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德雷德穿过保得利大厦的庭院,站在门外踌躇该先联系谁:阿什博还是莱思兰。他踏入午后的阳光。车流规律地川流不息,这是高峰期到来前悠长的交通低谷时期。他吸进熟悉的尾气味儿,感受引擎的轰轰作响,档位齿轮的摩擦咬合,还有液压制动系统刹车传来的“吱吱”声,仿佛这是一剂灵丹妙药,服了它,普兰查特办公室死气沉沉的味道便不复存在。路的正对面是威斯敏斯特宫,褐色的楼体直上直下,石料略显粗糙,像一头年迈的棕熊。
首先要联系的人无疑还是菲莉丝。这个案子是她的,莫德雷德可不能自行其是。他拿出电话准备打过去时,注意到马路对面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盯着他。是个女的,身穿黄绿色上衣和与之配套的长裤,还戴了顶奶白色的浅顶软呢男帽。人们在她周围来回穿梭。
萨拉·莱思兰?但看起来不太……
上一次他们碰面的时候,她可不是这身打扮。不管怎样,现在谁还会穿一身黄绿?她这样子像是从伦敦时尚周[50]先锋设计展示里面跑出来的。
到底是不是她?这人离他足有七百码[51]远,刚好看不大清她的模样。如果真是她,为何一直死盯着他看?为何不走动一下——比如,尝试着过来跟他见一见?她到底想干什么?
他收起电话。有些时候,直觉是你最好的向导,这次便是,而他的直觉告诉他应该穿过马路去会一会她。
她一见莫德雷德走过来,便马上转身穿越威斯敏斯特桥离开。他立刻开始小跑试图追上她——人群太过拥挤,再激烈些的追逐根本做不到——但她也跟着加速小跑起来。到达河对岸后,她向左转入望景楼路,待到莫德雷德赶到街角时,她已经不见了。
他并未就此放弃。他加快了速度,左右张望着。
接着他看到了她,就在前方大约五百码[52]的位置。她正在上出租车,不过看起来一点也不匆忙。他挥手拦下一辆微型出租车,进去坐到副驾驶的位置。司机的脑袋像个倒三角,下巴尖尖的胡须更加凸显脑袋的形状,他身穿粉色衬衫,胸前的口袋处有一块黑色的污渍。
“跟上那辆出租车。”他说道。
“那车上有谁?”司机问,“我可不能随便就去跟踪别人。你——”
莫德雷德将自己侦查警督伊格尔顿的证件拿给他看。“没时间叫警车了。如果你拒载,我有权征用你的车自己开。”
他根本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的——很可能不是——不过达到了预期效果。
司机耸了耸肩,不再发问。他们开始追赶那辆出租车。
“你会付钱的,对吧?”司机突然问道,“我可不想填报销申请单。我想要现金,你也可以刷卡,就像你平时付车费那样。”
“我说过,我有权接管你的车。”
“理由呢?妨碍警方执法?”
“诸如此类吧。”
“但我不会是妨碍执法。我只会是没有配合执法。没有配合执法跟妨碍执法是两回事。”
莫德雷德大笑起来。“你是律师还是怎的?
“不要以为我是个司机,就代表我蠢。”
简直了,怎么这时候搞起大不列颠阶级斗争了。“我有现金。”
“多少?”
莫德雷德吸了口气,然后转头看他。
出于某种原因,这一举动让他完全不知所措。“好的,好的,你有现金,”司机说道,“我只是问问。”
“你要是再说一个字,我就把我同事叫来测一测你车子的公路适运性和安全性。如果不能满分通过,我们就会把它没收。”
“对不起。再次道歉。你说得对。”
威胁别人的感觉并不好。老天啊,为何人们就是信不过你呢?行行好吧,他有自己的魔法证件。为何最后总是造成不快呢?来了个萨拉·莱思兰还不够吗?
