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军团与火军团原本驻守东平城,邓沧澜设空城计,暗中出海远征。当时五羊城城防空虚,水军团恃战船得力,大破五羊城船队。五羊城以水军起家,水军实力极强,但邓沧澜得蒲安礼做内应,将五羊城水军打得片甲不留,杀入城中,取珍宝无算,共和七天将中留守城池的何步天、巴文彦二将战死,何从景自己也做了俘虏。现在水火二军正在北上,一月后就能将何从景押解入京。
这个消息让我也吃了一惊。我吃惊的不是张龙友有这种后手,而是共和军居然大意了。可能持续一年多的谈判把何从景也麻痹了,以至于他认为帝国肯花那么多力气来谈立宪之事,定不会发动奇袭。水军团驻守东平城,从东平城海路入五羊城,大概要一个月左右,计算日子,邓沧澜最迟也要在一月中出发,而当时还没有谈判完成。
这个消息一传来,帝国上下欢声雷动,帝君伟大论顿时压倒了文侯英明论。我不由叹息,文侯自己估计自己顶多只有两成的胜算,但这两成胜算他也估得多了,张龙友用手里的权力把八成把握变成了十成。现在帝君的声誉比帝都破围战后的文侯还要高,即使文侯在尊王团中还有人,到了现在那些人也不会再支持他了。而让我又吃了一惊的是,这个颇显阴险,却又恢宏的计划,居然是身在火军团里的吴万龄制定的。我没想到只擅长整军的吴万龄这几年成长如此之快,这个计划虽然有些背信弃义,但每一步都计划得无比周详严密,没有半点踏空。
胜负已定,然而我没有一丝高兴。
南宫闻礼死了。这个将会成为帝国有史以来最贤明的人,就这样倒在半路上,倒下得全无价值,甚至满载骂名,连凶手都找不到。那些杀他的人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正是南宫闻礼坚持,不久前刚发布过一个减免赋税,将土地分配给赤贫户的立宪法律。
我偷偷见了南宫闻礼的遗孀可娜一次。可娜年纪并不大,其实与我相去无几,但这个女子出乎意料的沉稳。她拒绝了我要她暂向军中躲避的建议,仍要住在家里。不过我看那些尊王团成员对她相当尊敬,加上帝君得胜,肯定会为南宫闻礼平反昭雪,便没再坚持。
三月中,消息传来,五羊城残部在高鹫城一带举旗,重立共和国,正式宣布反叛,并夺回五羊城。同月,尊王团的清君侧运动结束,有几个尊王团领袖被刑部以“受共和军唆使阴谋颠覆帝国”的罪名拘捕斩首,那自然是听从文侯的几个。南宫闻礼正式平反,追授文侯之爵,可娜作为南宫闻礼遗孀,受封清节县君,并破例接任礼部尚书之职。
帝国开国以来,曾经出过几个女官,但出现女尚书还是第一位。可娜成为礼部尚书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民间兵器管制,收缴散落民间的武器。尊王团掌握许多武器,可娜的这条命令自然是对付他们的,收缴武器后,那些人顶多就是在街上晃晃了。
四月,帝都平静,地军团则受命征讨共和军,因为共和军开始准备北伐。短暂的和平正式结束,战火重新燃起。从帝都出发时,我看到一路上那些刚安定下来的难民再一次收拾东西准备逃难,那些刚被开垦出来的荒地也一片片地重新抛荒,痛苦依旧攫住人们的心。可不管怎么说,从帝都那一潭污水一样的地方脱身出来,总让人心里平静一些,即使是去进行我很不愿的与共和军之战。
我正在马上想着心事,冯奇突然过来道:“都督。”
我抬起头看了看他,道:“怎么了?”
“杨将军求见。”
杨易是大将之材。因为他与曹闻道不甚和睦,而曹闻道与我却最为接近,也许是为了避嫌,他一般不太会私下来见我,现在来找我不知有什么事。我道:“请他过来吧。”
行军途中,骑在马上不太好说话,如果要议事的话就要在车里了。我虽然有一辆座车,不过因为更喜欢骑马,所以平时总空着,给医官蒋一模当成临时性的医治之所。现在杨易有事找我,只能去车里了。
我打马到了车边,今天蒋一模倒没有病人,车里空着。我刚到车里坐好,车帘一挑,杨易已上得车来,向我行了一礼:“楚将军。”
我站起来还了一礼:“杨兄,有什么事么?”
