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大风吹来,漫山遍野掀起黄沙,远处的山洼和起伏的山丘顷刻间消失在一片混沌之中。
高光亮眯起细长的眼睛,嘴里一边喊着头羊的名字“提溜,提溜”,一边把鞭子甩得啪啪山响。他大声吆喝着他的羊群到窟野河畔的一处山洼里,以躲避这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
“一只、两只、三只……”他一边数着羊,一边眯着细长的双眼,向不远处的硷畔(崖畔,陕北方言)上望。大约一顿饭的光景,风沙过去了,四周静悄悄的,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转动,唯有千年不变的窟野河水在他的脚下潺潺流淌。他向远处看去,在一望无际的陕北北部高原与毛乌素沙漠边缘接合地带,一簇簇沙柳成排竖立在土黄色的沙漠中,与高光亮眼前洁白的羊群组成一幅雄浑而凄美的壮丽风光。高光亮数完最后一只山羊,不多不少正好十三只。于是,他把羊群一直吆到山坡上,放下拦羊铲,坐下来歇息一会儿。这时,听到远处山洼里传过来三爸高扬威嘹亮的信天游歌声: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
三盏盏的那个灯,
哎哟戴上了的那个铃子哟噢,
哇哇的那个声……
高光亮躺在被阳光晒得发烫的阳坡坡上,听着三爸那嘶哑而略显沧桑的信天游歌声,脑子里便有了青春的冲动,粉花的身影开始在他的眼前晃动。这让他微微闭上双眼,脑海里再次闪现无数次出现过的那个身材苗条、脸庞白皙、胸部丰满的毛女子来。
微风扬起细小的黄沙,灼烫刺眼的阳光懒洋洋地晒在他的身上,灼热与温暖让他的欲望从身体里面冒出青春的萌动。于是,他坐了起来,随手捡起一块沙土,抛向一只离开羊群跑到远处窟野河岸的白绵羊。
白脖子的那个哈巴哟朝南了的那个咬,
哎哟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哟噢过来的那个了……
三爸的歌声再次传了过来,撩拨着他,这让他的心跳一紧一紧地憋得难受。他努力改变着自己的注意力,拾起一块沙土再次砸向那只白绵羊,白绵羊受到了惊吓,掉转身子跑回了羊群中。然而,让人挥之不去的歌声照旧在窟野河岸边回荡着,粉花那苗条的身材、白皙的脸庞、丰满的胸脯……
正当高光亮百无聊赖,难解思春之苦时,猛然间,在河的对岸,他看到一队公家人手里举着一杆红旗向这边走来。能够判断出他们是公家人,是因为他看到这群人手里拿着各式各样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测量工具。这群公家人来到窟野河的崖畔上,把手中的红旗插在沙窝里。起先,他们用尺子丈量着那片沙地,后来又三个一群、两个一组地分头忙碌起来。
高光亮很是好奇,这荒无人烟的大沙地上能有什么宝贝?于是,他胆怯地一点一点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公家人靠拢过去,在看了一会儿以后,高光亮壮起胆子小声地问那个正在忙碌着的公家人:
“大哥,你们这是在做甚呢?”
那个公家人抬起头看了一眼脸膛儿黑红、衣衫褴褛的高光亮,笑着回答:“勘探。”对方一口标准的干部腔,让高光亮心头一亮。当地人把普通话叫干部腔,在他的印象中,能说一口标准干部腔的人,一定是从大地方来的公家人。
“勘探甚?”看到对方和蔼的表情,高光亮大着胆子追问。
“煤。”
“煤能做甚?”
“煤可以取暖,可以发电……”公家人看了看衣衫不整的高光亮,继续微笑着说,“还可以做衣服。”
煤能做衣服?这让高光亮着实不敢相信,但看到对方一本正经的表情和一口流利的干部腔,不像是和他开玩笑。他的脑海里只是傻呵呵地想,煤能做衣服?在他有限的人生经验里很难解开这个扣。
看到高光亮愣在那里的表情,公家人又一次和蔼地笑了笑,说:“小老乡,来帮我们干活吧,一天给你一块五毛钱。”
天啊,干一天活就能挣一块五毛钱,这让高光亮想都不敢想。在他的记忆中,有一次看到父亲从集市上回来,在羊皮大袄里掏出一把毛票,说是今天运气好,一驴车柳条筐卖了个好价钱,他目睹了母亲一张一张地数着那些毛票,一毛、两毛、三毛、四毛,厚厚的一摞毛票一共数了一块八毛钱,那是他一家三口人没明没黑编了一个月红柳条的收入哩,也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钱。今天真个是遇上财神爷了,帮着公家人做一天的活就给一块五毛钱。
想到这里,高光亮激动得声音发颤:“能行,能行,你让我为你做些甚活?”
公家人说:“帮我把这些工具扛在肩上,我走到哪儿,你就跟着我到哪儿。”
就这样,高光亮跟着这些公家人一连干了三天,挣了四块五毛钱。
三天后,公家人走了。临走时,那个公家人问高光亮:“你挣下这四块五角钱打算干什么?”高光亮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到县上美美吃上一顿羊肉面,再到乡供销社给粉花买一条绿围巾,剩下的拿回家补贴家用。”
提到粉花,高光亮略微显得有些羞赧。公家人看出来了,问:“粉花是你的相好吧?”
高光亮抠着手指甲小声说:“现在还不算是相好。”他的这一句回答引来公家人的一片笑声。
又有一个公家人逗他说:“你娶了媳妇打算做甚?”
高光亮认真地想了想说:“放一大群羊再养活一群儿女。”
公家人再一次哄堂大笑。
高光亮在心里盘算,有甚好笑的,生儿育女、放羊种地、养家糊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们这些公家人难道连这个道理也想不明白吗?
在送走了公家人的当天,高光亮拿着他人生中第一次挣下的四块五毛钱,走了一下午的沙石路来到了高家河乡街道钟楼旁的供销合作社。在供销合作社里,他花了一块三毛钱,给他心仪已久的粉花买了一条绿底衬着暗花的绸子围巾,想象着当自己亮开歌喉像三爸那样高唱着信天游,把这条漂亮的绸子围巾围在粉花细白的脖颈上,再把围巾的两头一前一后搭在她高高耸起的胸脯和直溜溜的后背上,欣赏她羞红的面颊的场面时,高光亮的内心就有了想立刻和粉花结婚过日子的念头。一想到结婚,他的兴奋和冲动便稍稍有了一些暗淡,四块五毛钱似乎离村里人家办喜事的摊场还差得很远。于是,他想到了挣钱,只有挣下钱才能娶到粉花。此时此刻,在高光亮的内心深处,粉花早已是他的媳妇了,尽管自己还没有像三爸在歌子里唱的那样和粉花拉过手手、亲眼亲过口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