他突然间恍然大悟,他干吗要跑这么远跟她玩荒唐可笑的‘猫捉老鼠’?如果他要找她谈,只需给《独立报》或者他们仅剩下的什么部门打个电话就行。他被骗了,以为追赶她能得到些什么。没错,他的确想跟她谈谈,不过她对此还一无所知。而且上次他们见面时,是她主动过来的。那就让她来找他好了。
也说不定出租车里的或许根本就不是萨拉·莱思兰。
“停车。”他说。
“等等,还没跟丢啊。”
“停车。”
“我说了,等等。”
“喂,如果你不停车,我就叫我的同事来没收它。”
司机猛地踩下刹车。他低声咒骂一通——警察、上帝和笨蛋之类的——然后用力握住方向盘,指节都变白了。
莫德雷德看了看计价器。似乎不管用了。“多少钱?”他问。
显然这是司机想听到的最后一个问题。“该死的,”他说,“十镑五十便士。”仿佛是事后想起来才加了这句。
莫德雷德给了他十五镑,告诉他不用找了。他下车后,便朝泰晤士大楼方向走回去。他打算往泰晤士河那边去,然后沿着河堤走。他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然后打给菲莉丝。他将萨拉·莱思兰的事全部告诉了她。
菲莉丝表了态,她的观点是明摆着的事实。“不过你根本不确定绿衣女子是不是她?”
“我可没带双筒望远镜。”
“真是好笑。除了她还可能是谁?”
“不知道。我很奇怪她怎么这么快就把衣服换了,而且为什么喜欢那么俗艳的装扮。她不是弗朗西丝·霍兰,如果你是这么想的。”
“但是你追到一半就放弃了?”
“我可不能因为别人在路对面盯着我看,就一直追着人家不放。”
“我会在数据库里查查萨拉·莱思兰,看看咱们有没有她的什么把柄。要不然,我就给《独立报》打个电话,给你约个时间跟她见面。你再看看能不能联系上阿什博。”
“我有种预感,还会再见到她。”
“必须得是你去跟她谈,”菲莉丝说,“她明显看上你了。别管那个绿衣女子了。有些人长得很像。认错人是常有的事。”
“这次可不是。喂,我有75%以上的把握是她。”
“难不成又来跟我讲理论那一套?”
“我不这么看。除非你想让别人注意到你,否则不会穿成那样。”
“除非你不想见她,否则就不会突然跑掉的。”
“也许她想要带我去某个地方。”
菲莉丝笑了起来。“这种做法很古怪。好吧,你到底想说什么,约翰?”
“如果我所料不错,她随时会回来。我会再见到她。她应该注意到了我在微型出租车上跟着她,也注意到我似乎是认输了。不过她可不会就此放弃。我不会去跟踪她。她会来跟踪我的。”
“如果你所料不错。”
“如果我所料不错。”
“并且她想让你去跟踪她。好吧,那如果她再出现的话——”
他朝桥上望去。然后认出某人,一下子呆住了。他先看到了她衣服的颜色,然后才认出她来。“她回来了。”他说。
“你在哪?”
“滑铁卢桥,河的南侧。她站在东边的栏杆旁,面向圣殿站[53]。更确切地说,没看那边。总之她没往圣殿站那边看。”
“她在看着你呢,对吧?跟上她,咱们随时保持联络。别忘了‘平方英里’的那两个人。这可能是个陷阱。我现在赶过去,会带上安娜贝尔。十分钟后给我打电话。别忘了。”
他放下电话,径直对视她注视着自己的双眼。她顷刻间转身向反方向快步走开。
与身体的冲动正相反,他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也许菲莉丝是对的。无论如何,他需要好好想想。不管那两个男人是谁,他们是想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既然他们想从他身上知道些东西,很可能是个极其特殊的地方,你不能够就在伦敦随随便便找个地方对一个人严刑拷打。恐怕得要在郊区找个独栋的房子。先对受害者使用麻醉剂,肯定是这样。
要实现这些,你得设个陷阱。这一陷阱必须要远比你设下的第一道陷阱来得巧妙——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两个彪形大汉反扭两臂押送上车——因为那道陷阱失败了。很可能一个一身黄绿打扮、名叫‘萨拉·莱思兰’的‘记者’就是这一陷阱的一环。
