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闻道和杨易以前一直不太和睦,但这时两人似乎说到一块儿去了。我的额头已尽是冷汗,背后也有寒气爬过。我本来只想让他们支持我兵谏。现在在帝都以地军团实力最强,兵谏很有可能成功,可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会说到这个上去。那些野心家,在开始时何尝不是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即使在起初这是真话,但后来还是变了。就算我永世不会变,但我一定要堵死以军队的力量来实现自己目的这种路子。可曹闻道的话一语破的,我觉得兵谏可以表明我没有私心,自立为帝才是有私心,可两者其实有什么两样,都是用武力来实现自己的目的。今天我可以兵谏来强迫帝君放弃决议,明天就有人可以用同样的理由起兵造反,不论我是否有私心,都是为将来的无耻做了个榜样。
不,绝不允许。我直了直身子,大声道:“不要说了。从现在起,任何人,包括我在内,如果想要地军团起兵,不论口号有多么正义,地军团必不可听,当视若国贼,立时格杀!”
他们脸色又是一变。刚才我还要让他全部无条件听我的命令,现在这条命令就像是跟自己做对了。他们怔怔地不说话,我哼了一声,道:“听到了么?”
“遵命。”
他们同时说了一句。刚说完,曹闻道急道:“那么,统制,你该怎么办?”
我的头乱成一团。帝君不再见我,共和军的议事处已被乱民捣毁。现在共和军自然不会得到这个消息,但再晚,过一两天这消息也该传到五羊城了。我不知道帝君敢任由尊王团胡作非为到底有什么预防措施,方才热血上头,根本顾不得考虑太多,现在倒冷静下来。我看了他们一眼,道:“大家先坐下来吧。你们说,现在事态已经如此,共和军听到变化定会起兵,到底该如何避免?”
他们都坐了下来。廉百策一坐下,便道:“楚将军,有一件事,甄文侯问过我好几次你的态度,他应该仍想把你召回麾下。楚将军,有没有可能把兵力交给文侯,让他处理?”
文侯的才能,我们全都清楚。廉百策其实是张龙友安排进来的,他现在有这种提议,显然已经把立场完全转到地军团上来了。我还没说话,杨易已摇了摇头,道:“文侯大人如果能控制地军团,定然能够扭转乾坤。但他一旦手上有了权力,便更不可收拾,等如饮鸩止渴。”
我也正是顾虑及此。如果我现在投靠文侯,那么文侯起死回生,固然可以一举扭转局势,但他不是我所能驾驭的人物,演变成的局势恐怕是我更不愿看到的。我点了点头,道:“杨兄说得极是。”
陈忠忽道:“其实说来说去,这件事到底本身有没有人在指使?”
杨易看了看廉百策,廉百策脸腾地红了,道:“楚将军,尊王团背后其实是张尚书……”
曹闻道闻听,猛地站了起来,道:“老廉,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有些怒气,但看着廉百策的样子,却又释然。廉百策作为张龙友派来监视我的人,这些年来他心里一定犹豫困苦之极。现在他终于下定决心背弃张龙友,哪里有时间把他知道的都说出来。我道:“这事是张龙友指使的?”
廉百策道:“末将也不知。但那尊王团的首领受张尚书笼络,那是肯定的。”
陈忠道:“都督,末将也不知道太多,只是末将觉得既然张尚书早就预谋此事,那么他定然对共和军的反扑做好准备了,都督,你不想与共和军交战,恐怕不行。”
杨易道:“陈兄以为,张尚书其实早就派人乘虚远征五羊城了?从兵法上说,此举愚不可及,如果他真有这种心思,根本不必多此一举地去捣毁议事处。一个议事处又不是什么重镇,里面也没什么共和军的重臣。如果我要偷袭五羊城,第一件事便是留着他们,这样才可以迷惑共和军,同时出动奇兵,收到出其不意之效。捣毁议事处,只是打草惊蛇。”
陈忠对兵法并不擅长,杨易说得正是。张龙友最擅长的就是权谋。他的权谋术连文侯都要败下阵来,肯定会想到这一点,不会走出这等臭棋。钱文义这时沉吟道:“假如捣毁议事处,并不是张尚书的主意呢?”
杨易道:“帝君就算想出这等主意,还要张龙友去办的。”
钱文义不再说话。但我只觉脑海中闪动了一下,想到一个念头。我们现在都觉得捣毁共和军议事处与偷袭共和军应当是同一件事的两个步骤,但杨易和钱文义的话却给了我一个提示,假如捣毁议事处并不是要与共和军开战,而是为了提醒共和军?
