并且,我提醒你,他不是谨慎型的人。要是他听到风声说弗朗西丝患了某种神经衰弱,并且坐着快车被送到伦敦以外的什么破地方去了,他会马上给各报刊打电话。务必留心。”
“请恕我冒昧,但我感觉,似乎你与阿什博之间在针锋相对,无论是私下还是在工作上。”
“也许吧。”
“你跟弗朗西丝·霍兰是否有染?”
普兰查特猛地吸了一口气。他看了莫德雷德一眼,神情变了样,好像在考虑是否要揍他。这神情愈来愈强烈,但突然之间烟消云散。他苦笑了一下。“是的,”他说,“虽然跟本案不相干,不过是的。如果你兜了半天圈子就是要问,是否因为我对弗朗西丝的感情让我戴有色眼镜看待阿什博,那么答案是肯定的。再说一遍,是的。也许是。某种程度上。”
“我这么问你只不过是我的职责所在。”
“当然,当然是,没错。”他表现得像是打了败仗,这并非莫德雷德的本意。他似乎感觉到自己看起来怎样的不安,于是换了个话题试图转移注意力。“我能问问你公投你投哪一边吗,莫德雷德先生?只是出于好奇。当然,你不一定非要回答。”
“我还没想好。”
“正如我之前所说,只是换个语境:太多因素需要考虑。唯一的一点,如果你是留欧派,可能你最终要放阿什博一马,虽然他应该付出些代价。人们常常遭蒙骗而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处于危难关头。恐怕我这样的人是‘憎恨欧洲者’,因此也是排外者。阿什博那样的人心肠好,热爱全人类。”
“几年前人们的确是这样想的。不过现在,我觉得多数人认为事情要复杂得多。”
“我喜欢欧洲,也喜欢欧洲人。我第一任妻子是法国人;第二任是意大利人。我能讲四种欧陆语言。但我不喜欢欧盟。我还知道国内外有很多人跟我想法一样。我们不喜欢腐败。我们不喜欢一波波无穷尽的经济移民。我们不喜欢遇到埃尔多安[46]和他那些暴徒相关的事情就战战兢兢地小心行事。我们确实想要重建与俄罗斯的关系。我们确实想要合理的中东政策——也许这一政策包括支持阿萨德[47]在内,也许不包括,但肯定会把库尔德人[48]这个地区唯一心智健全的民兵组织集中起来。别上他们的当。这跟你是不是‘好人’无关。阿什博不是好人,即便我们在同一阵营,我还是会这么说。”
“哦,好的。我会统统牢记在心。”
普兰查特用手抹过头发。“抱歉把你当成了个公开会议。只不过有太多危难当头。我常常一说起来就激动得忘乎所以。”
是时候抛出最后一个问题了。“楼下的那个记者。跟你见面时她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
“她令人生厌!”普兰查特厉声回应。
莫德雷德抬起双手。看来会突然莫名变了情绪的,不止霍兰一个。
“抱歉,”这位国会议员说道,“今天实在是太忙了。我以为她在向你打听我的事。甭搭理她。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猜没人知道。她很可能磕了药。我能想象,一家曾经办得相当不错的报纸走入穷途末路,她便是诸多原因中的一个。你想的话,尽管跟她接触,不过我要提醒你:你会浪费掉大把的时间,很可能到最后还给自己招来一个跟踪者。我这是善意的忠告。无论你做什么,都别把真实姓名透露给她。风险自负。”
“明白,”莫德雷德说。这次谈话中,有意思的事的确不少,不过这个位居首位。他站起身。“感谢你安排时间与我见面。如果还有问题需要澄清,我会再跟你联系。不过当然了,你也可以通过鲁比·帕克找到我。”
谈话结束了,普兰查特似乎松了一大口气。他搓了搓脖子,然后伸出手来示意握手告别。“大门始终为你敞开。”他说。
莫德雷德离开后,普兰查特坐在椅子上许久未动,他盯着桌子想要思考些什么。这场小型会面,他还是很享受的。跟一个明显智慧非凡的人打交道,感觉很不一样。若非今世,他们也许会一块参军,或是同时成为登山运动员,要不就是一起加入北极探险的队伍。一起做些雄心勃勃而又大胆冒险的事情。现实中,他们却身处命运之河的两岸。几天前在金融城,莫德雷德的运气不错,他们低估了他。下一次他可不会这么走运了。
这一次,运气都站到普兰查特一边。萨拉·莱思兰突然出现了,她现在以为莫德雷德是警察。她会追着他不放,因为她会想着他会愿意帮助自己。鉴于他是个间谍,因此他的职业要求他守口如瓶,她的希望显然很渺茫。不过,无论他去哪,她都可能会跟上去。一举两得。
他拿起电话,拨了别人早先给他的号码。按上世纪四十年代间谍的沟通方式[49],用设计好的客套暗语跟接电话的男子接上头之后,他用一句话传达了要告诉对方的信息。“我认为应该暂且放过咱们伦敦金融城的这位朋友。见面时我会解释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