那么,核实她身份就成了第一要务。他又拨通了菲莉丝的电话。
“你在哪儿?”她问,“我们在车上。凯文估计说一分钟左右就到。”
“我在国家剧院前一棵树下的长椅上坐着呢。”
“这么说来,你决定不追她了?”她“嗯”了一声,“或许是个明智之举。”
“如果你们往桥北边去,咱们就能轻而易举地困住她。我现在看不到她了,但肯定没走远。”
“全身绿色很好找。”
“我需要你跟塔里克联系一下。我需要了解《独立报》是否真的有个叫萨拉·莱思兰的人。如果塔里克能发张她的照片到我的手机上就最好不过了。”
“好的。如果你离开现在的位置,要告诉我。”
如果有人起意绑架他,这里倒是个容易得手的地儿。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完全可以在国会大厦外边就动手的。望景楼路,或是它两侧的某条小路上,更容易得手。甚至是——公园。没错,整条路西边几乎都是银禧公园。如果她也是要绑架他的,在那里下手岂不最好?但是她却上了出租车。
那就是这样子了:无论她想把他带到哪儿,肯定不是个陷阱。他起身快步穿过滑铁卢桥,目光四下搜寻,但努力不让脑袋动一下。一丝她的踪影也看不到,但莫德雷德一点也不担心。他不必找到她,她会来找到他的。他看到一辆车停在了维多利亚堤岸[54],菲莉丝看起来很随意地下了车,安娜贝尔在后边跟着。
之前怎么计划的来着?他的手机响了。
“轻声笑一笑,把我当成你朋友,我给你打电话你特别高兴,”菲莉丝说,“我们不想让她认为你叫了增援。”
他假装面露喜色。“这可能有点迟了。”
“她不可能随时都能看到你。再说了,你追着追着就坐下了。并且之前那次,你还从出租车里下来了。她很可能以为你对她不再感兴趣。没错,你是在桥上,但是她也许认为你不过是往家走。”
“那咱们怎么办?我说过,咱们根本没法指出她犯了什么具体的事儿,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把人从大街上拉走关起来。咱可不是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的。”
“如果她再回来,你就跟上她,我们也跟着。唯一的区别是,我们不会追上她。据我们了解,她没经历过特工培训。她认出我们的可能性可以忽略不计。”她挂了电话。
莫德雷德的手机收到条短信。“塔里克”。“萨拉·康斯坦丝·莱思兰,1986年5月4日生于北约克郡。2007年毕业于哈洛学院,多平台新闻学专业。2007——2009:米德尔斯堡《晚报》;2009——2013:《伦敦彗星报》;2013——2016:《独立报》”。他打开附件。是张照片,照片上露出头、脖子和肩膀的女子正是在保得利大厦跟他说话的那个。
那就是确有其人了。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她跟这个黄绿色衣着的女子是不是同一个人。这当口,又来了条短信。“菲莉丝”。内容是:“我赢了!”他打开附件。一张十秒前拍到的照片,萨拉·莱思兰坐在长椅上,一身黄绿色。此案已结。他的手机响了。
“莱思兰,是还是不是?”菲莉丝问。
“是她。”
“那你最好过来抓她。听着,如果你愿意,安娜贝尔或是我可以不小心跟她撞上,好让你有充足的时间赶过来。”
“我想知道她要去哪儿。如果让她认为自己掌握主动,则是最好不过。她想从我这得到些东西。我有种预感,她在掩盖些什么。”
“跟迪朗有关?”
“我知道听起来有点离题,但是我觉得迪朗跟这案子有着某种联系。霍兰的案子。”
“说说看,好让我相信你。”
“暂时做不到。就是个预感。”
他听到对方叹了口气。“那好,”她说道,“我们帮你跟着她。赶紧把你的疑问解决掉。你一找到你要找的或是她想要你找到的东西,甭管是什么,就得去见阿什博,行吧?还是你想让我去?”