能做这一件事的,只有一个人……文侯!
我被这个念头惊呆了。但把那些事件穿织交错起来想,唯有这样想才讲得通。显然,张龙友并没有完全掌握文侯的耳目,仍然有一部分归文侯亲自掌握。恐怕,尊王团真正听从的,实际上是文侯!只有这么想,才想得通尊王团为什么要三番两次来地军团劳军,我本来就属于帝君一方的人,帝君根本不必借助尊王团来笼络我。
我越想越是悲哀。文侯的确是个不择手段的人,用张龙友自己的武器摆了他一道,根本不把那些人的性命放在眼里。不管是被杀死的共和军驻帝都人等,还是那些一心以为自己做的是忠君爱国之事的尊王团员,在文侯眼里,同样等若蝼蚁。
我猛地站了起来。他们都被我吓了一跳,跟着站起来,杨易小心地道:“都督……”
我道:“不要紧。你们在营中严阵以待,除了我亲自来到,不要接受任何命令,包括帝君和我的手令在内。”
杨易急道:“你要做什么?”
“见文侯大人。”
“楚将军,你真是难得。”
当我到了文侯府,文侯正在伏案写着一幅字。文侯的书法向来出色,现在有了纸,练习得更多。我看着他,道:“大人,我想知道尊王团是不是听您的指挥。”
文侯忽地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嘲讽,道:“没想到,你居然只比张龙友晚看出半天,呵呵。不过,他搞的这个尊王团原本就是个松散的组织,我也不能全部控制。”
我没想到文侯居然直承,心里更觉得凉了。假如文侯矢口否认,那就说明他仍在暗中活动,应该有挽回的余地。可现在却说明他把一切都摆在了台面上,再无法改变了。我道:“大人,你可曾想过,这样做虽然将了张龙友一军,但将立宪彻底破坏了。”
文侯道:“楚将军,你可知道什么是这世上最难用,也是最易用,最有威力,也最无力的东西么?就是民心。所谓民心,当发动起来时威力无比。要是挑拨起来,有时可能只需一句话,他们就会义无反顾,万丈深渊也会争先恐后地跳。可是一旦挑拨起来,也就如一只出柙的怪兽,再不受控制了。”这时他写完了最后一笔,将笔往笔筒里一扔,抬起头看着我道:“民心是最容易摆布的。张龙友用这个将我推倒,我认输。但现在我把这些还给了他。”
我已惊得呆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事实上还有我根本没想到的内幕。我道:“那么,张龙友让陛下不干涉尊王团,并不是因为尊王团受他指挥?”
文侯哈哈笑了笑,道:“楚将军,假如你是姓张的对手,恐怕早就被他大卸八块了。他真是天纵奇才,把我手中的武器全部夺走了。我用手头仅剩的这件武器,也是威力最大的武器来与他决一死战,他也应对得全无破绽。”
我像被冻僵了一般,人无法动弹,话都说不上来。远远不止我所猜想的,只是两个权谋家在指使手下,而是一场用权谋来争夺民心的对决。得民心者得天下,这话不知听过多少遍,在这些权谋家手下,民心也只是一件可以随意玩弄的东西。更让我震惊的是,我发现即使我自认自己真正以民为本,一切都从民众的利益出发,还是有可能遭到民心背弃。所以,共和军尽管说的和做的并不一致,仍然可以获得很多人支持。同样,帝国横征暴敛,一样没到天怒人怨的地步。这一切,都是因为民心是可以由着人摆布的,即使你告诉他们太阳从西边升起,从东边落下,一样有很多人不愿看一眼事实,跟着你这样说。
文侯走到我跟前,轻声道:“楚休红,你今天到我这里来,那么我再给你最后一个选择,你跟我,还是站在那边?”
