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初中毕业了,高家河乡中学的文艺骨干高光亮要在毕业晚会上给大家朗诵一首诗歌,这是一首当代知青诗人叶延滨的《驮炭的毛驴走在山道上》。
高光亮天生一副唱信天游的亮嗓门儿,在他想来,也许这次表演就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演出,原因是以后回到黄土地当上了农民,也就没了这个兴致。初中一毕业同学们就各奔东西,一部分同学要到县上念高中,而更多的同学则要回家种地,从此过上农民的日子。自己属于后者,因为家里太穷,没有闲钱供他继续完成学业,何况他是独生子,眼瞅着一天天长大,成了家中的壮劳力,他必须得回到家里为父母分担一些农活。
父亲高扬成近些日子也在话里话外地表露出让他回去的意思,父亲说:“你爷爷养育了三个儿子,你二爸高扬国早亡,你三爸高扬威一生不能生养,高家河村咱们这一脉到了我这一辈儿上人丁不旺,你是咱这一脉的独苗苗,回来安安生生地种庄稼比做甚都强。”
高光亮明白,父亲的意思是让他早点儿回去娶妻生子,为高家这一脉传宗接代。
一路走来,满脑子里想的都是烦恼的家事,嘴里却在反复背诵着那首诗歌,其实,他早已把它记下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要不断地重复记忆。
道路有道路的性格:坑洼。
毛驴有毛驴的性格:疲沓。
我的性格,
走山路爱唱歌,
一张脸厚不怕嗓子哑!
……
道路坑洼,毛驴疲沓,
咱偏不唱“断肠人在天涯!”
苦日子,吹醒发昏的脑瓜,
感谢你,陕北,穷家!
这最后一句的原文是“延安,穷家!”他自作聪明地把它改成了“陕北,穷家!”他觉得,这样更符合他此时的真实心情。
听到后面有人叫:“光亮哥。”
他回头看去,是同村的毛女子刘粉花。粉花和他是同级不同班的同学,两个人都住在高家河村。于是,光亮便站住等她。粉花身材高挑,脸庞白!有着陕北人特有的高鼻梁和深眼窝。据说,有这样长相的人属于匈奴的后裔,也有人说,是北宋时期党项族羌人的后代。粉花和他一样也是年级里活跃的文艺骨干,能扭几下秧歌,和他经常在学校举办的文艺晚会上一起演出,他们彼此熟悉,说话也较为随便。
粉花走上前来说:“光亮哥,我们班打算出一个《兄妹开荒》的节目,我演妹妹,大家一致推荐你来演哥哥。”
光亮说,他还要上台朗诵诗歌,怕没时间。
粉花道:“误不了事的。我都在我们班同学面前夸下了海口,说你一定会帮这个忙的。”
光亮想了一想,最终还是点头应承了下来。
“青线线来蓝线线,
蓝格英英的采呀……”
“挎洋枪,骑白马,
当红军的哥哥回来啦……”
“解放脚走起来一阵风,
大辫子剪成个齐刷刷……”
老驴,破筐,少年,
虽也似“古道西风瘦马”,
这心境偏偏潇洒,
——像走入黄胄的风俗画!
这路,走过赤卫队的兵马;
这筐,装过保育院的娃娃。
莫非扛梭镖的父辈也唱这些歌,
声音山路录下,
心劲山沟留下,
儿子来走,踩着录音机的闸?
拾野菜的光屁股娃,
听愣了,荆条篮子滚下山崖。
“这知青哥哥疯啦,
还唱哩,穿一件露肉的褂……”
山道上有一个赶驴的少年,
天苍苍地茫茫,一幅千年古画。
不对,扎白羊肚手巾的脑袋里——
装着哥白尼、司汤达,
施特劳斯《蓝色的多瑙河》,
黑格尔的辩证法。
……
毕业晚会上,高光亮在台上富有激情的男中音朗诵,引来台下同学们的阵阵掌声。粉花静静地站在戏台一侧,她两眼放光,脸庞绯红,想着自己马上就要和光亮哥同台演出,她的内心既激动又紧张。她为光亮哥的激情表演在同学面前赢得阵阵掌声而高兴,同时,又怕自己会忘记台词尴尬地站在台上难堪。她一遍遍地在心里默诵着台词:“人家英雄是人家的功,自己的眼发红,又有个什么用。人人都能把劳动英雄来做呀咳,今年的生产,要更加油来更加劲来……”
轮到她和光亮上台演出了,粉花的心一下子加剧地跳动起来。光亮唱道:“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叫,叫得太阳红又红,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怎么能躺在热炕上做呀懒虫。扛起锄头上呀么上山岗,山呀么山岗上,好呀么好风光,我站得高来看得远来么依呀咳,咱们的家乡到如今成了一个好呀地方……”
她竟然忘记了在一旁扭秧歌,只是傻呵呵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唱。看到粉花站在那里没有动静,光亮一边唱,一边伸手拽她,示意她跟着自己一块扭起来。在光亮的带动下,粉花的四肢逐渐开始扭动了起来,她很快便忘记了台下的观众,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演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