她在考验他,看看莫德雷德有没有觊觎她案子的野心。“有何不可?”他故作不知地回答,“你是头儿。”
“我让你去见普兰查特的唯一理由,”她突然厉声说道,“是因为你主动要求,我想给你一个‘欢迎加入我的案子,我不介意’的姿态。严格意义上,我才是对付托利党人的不二人选:我非常了解他们,他们凭直觉就能感觉到,所以他们对我会更放得开。理论上是这样。基于同样的理由,你更适合去见阿什博。要是我去,刚一进门,他立马就能察觉到我不是信奉什么马列主义,什么托洛茨基主义的怪人。是你的话,他得需要更久一些才能揭穿你。”
“你忘了,如今的政客都是一丘之貉。”
“还是不冒那个险的好。哎,咱们还是回到萨拉·莱思兰这儿。我和安娜贝尔会帮你,不过咱们暂且把它当作一项有趣的消遣活动,直到有什么更具体的东西浮出水面。之后你就去见阿什博。”
“成交。”
她又挂断了电话。莫德雷德又收到了条短信,这是二十分钟内他收到的第三条了。“塔里克”。“萨拉·康斯坦丝·莱思兰,2010-16期间病例。症状:失眠、抑郁、酒精引起的轻微精神病症状。所服药物:西酞普兰、丙氯拉嗪、度硫平。从2015年11月起,在圣卢克健康与福祉中心(邮编NW1)接受每周一次的认知行为治疗。”
现在他能看到她了,正坐在菲莉丝或是安娜贝尔所拍的那张照片的长椅上,看起来不像是一只友善的青柠檬,更像是一颗有毒的绿辣椒。她紧盯着莫德雷德,然后站起身,又一次离开了。
他的手机响了。“菲莉丝”。
“我猜你收到塔里克刚发给你那条消息了。”她不耐烦地说。
“好大一堆药啊。”
“我受够了,约翰。咱们现在是在白费力气。她看到你追迪朗,现在又毫无意义阴魂不散地缠着你。我回崔西岛[55]了,如果你脑子还算清醒,你也回去得了。”
“这次我想跟到底,如果可以的话。”
“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你个白痴。安娜贝尔说会跟你一起。不过我警告你们两个,她会带着你们在城里兜来兜去,等到你们精疲力竭时再丢下你们不知去向。干吗不等到明天给《独立报》打个电话跟她安排个正式的会面?如果她不合作,咱们就给她的东家施加点儿压力。”
“因为这样更好玩。拜托——”
她挂断电话。从现有的情况判断,莱思兰正往桥的另一端走去。莫德雷德停下脚步,好给她时间从自己下方经过然后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接着眼看着她转过街角向萨沃伊街走去。她再次从视线中消失,不过这会儿莫德雷德一点儿都不急。他迟早会追上她的。因为无论她怎样以为自己一定不要让他追到,她其实是想让他追上自己的。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同样的场景不断往复。她带着莫德雷德一路向北,一直到塔夫内尔公园,然后向西一直走到奥林匹亚展览中心后,又往南走。已经不知多少次跟丢了,但她总会重新出现,而且始终以相同的方式——直勾勾地盯着他。这过程就像在抓小妖精。大概一小时后,他觉着精神有问题的人也许是自己。而莱思兰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她是他想象出来的。安娜贝尔仅有的那么几次现身——他感觉安娜贝尔没有他这么困惑——让他的这种感觉从越来越强烈,到达了强烈的巅峰。
这条观光路线还真是好得很,从高档的河滨大道,到满是肮脏酒吧的街道,从颇受游客青睐的场所到最最荒凉的不毛之地,从古老阴森到崭新浮夸,这一切使得她更加让人捉摸不透了。
倒不是说这道谜本身有什么特别深奥之处。而是为何社会上精神疾病随处可见?不仅仅是她和弗朗西丝·霍兰。普兰查特怎么说来着?“如果内阁中有四分之三的成员不靠抗抑郁药过活,我倒会觉得奇怪”。也许真的是这样,放在一百年前,大家会称他们这样的人为疯子。不过也没法把百分之七十五的人关进治疗机构,也没人愿意这样做。不过这种现象肯定能从某种程度上说明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
多数时候人们是不开心的。最起码你能这么说吧。可为什么呢?并不是说多数人缺衣少食的。至少,在这个国家并不缺。
有些人却也是缺的。他一路上看见很多无家可归的人,于是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这个世界过于复杂,没人能真正看得穿,大家都活在自己幻想的小小世界里。正如若不是被那些一贫如洗的人们戳破,他也会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一样。
天黑了,一大片乌云从东边似太空飞船编队般汹涌而来,在伦敦中心上空驻足,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人们或狂奔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或撑起雨伞,或一如既往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假装没注意到下起了雨或是假装根本不在乎。无家可归的人们蜷起膝盖,将毯子也盖在他们狗的身上,一切又是那么悲凉不堪。这时电话响了。“安娜贝尔”。
“我要回家了,约翰,”她沮丧地说,“这一天可是痛快够了。”
“感谢帮忙。”
“你也一起来吧?咱们可以在路上吃块儿比萨饼。嗯,你可以。我来杯茶就行。”
他能看到莱思兰在前方七百码的位置。他们两个分别站在满是富人居住的街道两头。莱思兰站在一组石阶上,像个拉布列康[56]似的盯着他。
他看了看手表。傍晚七点。
他受够了。他浑身湿透了。该死的萨拉·莱思兰可以一边儿歇着去了。他之前真该听菲莉丝的。
“算我一个。”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