他看着我,眼里灼灼有光。我只觉头晕目眩,嗫嚅地道:“我……我……”
“实话告诉你。假如你不站在我这一边,我胜利的可能最多只有两成。但只要你站过来,我就有七成的把握打垮他们。所以我非常需要你的力量,楚休红,我老了,只要你跟随我,将来的一切都是你的。那时,你想要立下什么法令,建立怎么一个国家,都可以任由你的意思了。”
文侯的话中似有一种魔力,我几乎就要点头了。然而,我心里似乎有一个倔强的声音在怒吼着:“不,不要。”听从了文侯,也许会真的和他说的一样,但这岂不是借助军队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而我刚发过毒誓,决不让任何人利用军队来干涉政局。军队,只能用来保护人民,与任何政派无涉。
我重重地摇了摇头,道:“大人,我不会帮你。”
文侯的眼里一下极其失望,我甚至看到了他眼神背后隐隐的杀气。我顾不得一切,道:“大人,末将有一个理想,军队不能属于任何人,军队这把利刃,只能以之示外敌,不能用来对付自身。所以请恕我无知,地军团哪一方都不会帮。”
文侯的眼中又开始发亮:“你是说,帝君要你捉拿我,你也不会从命?”
我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索性直着脖子,道:“不论帝都发生什么事,地军团只能用来抵抗外敌。即使帝都出现无法控制的骚乱,地军团也只会帮助维持治安。大人,末将告辞了。”
文侯要争夺民心,不会动手弑君的。他肯定还能控制一部分禁军,加上府兵还有一些,帝君没有地军团可调,便同样不会用极端手段。也许,这样选择才是最好的,索性让他们去争吧,看谁争到了民心,我便倒向谁。
我看着天空,不由微笑起来。来时我茫然不知所措,现在打定了主意,人也镇定了许多。我现在所做的,岂不同样是一种权谋?只是这样做可以免除许多杀戮,让流血只局限于这些达官贵人之间吧。
只是,第四天我就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这几天里,尊王团如火如荼地壮大,现在几乎把整个帝都的居民全都卷起去了。由于文侯的煽动和帝君、张龙友的放任,尊王团几乎控制了朝政,甚至一些宗室都开始头上绑条红布上街,自称尊王团一员。尊王团发动了整个帝都居民搜捕共和军的残党,现在已经发展到搜捕同情共和的人。仅仅过了几天,立宪制已没人提起,甚至有人在茶馆里说了一句立宪的事,立刻被尊王团捉去用私刑拷打致死。在人们眼里,共和军已是一切不幸的根源,赋税增加是因为共和军,天灾人祸也是因为共和军。在他们眼里,只要摧毁共和军,一切都会变得美好无比,人人都能过上富裕的生活。
等到了第四天,杨易带着人惊恐万状地来我住处告诉我,尊王团已然失控,开始闯入私宅,强行将人带走,因此他要暂时住到军中不要出来。我见他面色有异,心知不对,追问之下,杨易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今天出了一件大事,尊王团一大早便开始了一个“清君侧”运动。被他们列入要从帝君身侧清除的奸臣名单的,有十几个,我排在最后,而排在最前的则是为立宪奔走最力的南宫闻礼。
凌晨,十几个尊王团成员趁天还黑,执械闯入南宫闻礼的宅邸,当场将南宫闻礼刺杀。帝君闻听南宫闻礼被杀,也吃了一惊,命令执金吾捉拿首要人犯,结果尊王团在皇城下聚集十万人,迫使帝君宣布南宫闻礼有罪,杀人者有功。也正因为出了这件事,“清君侧”运动到现在才杀了三个人。廉百策现在还与尊王团一些首脑人物有联系,他听到这个消息,立刻与众人商议,决定先分头把那份尊王团要除掉的文臣武将名单上的人等先接到地军团里避难,杨易正是来接我的。
听到这个消息,我只觉心都冻成了冰。张龙友和文侯以民心的对决,现在已经超出他们的控制范围了。民心已如出柙的怪物,横冲直撞,我知道他们两个当中,肯定要有一个身败名裂,把一切都输光。
帝都陷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混乱之中。而更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件事发生在一个少有的没有战争、和平的年份里。仅仅几天前,人人都认为一个太平盛世拉开了序幕,可是幕布拉起,才发现那是一个万劫不复的年代。
二月十七,帝都的混乱到了顶点。几乎所有帝都居民都上街了,不论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个个都头缠红布条,在大街小巷上走着。不时有人高呼着口号,说是誓死保卫帝国,誓死忠于帝君。其间有人打出了横幅,又提起帝都破围战中文侯的功绩,歌颂文侯对帝国子民有再生之德。另一些人也打出横幅,赞扬陛下英明神武,领导了帝都破围战。两派人唇枪舌剑,各说各的。正当要从口头相争转变到动手时,突然有一骑快马疾驰入宫。
特使来报,水火两军团偷袭五羊城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