杨易有些欲言又止。当初杨易曾经离队而去,准备投奔共和军,是我连夜追上了他,将他劝回的。这一次要攻打共和军,说不定他心里也有点想不通。水火两军已经和共和军交过手了,地军团却还是第一次。不过我也知道杨易那一次离队而去,并不是因为他认同共和军,只是厌恶帝国而已。
他看了看我,忽然低声道:“楚将军,这回要和共和军交战了,你真的已想好了么?”
我苦笑了一下道:“杨兄,我是个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现在共和军挑起了战火,我的职责就是扑灭这场战火,有什么想好想不好的。”
杨易犹豫了一下,道:“立宪到底怎么会失败的?”
我的心里震了一下。其实到现在我也想不好立宪到底怎么会失败的,本来说得好好的事,一夜间就风云突变,彻底颠覆。我摇了摇头,道:“这也是天命吧,要苍生多遭一次兵灾。”
“不对。楚将军,我总觉得,现在这局面,似乎有人在暗中主使。”
这等事,大概也只有杨易会说。曹闻道和陈忠是铁定想不到的,钱文义未必会想得到,廉百策则是想到了也不会说。我道:“是啊,肯定有。”
“那你就愿意受他们指使摆布么?”
我皱了皱眉,哼了一声道:“杨兄,你这话是何意?”
杨易这话,隐隐有点挑拨的意思了。难道他有什么居心么?虽然杨易是大将之才,可如果他居心不良,我也一样不会对他客气。他大概也发觉自己的语气容易让人误解,咽了口唾沫道:“楚将军,我觉得是有人在挑动帝国和共和军之间的战争。此人才是罪魁祸首,不除恐有大祸。”
这人就是文侯。我也知道,但现在该怎么对付文侯?现在他虽然已被架空,表面上仍是帝国第一权臣,功高盖主,总不能没来由地治他的罪。而他挑拨帝国与共和军交战,我想也只能仅此一次。我已打定了主意,只消重创共和军一次,把共和军中的主战份子气焰打下去,我仍然会提出与共和军的和谈。至少现在我是帝国的元帅,手握帝国兵权,也是说得上话的人。我已发誓,只消我在生一日,就必要让南宫闻礼苦心制定出来的立宪制付诸实施。这也是为了郡主的理想。郡主说过,共和军的以人为尚,以民为本,帝国同样做得到。共和军的口号好听,其实更多的是谎言而已。我道:“自然。不过现在共和军也不会来听我们的,只有恩威并重,打掉他们的锐气,他们才肯听。”
杨易想了想,又道:“可是……楚将军,请不要怪末将失礼,万一此战失利呢?”
我不是不听劝之人,但杨易说这等丧气话也让我不满。我道:“杨兄,此战失利,责任就在你我了,不在弟兄们身上。要知道,地军团可是有天下至强之名。”
我说得有点直白了,但杨易却不退缩,看着我道:“楚将军,末将以为,当初楚将军你料敌机先,每每考虑到最坏的结果,现在却未免有点不愿面对意外了。楚将军,末将说的是万一,万一此战不能胜,战争岂不愈演愈烈?”
我犹豫起来。杨易言必有中,他的意见是最值得参考的。我沉吟道:“二月间,共和军连老巢都被端了,何从景自己都已遭擒,你觉得他们还有什么实力击败我们?”
杨易道:“楚将军,有一事我一直想不通。你看过毕炜报上来的请功表没有?有没有发现少了一样东西?”
毕炜的请功表我当然看过。那一次是水火两军联手,不过邓沧澜不爱争功,请功表是毕炜报的,也不知找个什么人代笔,那请功表写得骈四俪六,辞藻华瞻,何从景搜罗的奇珍异宝列了一大串。不过杨易这样说,一定不是指那些奇珍异宝。我回想着那份请功表,心里不住盘算着。当时震惊于水火两军的奇袭成功,也根本没在意他们到底带回了什么,现在想想实在有点头痛。我道:“你说吧,我当真想不起来了。”
“是火炮。”
杨易一言出口,我浑身顿时一凛。的确,共和军已有火炮,明士贞那回就告诉我,他们有了一种威力不下于神龙炮的神威炮。而廉百策也刺探过,说共和军中有一种威力比我们的火药更大的白火药。但在攻打伏羲谷时,我并没有发现他们的神威炮威力比我们大多少,尽管简仲岚曾说可能神威炮的射程高达七百步,只是我一直没往心里去,觉得那只是简仲岚的多虑。可是听杨易这样一说,我不觉又有些怀疑了。毕炜是火军团的都督,他对火炮一定加倍注意,如果共和军真有威力更大的火炮,他肯定会立刻搬回来。难道,神威炮平平无奇,还不如我们的神龙炮么?
我正想着,杨易接道:“还有,水火两军此番奇袭,固然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未免也太容易了。楚将军,你想过没有,假如共和军真个遭到了重创,为什么这么快就能重新扬旗,一举夺回五羊城?”
的确。共和国现在的势力,完全没有遭受过重创的迹象。可是何从景遭擒却是货真价实的,这其中有什么内情么?我心头忽地一动,想到了一个人。
南武!
这件事,最终得利的,正是那个神秘莫测的南武公子。南武公子虽然是苍月公的儿子,可是何从景在日,共和军的最高领袖是何从景,南武公子甚至隐身背后。水火两军攻破五羊城,擒获何从景,共和军的指挥权又回到了南武公子手上,得到利益最大的也正是他。
我越想越是心惊,道:“你以为,是共和军自己设下的圈套,让水火两军捉住何从景的?”
杨易重重点了点头,道:“有七成是如此。邓毕两将军虽强,可何从景也不弱,但这一次五羊城如此空虚,假如城中连大炮都没有的话,我怀疑是共和军背后有人搞鬼。楚将军,别忘了,蛇人虽灭,可蛇人背后那些人却一直不曾露面,那天法师到底是谁?”
我道:“杨兄,你觉得这事又是天法师在搞鬼?”
杨易点了点头:“天法师能控制蛇人,绝非常人,他能挑拨共和军也不是不可想象。假如那天法师发现蛇人已无法利用,转而利用共和军,你说会不会有这种可能?”
最终攻入蛇人巢穴的,正是杨易的仁字营。杨易当时命人细细搜索,但在那山洞中只见蛇人的尸首,并不曾见到有异样的人。那时我也怀疑天法师已经逃走,当时我和五德营诸将讨论过这天法师的下落,但这天法师是何等人物,从没人知晓,便是蛇人都说不出来,根本无法追查,不过蛇人已遭全灭,谅天法师已翻不起浪了。我想了想,道:“是有这种可能。但你有证据么?”
“没有。但末将总觉得,此事不是如此简单,共和军可能布下了一个圈套让我们上钩。攻破五羊城,擒获何从景,这只是圈套的第一步,他们是借我们之手来解决内忧,所以万万不可轻敌。”
我被杨易说得越来越是心惊,想了想道:“好。杨兄,路上也不好说,等抵达东平城,我们立刻开一个战前会议,再向毕炜求证,到底他攻入五羊城时共和军有没有火炮。”
如果真如杨易所说,当时五羊城里没有火炮,那么这事就确实是个圈套了。何从景不是等闲人物,可南武公子更不是寻常之辈,我们解决何从景,只怕反让共和军的战力提升了一个等级。现在想想,在五羊城战死的七天将中两人同样耐人寻味。那一战中,七天将里的何步天和巴文彦战死。这一代七天将中其实分两个派系,一派是旧共和军,一派是何从景的人。丁亨利虽然是五羊城之人,但心慕共和,算是出入两派之间,何步天是何从景的侄子,肯定是何从景派系的人,那巴文彦应该也是。这样看来,水火两军的奇袭五羊城,的确很有可能是为南武公子清洗另一派系了。但这样想来,南武公子应该早知道立宪会失败才对。可是水火二将明明是在立宪尚未失败时就出发,他到底是何时得到的消息?
我的心头忽地一亮。假如南武公子不是得到消息,而是立宪失败本身就是他策划的,那该如何?
我的身上登时一片冰凉。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个南武公子实在太可怕了,可怕到让我一想便凛然生畏。尊王团的幕后指使者,文侯和张龙友各占一份,假如不仅是他二人,还有南武公子这第三者,又该如何?
我已不敢想下去。如果这是真的,南武公子就是个超越了文侯和张龙友的阴谋家。文侯也说过南武公子是他的劲敌,可事实上,文侯是高估了自己!我对文侯向来又畏又敬,觉得文侯事事不落实,可事实上文侯也会失算,从当初要暗杀郑昭失败,到后来支持李尧天远征倭人,全都失败了。征讨伏羲谷一役,假如我听从文侯安排,最终结果势必是粮草不继,无功而返。一想到有一个敌人还超过了文侯,这一点既不敢想,又不愿承认。
杨易这时在一边道:“楚将军,末将以为也是如此。此行万万不可大意,末将以为,只消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我们应该不会败。”
确实,我也不该把自己想得太过弱了。地军团有天下第一强兵之称,这名号可不是白来的。我道:“是。杨兄,这些天你要加紧戒备了。”
杨易露齿一笑道:“幸好此番你是主将。”
我也笑了起来。杨易这话不尽是拍马,如果毕炜是主将,他一定不会听杨易的分析。即使邓沧澜为主将,多半也不会当一回事,好在现在是由我为主将。